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娅咬着勺子:“爹地的失眠症又犯了,妈咪凌晨刚从新西兰回来的……爹地睡着了,妈咪嫌我吵……”她吐掉勺子大声道,“莉莉娅生气了!今天要离家出走!”
瓦耶莎眼睛一亮,都顾不上纠正莉莉娅的仪态了:“这主意不错啊,就到教母家里去吧!”她柔声细语哄骗道,“我们不告诉妈咪爹地,他们就会找呀找,找呀找,但是找不到,然后我们再出来吓她们一跳,哎呀,莉莉娅在教母家里呢!”
莉莉娅觉得这是个很好的主意,使劲点头表示赞同。
美貌是青出于蓝,但这智商明显没跟上呀。倒不是说不聪明,事实上相较于一个孩子来说,她已经够古灵精怪了。可是有那样一对父母,叫人情不自禁就提高了标准线……嗯,在这样的家庭,平庸就是过错,事实上伊万对莉莉娅作为自己的继承人完全不抱期望,他对她最大的爱就是给她富可敌国的身家,然后给她一门能护住身家的亲事……这也就是莉莉娅身边的人都在有意识纠正她的仪态、帮助她成为一个小淑女的原因,伊万表现得很明显,他会寻找某一国的王室作为亲家。
“那还去游乐场吗?”瓦耶莎故意问。
“不,我要去教母家里玩儿。”莉莉娅满意之后,终于想到要礼貌,要淑女,小手捻起裙摆微微蹲了蹲身,邀请道,“教母要跟莉莉娅一起吃甜点吗?”
不,我不想……但瓦耶莎强颜欢笑:“好啊。”
然后坐下来,在莉莉娅期待的眼神中才尝了一口,就内牛满面,觉得一天份的糖分都在里面了。简直齁到舌头都不是自己的了。
她强行找话题试图扯开教女的注意:“你父亲近来身体好吗?”其实问起伊万是她最不乐意的事,但偏偏她目前只想到这件事。她不喜欢伊万,伊万也不喜欢她,两看生厌,相互排斥,她在伊万眼里甚至一度比死人多不了存在感,事实上后来为什么是这样的发展,她为什么频频在那俩夫妻的视野中出现,她为什么成为俞雅的好友甚至后来有幸成为莉莉娅的教母……她自己也无法解释透彻,只觉得是很神奇很不可思议但确实发生了的奇迹。
“还好吧……”莉莉娅有些不确定,稍微撅了撅花瓣似的小嘴,“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爹地不会告诉我的……妈咪说这是秘密,小孩子不该知道。”
瓦耶莎表情空白了数秒,很冷静地找回思绪:“哦,好的,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
莉莉娅听不懂,歪着脑袋困惑地看着她。
这可以萌出血的小模样却没吸引瓦耶莎的注意,她的神情有些凝重,但这些负面情绪很快就消失了,强行打起精神来。与那对夫妻接触越密切,就越熟悉他们的性格……一言难尽。但有时候看看两人的脸,又觉得什么都是能忍受、能被原谅的。
“凯文经常说,爹地生病的原因是他年纪大了。”莉莉娅奶声奶气,挺失落的样子,“他撒谎!我爹地都还没有白头发!”
瓦耶莎一时槽多无口。且不说凯文那已经变糟老头的家伙是怎么有脸说伊万年纪大的,听到小百合花说她爹还没生白头发顿时心头一箭,她可还小了十几岁呢,每天早起洗漱都得纠结于脱发跟白发,那个人果然仍被时间宠爱着,多年美貌丝毫未曾减退,岁月压根无法给他强行涂抹风霜,反而叫他的魅力越发浓郁。
“嗯……算大吗?……不算大吗?”瓦耶莎纠结道,“比起一般人来说是大一点吧,毕竟生你的时候,你妈咪都已经是高龄产妇了。”
莉莉娅眨巴了一下眼睛,好奇道:“那他们为什么不早点生我呢?”小鼻子皱起来,又不自觉开始咬勺子,“那样我现在就长大了!”
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俞雅跟伊万补办婚礼近十年,此后几乎形影不离,她既然都不介意为他生孩子了,为什么不早一点生呢?
瓦耶莎说不出话来。她能说是因为你母亲觉得你父亲的病没好,就推迟了要你的时间吗?她能说你的存在就是你父亲的一味药,是他感受这世界的窗口吗?
