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禾溪其实无所谓。别说表弟俩口子吵架打架,别说全家族出动围观周雯雯相亲,更不用说谁谁谁的生日会,谁谁谁的升职庆祝,他全跟看戏似的——当然,这些戏码没给他任何身临其境之感,反而衬得他从里到外的格格不入。
有关这些情绪夫妻俩并没有交流,但很明显,俞雅相当理解自家老公的想法,于是颇具同情,这会儿连眼睛都不掀跟梦游似的说:“今天又演了什么角色?”
杨禾溪也闭着眼睛笑笑:“路人甲。人家唱念做打自己就把戏演完了,我能掺和进什么?就旁边站着看热闹。”家事这玩意儿,哪家有哪家的苦。大概也就只有他跟他老婆这样,没有高堂没有子息、小两口干脆利落的家庭,能落得个便宜清净。
如他大姑家,闹成那样,怨气冲天,想想,真还不如离了呢。可离婚哪里是件简单事?就两条,玲玲跟谁,房产如何分,已经能要了他们的命。谁都是女儿也想要房子也想要,但离婚就意味着分割。有多少人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决定取舍?有多少人能不怀怨怼,冷静且理智地决定分手?这两人如果真到了要打离婚官司的地步,那必定是鱼死网破你死我活。
玲玲跟谁?孩子还年幼,是她妈打小带的,从心理上自然更亲近母亲,但是赵晓婧没有工作,也没有存款,孩子给她今后的抚养估计都成问题。孙泽刚正好相反,忙于工作对于还孩子陪伴肯定没有她母亲得多,但是他收入稳定,可以给孩子提供更好的生活和教育。房产如何分?现在居住的那套房子是孙家婚前买的,且贷款一直由男方父母偿还,虽然婚后加了女方名字,但是按照法律,这点产权份额估计也就是分割下这几年里房子增值的部分,绝不可能拿到一半房产。但是赵晓婧愿意接受事实?就算是孙家,也自认房子是自己买的贷款是自己还的,跟媳妇没有半毛钱关系,真离婚,舍得分一点钱给她?
什么事只要落到翻脸不认人的地步,就会闹得格外难堪。在一起,难以忍耐,忍痛分开,又会大伤元气。就如同身上生了颗痈疽,碰一碰都痛,偏偏下不了将它割除的决心。
很多人说,长痛不如短痛,为什么不下下狠心?
玲玲跟爸,大姑势必要回来带孩子,姑爹一个人哪里撑得起夫妻俩办的培训班,别说身上背着的贷款了,一家人的生活质量必定没有现在这样优越。找保姆?又哪里能放得下心。玲玲跟妈,没有生活来源,除了法律规定的抚养费外孙泽刚可能给她多少钱?他还怕她把抚养费都拿去挥霍呢!而且女方带着孩子,以后再婚实在不容易。
这就是现实。
杨禾溪以局外人冷峻的眼光来看,真到了那地步,他表弟媳还是以放弃女儿的抚养权为筹码要挟金钱比较实际点。
为什么如此冷漠?戏码是真的,孙泽刚跟赵晓婧之间的矛盾跟怨气也是真的,但是他总觉得这出戏是因为自己在场,所以才能演得如此轰轰烈烈。
俞雅在旁边轻笑:“路人甲?难道不是大善人?所有故事的结尾不是都会出现那么一个救苦救难成全主角的大善人么?他们会放你干站着?”
老杨同志非常平静:“这世道哪来的大善人。想要不劳而获,求神拜佛去吧,我又不是神不是佛,自己都渡不了,我还管别人?”
