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进师门,因为是正式三跪九叩拜祖师敬先辈名字上宗册的,就有人仿着古式,给她铸了九枚铜板,特制的,每一枚都刻上了她名字的小字。非有大恩不能轻许。得了云门的铜板就是云门的座上客,在云门的地界行事都会很便利,甚至整条道上都得高看上一眼。
“所以这个就是你不上学的理由?”俞朝辞撇嘴。
“姥姥说学完九年制义务教育就好了。”娄昭满不在乎,“反正我们学的不是那一套。人生那么短,要学的那么多,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不重要的东西上?”
俞朝辞张了张嘴巴,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师门有供养弟子的义务呀,而且我还未成年。”小姑娘笑嘻嘻道,“我又不缺钱!学历什么的对我来说一点用也没,我才不上学。”
俞朝辞只能比了个心服口服的大拇指。
话题已经歪掉了,他到后来还是没明白云门到底是做什么,涉及什么领域有什么业务。
正吃着早餐,楼梯上窜下一条狗影。俞幼哈迈着轻快的脚步打算去叼它的狗盆,路过餐厅,脚步一刹,震惊的狗眼盯着餐桌边多出的人影——紧接着就愤怒地汪了一声。
俞朝辞喝了口豆浆:“大佬准是忘了你昨晚住在这。”
娄昭笑吟吟冲着狗子挥了挥手:“早呀俞幼哈。”
没想到这小妖精竟然还敢跟自己招呼,俞幼哈往后退了一步,压低身形怒吼一声,整条狗都有点炸毛的趋势。俞雅走过,见它挡路,慢条斯理踢了踢它屁股,绕过狗子去厨房,俞幼哈嗅到主人的气息,凶残地瞪了眼小妖精,往俞雅腿边窜找安慰。
俞朝辞很熟稔地解释道:“……其实在大多数时候大佬都是很高贵冷艳的。”
*
俞雅早上吃很少。
人老了,到底不能像年轻时候那么放肆,再者养生之道灌了那么多年,再当耳边风也会情不自禁遵守起来。
娄昭坐在边上小声跟她讲这几年自己所看的所听的所经历的。一来这是自己的新监护人,自己有义务把过去的事情交代清楚,二来这是她所敬仰的师门前辈,再淡定也隐隐有种急于求得认可的心情,俞朝辞坐对面看这小姑娘的眼睛跟燃着两团火焰似的,极其明亮。
他是听不懂这俩所说的那些东西,但好奇心还是有的嘛,姑奶奶那不敢开口问,来了个活泼伶俐的小姑娘,他觉得聊聊趣事听听八卦也是相当好的嘛。
“屋子里有什么需要跟管家说,”俞雅道,“过几天才搬过来?”
趴在她腿上撒娇的狗子听到某些字眼,耳朵一竖,很不满地仰起脖子来,被俞雅压着脑门按回去——俞朝辞看它那对异瞳里的委屈简直多到能满溢出来——娄昭嗖地挺直背脊:“三四天吧,我有东西走的水路,还得找人接手,这几天内一定把事儿搞妥了。”
俞雅也不问需不需要帮忙,有事小姑娘自然会开口,她们之间用不着这种客套。想了想问:“今年隔壁镇江的中秋大市去看不看?”
“去!”娄昭眼睛更亮,有种跃跃欲试,“我还没见识过呢。”
“那我叫人带你。”俞雅道。
不是云师亲自带着啊。娄昭有些小失望,但还是很开心:“好好好!”
姑奶奶吃完饭带狗子出门转悠去了。俞朝辞偷摸摸凑到小伙伴旁边:“什么是‘市’啊?”
