阿援在她身边睡着了。
永华宫并没有饿着她们两人,一日三餐仍是照常地送来。但是伴随着拷问,往往吃了的东西又会吐出来,到最后没了半点胃口。
外边响起了窸窸窣窣的人声。
“禀太后,这几日一直逼问她,她什么也不说。”
“上刑了吗?”
“用……用过水,也用了鞭子。其他的,尚且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她用巫蛊咒人,心肠如此狠毒,你们是为民除害。”
“是……”
“开门。”
那新堵上的房门一点点地打开了。阿援动了动,似是外间的光线让她不适,片刻就睁开了眼睛,看清来人,连忙起身:“皇太后。”
杨芸抬高下巴“嗯”了一声,却不看她,径自走向了秦束。后边跟着的宦官端来一盆水放在了架子上,秦束看到那水,牙关便开始颤抖。
杨芸很满意她如今的表情,轻笑道:“皇后娘娘,你只要认罪,你的家人朋友,尚且都能保全,这个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啊,不过日前你那个二兄又在说胡话了,他可能是想跟你绑在一起呢。”
“我二兄,”秦束抬起眼,“说了什么?”
“无非是想给你挡罪。”杨芸撇撇嘴。她弯下腰,伸手扣住秦束的下颌,逼迫她看着自己,“我问一句,你回答一句,我绝不多为难你,你说好不好?”
秦束冷漠地看着她,杨芸从那表情中看不出是好与不好,便冷笑着开了口:“那个巫蛊,你是用来诅咒谁的?”
秦束不答。
“你在宫中使用禁药,是为了什么?”
“是什么时候开始用的?”
“谁与你做过苟且之事吗?”
一连串的问题,虽然秦束咬紧牙关不回答,但脸色却越来越白。
杨芸冷冷地道:“你该知道,你此时不答,我还有更羞耻的法子来逼你承认。身为一国皇后,帷薄不修,简直无耻之尤!”
秦束清冷地笑笑,嘴唇动了动——
“你说什么?”杨芸将她提起来一些侧耳去听,却听见她带笑地说:“夏冰伺候皇太后,多少年了?”
杨芸猛地将她甩脱在地,浑身发抖地盯了她片刻,转身,怒道:“上刑!”
两名宦官当即上前押住秦束,将她的头往那水盆里压去。阿援见状立即奔向杨芸脚边哭喊着求饶,秦束却已经放弃了挣扎,当那清水盖过她鬓发时,她尽力闭气,却到底还是抵挡不住,痛楚渐渐从五官侵入,她却想起这多年的梦寐里,那个男人一襟清雪默默等候她的模样。
然则这爱情竟是耻辱。
“太后。”有一名侍卫满头大汗地奔了过来,在门外停住了,“太后,城门紧急!”
杨芸皱了皱眉,一脚踢开拉扯她的阿援,急急走出门去。那侍卫在她耳边说道:“河间王带军回城了!”
“什么?!”杨芸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立即又道,“让城门校尉关紧城门,不要放他进来!镇东将军也在,全权授他处理!”
“镇东将军原本、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但是……”那侍卫说着,看她的眼神也颇复杂,“但是河间王往城上飞箭射来一封书状,历数太后您……您的罪状,还说您……篡改先帝遗诏……眼下城门已经开了……”
杨芸径自走回,见秦束已近乎虚脱,却仍然不吐一字,不由一咬牙,“哀家还留她有用,带到嘉福殿去!”
***
从显阳宫到嘉福殿的一路上,隔着柳絮与半开的花影,隔着曲曲折折的宫墙,隐隐已能听见宫城外金铁交击的浑浊声响,嗡嗡然,令人耳边发痛。杨芸不想去听,却仍不断有卫兵奔来报讯:“河间王已攻入城门,但是未有太多杀伤,径自奔去镇东将军府了!”
杨芸的脚步只顿了一顿便再度往前,“官家呢?快把官家叫到嘉福殿去!”
“太后,”有宫婢小心上言,“官家不好找,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时辰……”
“快去!”杨芸大怒打断了她的话,她吓得一抖,连忙头也不回地奔去了。
秦束看着这一切,神色始终淡淡的。
她的一身衣裳已很久未换过了,脸色倒还算清爽,因为屡次被人压入清水的缘故。长发垂落下来,令她的那双眼睛愈加幽明发亮,杨芸只看了一眼,便恨不得把那双眼珠子都挖出来。
忽而前方花草之间奔突过来许多宫女宦官,各个惊惶失措,看到杨太后都不行礼,只仓皇道:“太后!河间王他、他进宫门了!也不知道是谁放的——”
“什么?”杨芸手脚发凉,声音颤抖,“他不是去了镇东将军府吗?”