孙泽刚跟赵晓婧毫无疑问是相爱的,但彼此间的争吵与矛盾也不可调和。一次次闹下来,情分注定会被消磨殆尽。如果这是个以他们为主角的故事,那这个时候就该出现个舍己为人救苦救难的大善人了。有了钱还有什么烦恼?有了钱还有什么争吵?现在这个人确实存在,但根本不打算拿自己的钱济别人,那会怎么样?在主角的眼里,怕是就成了大恶人吧。但于他们彼此呢?就算心怀算计,争吵毕竟是真的,矛盾毕竟是真的,怨念一天天加剧,走投无路怕是真只有离婚一途了。
“我不在乎……”杨禾溪半梦半醒地嘟哝,“我的心肠可硬了,别人的死活都不关我事。”
*
大早上俞雅睡眼惺忪等饭。五点半天还是半明半昧。
神清气爽的老杨同志从烤面包机中夹出吐司,放上煎蛋跟香肠,捞了点水煮西蓝花,拌好蔬菜沙拉。端出去放在桌上,看到老婆不停闪烁着的手机,瞥了眼:“什么鬼!这个点你们医院微信群聊这么欢快?”他老婆是医院除了保安外最早上班的人。
俞雅眼皮也没掀:“医闹。出事了。”她打了个哈欠,“昨天半夜的事,二院的产房住院部,有人揣着把剔骨刀上去……值班医生被捅了十多刀,两个小时前的消息,抢救无效没保住命,夜班的护士死了一个伤了一个,两个陪房产妇的老公冲上去制服人的时候轻伤……二院离我们医院太近了些,消息比较快……而且,死的护士是我们耳鼻喉科刘医生的亲姐姐,值班医生是我们院长女儿的同门师姐,据说自己也有四个月身孕了。”
杨禾溪有些茫然:“什么原因?报社的疯子?”
“差不多了。”俞雅拿叉子刺了朵西蓝花,盯着发了会呆,才放进嘴里咀嚼,“他老婆是臀位,脐带绕颈三周,医生多次建议剖腹产,不肯,生了二十六个小时,生出来孩子就已经窒息,没救回来。这家人之前已经闹过几次了,说是庸医害人,要血债血偿。昨晚上的值班医生也很冤枉,那位同事家里有事,她是帮忙顶班的……据说当时那人已经发现人不是给自己老婆动手术的医生,但觉得杀一个够本不能空手而回……”
杨禾溪头皮发麻,哑口无言。最后也只能不忍地感慨一声:“这什么世道。”
俞雅的眼神平静而沉着:“连医生都成了高危职业,指不定什么时候工作岗位就成了前线。”身在这个圈子,看到的冤枉事更多,猝不及防,难以避免。很多人把医生想得太神圣了,又有主流媒体在那里拼了命地把医生吹成救死扶伤的圣人——说到底这就是个职业而已,救死扶伤也是这个职业最基本的要求,成功与胜败都有必然的概率,哭和笑也是一个医院固有的常态。
不可否认,医生群体中确实有品德高尚意志坚定的部分,但也有收取红包索拿额外报酬的败类。然而上了手术台,哪怕是品德再败坏的医生,也想要自己的病人能活下来啊。更多的医生也就是勤勤恳恳拿工资干活的普通人。你把医生当做救命稻草,摆在圣人的位置上,也不管别人做不做得到,强烈的期望如果出现落差,就是别人的错——凭什么?一个在手术室永远成功的人,那不是医生,那是神。
想想真是可怕。这个时代的人都自我意识膨胀,且太过于浮躁,一念欲之生,一念欲之死,自私又自利。而且,社会跟舆论往往对加害者更感兴趣,对受害者则缺少关注,甚至保护加害者,却不在乎受害者的权益。
杨禾溪在那想了想,露出个无奈的笑:“说起来,老师也是同样一个角色。”
老师同样也被吹上了神坛。但大多数都是庸庸碌碌普普通通没有大志向但也不会违法犯罪的人。社会对老师的要求却越来越偏激,要默默奉献,要舍己为人,要大公无私——以末流的工资来作圣人的要求。可谁能想到这本质上就是个职业呢?职业道德避不了,但超过限度的要求,那就显得苛刻了。你对学生要求严格,告你虐待学生,你对学生放任自流,骂你不干实事。批评不得,一不小心学生寻死觅活就是你的锅;教训不得,学生当堂暴起对你拳打脚踢甚至下死手,这是未成年人,能奈他何?教育局拿着这么点死工资跟你讲情怀,于是一批批优秀的教师离开学校,填补空缺的一代不如一代。