娄昭正摸着她老掉牙的手机费劲地看日历——居然还是直板的——闻言头也没抬:“交流会。鉴宝会。技艺交流会。拍卖会。都有,看用的什么名目了。”
走市是行家的说法。
旧时大都城里的市都经官府严格控制,历史年轮越往后滚,贸易才越流通越发达,这种控制力度才有所降低;村镇乡间稍随意些,但也得逢着年节大日子,附近的人才会从四面八方汇到某地,集结出一个临时性的大贸易市场。不过要说到坊间所指的“市”,还要有讲究。
这些市大多是买卖单一且极有特色的,例如古物、石玉、工艺一类。
首先是传统,数千年来匠作承的就是父子师徒,规矩相当严苛,又是九流三教出入的地方,行辈这是要顶在脑门上说的,任时代风云变幻这圈子仍是如此常态,谁要是乱了规矩那真真是与众为敌。
其次是封闭,圈子就这么大,极度排外,流派也好,世家也好,散人也好,一直以来的观念就是,行道上的事行道上解决,传承单薄也好过外界不通事的人将这行道给搅浑了水,于是要出去容易,要进来便难得很。
再者就是混乱,真正的鱼龙混杂之地,水深得淹死人都能不存尸骨,一半背后是白一半背后是黑,想来就知道如何不简单。
别看现在手艺人难寻,这玩意也是自成一体,不是寻常人能了解的。
走市走市,走的便是这种所在。中华上下五千年,官家的学识说来是正统,但全是纸上谈兵,根里的那些文化其实都在这些市里,不都走一番看一遭怎知底蕴之深世界之广阔。但是鉴于好东西里那没法变的烂糟粕,家里有小辈要历练的,总会向道上知会一声,这种宽容才是基于老一辈的交情,不至于吞人吞得渣子都不剩,莽莽撞撞的新手多半都得吃些个大亏才能成长起来,但有那一声知会,别人总会手下留情些。
这种都是很有讲究的。没长辈带着娄昭也不敢随意走。
俞朝辞同学举手了:“我可不可以也跟着去见识?”
娄昭无比淡定:“只要云师同意就行啊。”
俞朝辞继续问:“姑奶奶说找人带你,意思是她自己不去吗?”
“呃,”娄昭歪了歪脑袋,小声道,“其实这些年云师很少出来走动了。身份太贵,也不欲与小辈争锋。不过我听说……嗯,据说……那啥……”她声音更小了,“大概也是在……躲人。”
某种隐约的八卦气息叫俞朝辞很是震惊。
既震惊又兴奋。
第33章 黄昏恋人03
适应新环境一般来说是个痛苦的过程。
但俞雅早已习惯了自己生活的步调, 到哪都是一样,顽固到只有环境适应她的,没有她适应环境的;而俞朝辞好歹是个年轻人,接受能力比较强,挣扎了两天之后也认命了,自觉明园跟其他地方也没什么两样, 一边等着娄昭正式搬进来, 一边到处溜达熟悉小区。
由于之前交的新朋友就住隔壁, 所以俞朝辞难免对隔壁多投注几分注意, 小伙伴是没看见, 却发现:“我咋觉得这家的安保比我们家还要严苛啊?”
姑奶奶一屋子的古董, 价值连城不是随便讲讲的, 别说放明面上的保镖了,就是宅子本身的安保系统都专门做过用来防盗的, 姑奶奶身边还都是能人异士, 光管家品叔就不是个简单的, 在这种前提下, 他还觉得隔壁比自家要夸张,于是很好奇:“这家住的人是什么身份啊?”
倒不是说人多。事实上平时看见走动的面孔也就三四个, 可是那种训练有素纪律严明是显而易见的——就算不是军队的底子,也有几分雇佣兵的影儿。
在这种好奇心驱使下, 俞朝辞成了个暗搓搓的偷窥狂。姑奶奶不出门,他也没地儿浪,娄昭据说在忙, 他还没人家混熟也不好去打扰,待家里无所事事整天窥视隔壁。
大概也就某天傍晚被俞幼哈遛的时候惊鸿一瞥,见到隔壁院中一辆黑色车子里出来个人,由于人家是坐在轮椅上的,他难免多看了一眼。然后眼角余光就瞄见对方鬓角花白的头发,应当也上了年纪,穿的是旧制的对襟长衫,黑底铜纹,那股子气度——怎么说呢,气势着实太盛了些,沉压压又极具魄力,郁郁且厚重,看一眼都仿佛有座山杵在心头上那般,叫人透不过气来。
总觉得是哪里来此隐居的大佬……深居简出,养尊处优。
所以隔天黄昏无所事事闲逛,瞥到隔壁院子里拿着剪子正在修松柏枝条的身影时,他被惊了好大一跳。
是坐在轮椅上那位?他能站啊?
俞朝辞不敢看。但又实在心痒。做足了心理准备再抬头时,隔壁院子里已经没了人影,有些遗憾,但除此之外倒也没探出什么究竟来——当然他完全没想到最先打入隔壁的竟然是俞幼哈!