作为一名步入始终没有结婚的大龄女壮年,她见过的男人越多,越是对婚姻失去兴趣。不是说畏惧这个词语,她实际上很乐意结婚,可是她找不到一个能叫她心甘情愿把对方放在自己面前的人——她所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够好,才叫她最爱的始终是自己——于是当然会羡慕伊万跟俞雅,有时候非我不可、非你不可,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可是灵魂伴侣通常只有一个,他不出现,她也无可奈何。
“因为早点就不是刚刚好了,”瓦耶莎沉默了很久才轻笑着说道,“你的父亲刚刚好能接受一个新的家庭成员进入自己的生命,你的母亲刚刚好做好准备迎接你的到来……因为要给予你所有的爱,所以总得等待那么一会儿,等一切都刚刚好。”
*
还年轻时,俞雅跟伊万曾有这样的对话。
“其实你并不懂爱是什么,你只是离不开我——”她这样说,“我试图教会你爱是什么,所以我必须爱上你。全心全意的,用生命,用灵魂,去爱你。”
伊万过了很久才慢慢道:“你本可以离我而去。”
她就笑:“可我不能这样做。你需要我爱你。你看,我救不了你,我只能带着你在黑暗里走上一段路,教会你应该怎样走路,怎样前行,怎样不撞破脑袋。”
伊万深深地凝望着她,安静的眼神在注视她的时候,也会有死寂、灰暗,冷漠又百无聊赖。然后她伸出手来拥抱他,身体接触的那一秒,他眼瞳深处所有的冰凉又再次融解消失。
他回抱她,像是回抱一场唯一清晰又可被预测的命运。
后来的俞雅是真的没想到自己会得癌症。
骨癌,发展迅速、预后不佳、死亡率奇高的骨癌。
她母亲的家族中有数人因此丧命,大概遗传也是她患病很大几率的原因吧。她拼命地活,拼命地挣扎。用尽各种方法,甘愿承受所有的痛苦,只为了多活一天,多活一个小时,多活一秒。但还是迅速衰败下去。
俞雅从不畏惧死亡,每一次都能何等坦然迎接死亡的到来——这是第一次,她痛恨它,厌弃它,又不得不走进死亡的阴影里等待倒计时。
弥留之际伊万死死抓着她的手,执着的眼底荒凉一片。
她的头发掉光,皮肤老化,眼圈旁边布满皱纹,风华绝代荡然无存,仿佛岁月给她数十年的馈赠一夕收回,就呈现出她的年纪该有的模样。而病床前的伊万却依然是旧时的俊美,沉淀着时光与经验的老而深郁的好看,痛苦与疲惫并不能消褪他一丝一毫的光彩,就算他通身灰暗通身锈,依然好看得像是在发光。
“我很抱歉。”她看着他说。
他没有说话。
她又重复了一边:“我很抱歉。”
两个人对视了很久,久到彼此的眼睛里都蓄满了眼泪。
伊万好像终于感受到了恐惧,他的声音颤抖,从灵魂中发出的震颤叫他战栗又含糊不清地说道:“所以……只有……这一次吗……”
俞雅的眼泪落下来,喘着气,痛苦又艰难地说道:“伊万,我很……抱歉。”
……
遗体告别仪式之后,莉莉娅送别亲友回来,发现母亲的遗体不见了,差点疯掉,循着管家的眼神冲上楼,打开主卧的门,看见母亲躺在生前的床上,自己的父亲就侧身躺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闭着眼,悄无声息。
她的眼泪当即就下来了,几乎是尖叫着扑上去摇晃父亲,看到他动了动脑袋,握紧了母亲的手,却没有睁眼——知道他还活着,她顿时瘫倒在地,浑身颤抖,捂住嘴巴嚎啕大哭。
想不到父亲到底是怎么伛偻着腰身将母亲背上楼,背到这屋子里然后相对着躺下,她的心一抽一抽的,疼得厉害。
“爹地,你还有我!爹地你不能死,你不能离开我——呜呜呜……”
伊万不想理她。
他躺在那里,想到了很多很多的事。
你看,塞壬,我到底是学会了爱一个人,也学会了爱很多人。
她带他看过很多地方的美景,这个世界所谓的胜迹,他却始终记得初升的阳光映照下来,撒满她头发时的温暖;她带他吃过很多地方的美食,所谓叫人念念不忘的记忆,他却始终记得她随手炖的一锅汤……她看着他帮助别人,看着他走进人群,看着他在失眠中入睡,看着他在噩梦中醒来……你看,塞壬,我没有成为一个好人,但是我也不再是一个坏人。
有很多事,根本不必言说。关于为什么当年忽然之间她就改变主意,要留在他身边;关于为什么她会知道他曾看到过未来,她到底懂了什么;关于为什么她执着又长久地要让他感受到人世的美好;关于她为什么要说那么多声的抱歉。
可是不会再有了啊,她再也不会出现了啊,他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她了啊……冥冥中,他就生出这样的意识。
痛不欲生。
她没有拯救他,可是她治好了他。一颗拥有爱的自由顽强的心,即使是地狱,也能一个人走下去的吧。