“想想,咱俩的麻烦算是少的。”
俞雅只坐门诊,看病开方,治得好治,治不好说明白另找他人,社区医院小而简单,科系就她一个,没有矛盾会找上来。杨禾溪在大学,该上课上,上完课走,除了他带的几个研究生会关心下,从来没在意过别的学生如何。
你能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就已经很不错了,对于别的人或事,实在是无心又无力。你不求别人帮助,你也不想别人来求你帮助。坦然生,坦然死。
老杨同志开着小电驴把俞雅送到医院,然后回家睡回笼觉。
俞雅泡了杯茶靠在椅背上开始一个上午的忙碌。
她的工作说是治妇科不孕不育,其实更多的是不育症。想要孩子同居一年未避孕还没有怀上孩子叫不孕,虽能受孕但因种种原因导致流产、死胎而不能获得存活婴儿的称为不育。来俞雅这里寻求帮助的,大多是在大医院已经做过很多检查,确定不是自身生殖系统有异导致不孕,或者查不出原因但莫名其妙就是不育的人。
她开方子主要集中在三点,一是暖宫,二是治月经不调,三是调节内分泌。但有的时候,夫妻之间没孩子,原因不是妻子,而是丈夫。
以前有个女孩,结婚三年不孕,就来她这里挂号,确实月经不调,但治好后断断续续吃了大半年的药还是未果,家里都闹得要离婚了,俞雅得知后想想不对,问她丈夫有没有做过检查,回答没有,她丈夫坚持自己功能正常不需要花冤枉钱做检查。在俞雅跟她讲清楚有可能不是她的问题之后,她逼着丈夫去医院,结果检查结果显示丈夫不但先天弱精,畸形率甚至高达99%,而且数量也少于最低标准……最后这一对试管婴儿做了数次才成功,女方吃够苦头。
从此每次病人看诊她首先都要求排除丈夫的问题。黄怡来了之后,这个工作就是她在做的。反正从医多年,俞雅见识过各种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案例。
老杨下午有课,她中午就没回家吃。食堂里沸沸扬扬大家都还在谈论昨晚上二院的事件。
俞雅拿了餐盘正坐下,儿科的章医生瞧见她就蹭过来:“昨天不好问,但我实在好奇,我那表妹情况究竟怎么样?她还能不能生孩子?”全医院都知道中医妇科的俞医生极其讨厌麻烦。她昨天陪着姑嫂俩人来,知道一旦她开口询问,后续的问题一定没完没了,所以把好奇心强忍住了。
俞雅回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那个案例:“哦,这个说不准,得看恢复情况。”她没什么食欲,勺子戳戳碗里的水波蛋,“她现在最重要的是从恢复子宫机能的方向着手调理身体,而不是想方设法去怀孕——按她目前的脉象来看,快速怀孕的法子我有,但那是以损伤生命为代价的,一旦孩子生下来她会早衰得极其厉害……还不如一步一步走着看看,正常怀孕生子是极有可能的。”
章医生大惊:“这么神奇!”
俞雅笑笑:“那法子太伤天和,我手上的成功案例也不多。”唏嘘了一下道,“说起来,今天遇到的那女孩子才棘手。过度节食减肥,卵巢早衰以致绝经,才十七岁,哭得稀里哗啦的……这个才只能凭运气。”
……
杨禾溪接到他二姑的电话:“啥?雯雯想进小雅单位工作让我说说?——可以啊,不用说,医院正缺临时工呢。”
第111章 妇科圣手05
杨禾溪他二姑差点没被他的话给噎死。
挂掉电话虚假客套的表情就收了起来, 只是还没来得急沉下脸女儿周雯雯已经兴奋地凑了上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怎么样啊妈!表哥怎么说?”