没有人回应她。
就在这一刻,她发现自己身边,也已几乎无人了。
身后只有两名侍卫分别押着秦束和阿援,而在她身前引路的宦官已不知去了哪里。
“河间王殿下已奉诏诛杀镇东将军杨识。”
一阵风过,秦束忽然抬起了头。
沉稳的声音,像是永远都不会堕落、不会弯折、不会消失,秦赐一身红衣黑甲,从红墙的转角处走了出来,猎猎翻飞的披风后面,是一队数百人的兵士。
又听身后铁靴齐响,杨芸猝然转头,是身后也被数百兵士包围了。
宫道狭窄,太阳在甲胄间跳跃反射出金光,杨芸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连腿脚亦发软,好不容易撑持住了,问的却是:“奉诏?诏书当从哀家出,你们奉什么诏?”
秦赐淡淡地笑了笑,“奉先帝遗诏。”
杨芸脸上的血色终于褪得干干净净。原先那宦官说的话,她还没来得及深思的,此刻都如电光火石般扑闪在脑海中——
她突然一把抓过秦束,双手扣住秦束的喉咙:“是你?!你包藏祸心,你串通外藩,亏我当初还待你那么亲——你、你不得好死!”
说到最后,声嘶力竭,却已是强弩之末。秦赐几步上前将她推开,她竟然便如一张纸一般跌落下去,而后,便瘫坐在地,细细地哭了起来。
秦赐对赶上前的罗满持道:“交给河间王处理。”
罗满持领命,将杨芸拖走了。杨芸没有力气再多说出什么,她只是哭,一直、一直不停地哭,哭声仿佛游鱼之下的苔痕,杨柳之上的絮影,一圈一圈,缠着人,好像要拉着人一同窒息。
秦束一手捂着自己的脖颈,一边听着那哭声,突然猛烈地咳嗽出来。
秦赐却将手按佩剑,朝她凛然半跪下来。
“皇后万安。”
一众兵士,全都放下武器,下跪行礼。
“皇后万安!”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某眠要外出一天,所以暂停一下>
第56章 相见朱门内
光德元年二月初七, 永华宫杨太后谋害皇后于密室。河间王萧霆奉先帝遗诏自间道还洛,箭书城门, 历数杨氏十大罪,其首曰悖逆皇极,篡改遗诏。今当归正,废杨太后为庶人,迁金墉城,镇东将军杨识、尚书左仆射杨知古等皆弃市, 中书令夏冰免官归家待罪。诸杨首恶既诛, 从者弗论。
皇后秦氏重颁先帝遗诏于天下, 以河间王萧霆与司徒秦止泽共辅幼帝, 重赐镇北将军秦赐以大将军号, 领京畿屯兵。
又下令,以太医署从杨氏为恶, 煽动祸乱,下狱问罪。
灵芝池边杨柳轻窣,显阳宫里碧竹飒飒, 正是一派和煦的春景。秦束坐在后苑的花廊上看书, 檐头的紫藤萝垂落下来, 影影绰绰地拂动在她眼前。
“皇后, 廷尉来人请示, 道是太医署的人已一一拷问过了,对罪行都供认不讳,问皇后如何处置?”
秦束冷淡地道:“按律处置。廷尉还要本宫来教么?”
“是。”
“太医署的人, 不过是被杨太后逼迫。”忽而有人从她身后出声,“这样一概杀了,恐怕人心不服。”
秦束没有回头,反而笑了,“秦将军提醒的是,本宫差点忘了杨太后也没死呢。”
“不杀杨太后,是因为‘两宫太后听政’,毕竟在遗诏之中。因此,夏中书也只是停职。”秦赐望着她那花叶扶疏之间的背影,温声道,“河间王得位不易,最初难免谨慎一些。”
“太医署的人,”秦束将书卷往旁边一扔,“他们知道我服药的事情,不杀不行。”
男人的手臂从后方环上了她的腰,下巴轻轻地磕在她的颈窝,声音也愈加地柔软,柔软得令人心颤:“对不起,阿束。”
秦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道歉,只是咬紧了唇,抬眼看向一庭的杨柳桃花。
秦赐其实有许多想说的话,可是这些话却都形状扭曲,让他开不了口。譬如,他如何能同她说,我希望您不要再服用那伤身的禁药?