他想到了那年的拉斯维加斯,他刚折磨死胆敢向他出手的一位私生子哥哥,这是他给自己的生日礼物——他满身血腥坐在那里,想着要怎么处置另一个,他听到不远处灌木丛后的动静,慢慢抬起头来……然后他遇到了他的主赐予他的救赎。
[心理专家·完结]
第141章 心理专家番外
——他又回来了。
他在感觉到自己将要离去之前, 丢下一切悄无声息赶到大教堂。
他来到塞壬的墓前,坐在那里抚摸碑上她的名字。生硬的刻印经过漫长时间的触碰已经磨出圆润的弧度,他还残存的零碎的头发被风拂开,脸上布满皱纹,伛偻着腰肢,年轻时再俊美的容颜到他这个年纪都已经荡然无存——可他还是努力活着, 费劲活着, 苟延残喘地活着, 他强烈地恐惧着一闭眼他就与他的妻子再也无关了。
保镖帮他把坟墓挖开, 露出厚重的带着十字的棺木。
塞壬死的时候他以为他很快就会死, 但事实是他熬死了很多人。他眼睁睁看着她的女儿流着泪在自己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 眼睁睁看着终身未婚的瓦耶莎尸体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眼睁睁看着那些熟悉的人一点一点被泥土覆盖……他依然活着。
可是跟他最末一任的的保镖也已经开始年长。他们视他为主,再荒唐的命令都会言听计从, 所以默默打开棺盖, 默默看着他摸索地爬进棺木, 然后抱着那骨灰盒躺倒下来。
塞壬的遗体是遵从她的遗言火化, 于是曾叫他刻骨铭心的人到底是被封存进这样一个小小的匣子里。他紧紧抱着它,笨拙又缓慢地擦拭上面的灰尘, 蜷缩起来,等着棺盖再次合上, 等待这个世界所有的光都消失,好像按照这样的方式,他就能回到有她在的时光里一样。
他在棺材里闭上眼, 下一秒,又在十五岁城堡的走廊上睁开眼睛。
他的母亲坐在记忆里那把华丽的椅子上,大量的血液从她脖子上的裂缝中流出来,将她身上白色的睡裙、将厚重的土耳其羊毛地毯、将木制的古典家具都染出了浓重的浆果色——每一次叫他看到,都会怀疑,人的身体中怎么会流出这样多的血液。
命运好像就定死了这个节点。
……所以叫他一次一次地回到这个时刻。
可他没有参加怜惜宠物狗甚于儿子的母亲的葬礼,也就没有看见他父亲的情妇在她的灵前幸灾乐祸耀武扬威。他没有计较异母的哥哥对他的冷嘲热讽,也没看见他父亲与私生子在他母亲的城堡里其乐融融父慈子孝。他更是无视那只京巴终于越过花园的栅栏跑向原野,更不用看见几天后它在小河边伤痕累累的尸体。
他全都不在乎。
他唯一无视他们的原因,只是塞壬大概不会看他手上沾满那些肮脏者的血液。
他循着记忆中塞壬的生长轨迹前去北欧。然后他在芬兰找到俞雅——俞珣唯一的女儿。
她有与塞壬相似的颜貌,可是并没有那种似乎从灵魂与骨子带出的魅惑与风情。她害羞孤僻、敏感多愁。她从小在寄宿家庭中成长,像个普通人那样生活,按部就班地读书、学习,随波逐流地谈恋爱——大概将来也会很快结婚,她也没有对于心理学、计算机甚至是语言显著的天赋。俞珣为了保护她甚至刻意将她与自己的圈子隔离开,于是那个阴暗诡谲危险刺激的灰色世界对于她来说就是完全的陌生之物。
这不是他的塞壬!
他的塞壬对于这世上一切她所未知的都带有认知的兴趣,她对于所有人事物都愿意付诸适当的理解与宽容,她对于善与恶、光明与黑暗有自己的评判标准……为什么塞壬有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大概是因为他的塞壬扛过了欧罗拉训练营的残酷生活,并表现出了对那个世界的好奇与喜爱,所以俞珣留下了她并对她报以极大的期望;因为她理解自己父母之间的感情与遗憾,爱戴尊敬自己的母亲并不曾对她怀有芥蒂,所以能得到那位女士的倾囊相授;因为她在欧罗拉势力范围内的游刃有余,她的天赋她的思想都趋向于成熟,所以拥有信任的她能按照自己的喜好去做任何尝试……他的塞壬是宽容的、优秀的、独一无二的。
他在芬兰逗留了很久,看到欧罗拉,看着那个女孩,终于失望地回返。他只能看着一切重复。他折磨着他的父亲、他的异母哥哥跟妹妹,折磨着所有人,他把自己的年青岁月又再过了一遍,然后夜夜坐在拉斯维加斯那家旅馆附近等待着从灌木丛中走出的人。
他等过了一个季度,等过了一年,等了很久很久,可他没有再等到一个塞壬。
直到他再次掌握他的国家的地下世界,直到他参加了瓦耶莎在三十四岁时举办的婚礼,直到他得知俞珣的女儿在自己第二个孩子也患骨癌不治夭折因而跟着郁郁而终……他终于愿意承认,他的世界中,没有塞壬。
命运就像一场不断轮回的幻梦。塞壬似乎只是他短暂梦境中的一则剪影,稍纵即逝,转瞬无踪。甚至让他怀疑那是否是真实地存在过,还只是他长久压抑与痛苦挣扎中产生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