她还巴巴地期待着呢!周母脸上挂不住,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摔,嘴巴向下一寡:“跟我装糊涂呢!好个杨禾溪!长嘴巴跟没长一个样!一句实话都没有——让他帮个忙?比求神拜佛还难着呢!”没好气地瞥了女儿一眼,“还指望安安稳稳去坐办公室呢,你表哥想让你去做临时工!”
想也不用想, 医院里会缺什么临时工?扫卫生的, 帮厨的——好位置等着临时工去干?可她一个本科读完的闺女, 干什么不好, 去干这种脏兮兮累死人的活计?亏他杨禾溪说得出来!她摆明了是想要他帮个忙跟俞雅说说, 让俞雅去医院给雯雯搞个好点的工作——丈夫这边亲戚里唯一的一个妹妹, 他要开了口, 俞雅能不帮么?哪知道杨禾溪竟然跟她打马虎眼!她就知道,讨了那么一个败家的老婆, 迟早也会跟着有样学样, 这些年活脱脱跟他老婆一个死德性, 心肠又冷又黑, 极其自私,一点也不知道帮衬家里人!
周雯雯又失望又生气:“表哥……他怎么这样啊!”
她本以为这事稳的。自己念的不是卫生专业, 有些岗位自然不能去,但她有会计证, 本来还想着,如果给她安排到财务那边她要怎么拒绝,挂号收费这种活一点意思也没……毕竟表嫂卖个脸创造个岗位也很简单啊, 她科室里那助理不就是这么来的么!便宜别人不如便宜自己人,清闲少事待遇也不低,再说就是在她表嫂的科室里,按她表嫂在医院的人缘,人家能不给她面子嘛。而且她也就现在找不好工作去过渡过渡,又不长待,自己私下看看书去报个班培训培训,等考上公务员也就走了……随口说一声的事都不肯帮么!
于娇正在客厅吃水果补充维生素,她是清楚小姑子最近打的什么算盘的,讲真她并不看好,但做嫂子的也不好直接泼冷水,母女俩的脑回路不太正常,她很容易便宜不讨好惹一身骚,这会儿听着婆婆跟小姑在那抱怨连天,想了想还是插嘴了:“医院也不是那么好进的啊……都是有规定的。正式的员工都是事业编吧,要卫生局招考的,就算满编了要招合同工,除非是特聘,否则也得统一招聘考试……”
周母翻了个白眼:“就一个破卫生所而已!还上了天啦?”那社区医院是六年前翻新的,前身还就是个小卫生所,“人人都找关系往里面塞人,就我们的不行?”她破口大骂,“你表哥就是没良心!也不看看当初要没我们,他能有现在的光景?翅膀长硬了,拍拍屁股飞到枝头,连这么点忙都不肯帮,活该他无后!现在得意去吧,老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找不到!”
于娇不说话了,专心致志吃葡萄。
临时工?以为临时工好当么!这年头医院里连个收停车费的岗位都有人打破脑袋抢。食堂?那都是医院领导的关系户!搞卫生收垃圾?人家都是专门的清洁工,签的还都是长约!人家社区医院比起隔壁二院那种三甲来,当然是小,但里头上上下下没几个无编制的!而且小姑子看不起人家挂号收费的,人家上上下下关系可硬着呢。好岗位上有人,你要硬塞个人进去,不就是抢人家的饭碗?嘴皮子上下一碰,就指望着人家去做得罪人的事,自己拿好处,哪想得那么美!
周雯雯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表哥不帮就算了,我自己跟表嫂说!”她打听过了,俞雅那科室的护士也就干干接待病人电脑输档案的活,做个一上午就够了,下午挨到点走人,就这样,一个月工资还能赶上医生的档!给这么高待遇,还不就看着她表嫂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