如果他不能以那种羞耻的方式来接近她,那么他害怕,他将根本就无法接近她。
这一夜他仍然留在显阳宫中用膳。李衡州虽然对显阳宫的饭菜心有余悸,但还是很勇敢地当先尝食,罗满持浑身拘谨,阿援笑意盈盈,大家都是劫后余生、一副开心的模样。
“小人感觉,好像已经很——久,”李衡州夸张地道,“很久没见到官家了?”
“官家近日又迷上了狩猎,总是一连好几日地留在鹿苑不回来。”阿援道。
“上回颁布先帝遗诏,官家还是来上朝了的。”罗满持想了想,“从那之后,就不见人影儿了。”
阿援叹了口气,“官家过去,也算是个可爱的小人儿,怎么如今就……”
“驰骋田猎,使人心发狂。”秦束淡淡地开了口,然而她这一句,谁也接不下去了。
秦赐看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
近深夜了。
食膳早已撤去,仆婢也已屏退,秦赐一个人守着帘内的小娘子读书,一读便是两个时辰。
自杨太后被废,秦束似乎是过于冷静了一些。
然而这两个时辰,那书页,她却只翻了三次。
终于她放下了书,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看着地上的阴影,低低地道:“你怎么还没走?”
“我应该走么?”他却问。
秦束笑了笑,“你不走,难道还想留下来?”
也许是她那一笑刺激了他,这许多天以来既羞耻又苦恨的心情一时翻搅不得宁息,他的薄唇紧抿,声音也像是从石头里迸出来的,“我不能留下来么?”
秦束好像已很疲倦了。他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但她却连争吵都不想,只道:“我们……归根结底不应该……”
他突然一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帘帷骤然飘起又坠落,“哗啦”——他的目光里像是燃着火,灰烬中的火:“时至今日,您却来说不应该?小娘子,我原没想到您是个胆小的人。”
“你……你什么意思?”手腕上的疼痛令她微微皱眉,眼神惶然地看向他,好像是真的不明白。
“杨太后已经倒了,太医署也已端掉,不要说已无外人知晓我们的秘密,”秦赐顿了一顿,“就算全天下人都知道了,又有什么好怕?”
“有什么好怕?”秦束想笑,“这毕竟是个噬人的把柄,牵一发可动全身,我在宫中日日夜夜……”
“这个地方有什么好,值得您将自己一辈子困在这里?”秦赐突然道。
她的脸色苍白,声音亦发了颤:“这……这并不是我能选的!”
“您能的!”秦赐声音抬高,甚至在略微地发颤,“您只要……只要再往前走一步……我就会在前方接您。”
他的声音那么笃定,却又那么绝望。她望着他,却好像望着一个永远都不会长大的小孩。
原来,一切还是一样的。
当很久以前,她还未入宫,在那危机四伏的树林里,他就已说过这样的话了。
他说,您若不想嫁,谁也不能逼着您嫁。
他说,您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带您去,北方也好,西方也好,只要您高兴……
到底是他太幼稚,还是她太顽固?
秦赐感到了她的不相信,于是更加地悲哀。他终于明白过来——
他以为他们已经并肩前行了很远,其实却不过是在原地,追着对方的背影转圈子罢了。
他突然将她拥入怀中,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是不能克制自己。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终于压抑地道:“对不起,小娘子,我……我原本立意不让您受半点委屈,可是您的委屈,却到底都是为我受下的。”
她在他怀中摇了摇头。他捧起她的脸,皎白的脸,有一双看似冷酷、却毕竟柔软的眼眸。他轻轻地吻下来,她那蝶翼般的睫毛便轻微地发着颤。她没有言语,可她的动作却是飞蛾扑火般的迎合,双臂缠上他的脖颈,身躯紧贴向他的胸膛,他的手掌滑过那纤瘦的盈盈一握的腰肢,仿佛能握断那纤细脆硬的脊椎。
两人跌跌撞撞往床上去。然而还没到床边,衣衫已半褪,他虔诚地跪下来亲吻她的肌肤,又抬起湿漉漉的眼,仿佛还是在道歉,在恳求她的垂怜。
秦束笑着呢喃:“若没有你,我早就……我早就……”
她的话声又被吞咽在亲吻之中。男人大约是打定主意要让她舒服,舒服到忘我,舒服到把什么都抛却,可是她却做不到。浮浮沉沉的红纱帐里,她温柔地应承着他,可是心中却总是想起那一碗药,那一碗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