事实上当戴星上门的时候,他还以为是小伙伴来找自己串门玩耍。娃娃脸青年立在那,表情很奇怪,像是想笑又不好意思笑,想憋住又实在有些为难,结果就整合成一副扭曲且尴尬的表情,看到他之后,右手成拳放在唇边假装咳嗽两下:“那个,我想说……你家狗子……呃,狗子……”
俞朝辞有个好几秒摸不明白意思,但片刻后浑身一凛,疯狂环顾四周,对啊他家俞幼哈呢!姑奶奶今个出门又没捎它,好像不久前还看到大佬在他面对沙发上看电视——电视是还开着,他就低头玩个手机,可现在狗影呢?
戴星眼睛里遮不住的笑意微妙地安抚了俞朝辞的紧张感,他狐疑地看着对方:“你……看见了?”
“咳……”戴星眨眨眼,有些难以启齿,“我觉得……你还是亲自去看看比较好。”
隔壁庭院里很热闹——相对于一直严肃静寂的氛围来说真的算热闹了。大概所有人都出来了吧,脸上都带笑,嘻嘻哈哈围观着。铁栅栏的院墙边上本来长着不少常青的灌木丛,错落有致形态优美的那种,现在被人推倒了一片清出个过道来。两个人高马大的壮汉里外接应,正在用工具小心翼翼绞铁杆。
铁杆粗得并不过分,但问题是这玩意儿还不是看上去的铁制,外层铁锈是没错,但里头裹着的分明是种坚硬的合金!为什么要大费周折绞段铁杆呢,因为俞幼哈此狗的脑袋现在正夹在两根铁杆中间。
俞朝辞简直叹为观止!讲真,铁杆之间的空隙还挺狭窄,窄到粗粗一眼看到时,他都大惊失色,以为自家狗子已经被夹断脖子——见它稳稳站那,甚至还耸拉着狗脸浑身不爽的时候,稍微松了口气——可是俞幼哈那么大一个狗脑袋到底是怎么钻进去的!他指着狗子的手都在抖:“这种高难度操作怎么做到的?”
戴星一脸沉痛,手搭在额上纠结了半天:“我觉得,这个问题还是让当事人亲口讲比较好。”他扭头就喊,“肖恩!自己讲!”
话音未落不远处又探出个脑袋,正在清理灌木丛的男人慢吞吞起身,完全站起来的时候才看得到他的身材非常高大,褐发蓝瞳,典型的外籍人士,他两手搭在铁栅栏上望出来,也是一脸沉痛:“骚瑞,窝就素开玩敲……”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勉强还能听得懂,“斗逗狗……”
戴星一巴掌捂住半边脸:“你家大佬确实凶残。肖恩没事干,看到外面有狗子,就随口挑衅了一下,谁料你家大佬一个起跳就扑过去了。”铁栅栏并不是笔直的,戴星指指铁杆上方弧形的豁口,“本来大概是想借一借力,然后跳进墙里去,但跃得太高失了平衡,一脑袋撞进豁口,然后掉下来了——幸亏被卡住的时候狗爪子还是攀到了铁杆,多挣扎了会儿,否则直接凭着身体的惯性摔下去绝对会拧断脖子。”
他叹口气:“现下是没什么大碍,气管也没卡住,把铁杆绞断、脑袋出来就好了。”
俞朝辞在旁张望,仔细研究了下,整个人都挺后怕的。还真是戴星说的那样。他简直痛心疾首,但看着俞幼哈脖子被夹得死死的那股子难受样,又挺心疼的,眼巴巴瞅着人家绞铁杆,团团转:“大佬,你怎么忽然就二了呢!”
俞幼哈不理他。毕竟没法发声叫。只是异瞳的狗眼依然恶狠狠瞪着肖恩,要多凶残有多凶残。
好吧,再高贵冷艳的哈士奇还是哈士奇。
肖恩耸了耸肩膀,唉声叹气又去抱拔掉的灌木了。围观的人都在哈哈大笑。
俞朝辞很悲伤:“大佬啊,让姑奶奶看到了我怎么解释!”
而此刻的俞幼哈连动下脖子都做不到。
俞朝辞冷静下来觉得很不好意思:“对不住啊……还要麻烦你们拆墙。”
戴星连忙摇头:“是肖恩先惹的事。说抱歉的应该是我们。”
两人对视一眼,都挺无奈的。
意外的是,此刻的气氛还很活泼。除了外面这几个,院子里围观的也有三四个人。俞朝辞张望了一下,竟然看到园中石桌边坐着个人。毕竟一堆站着的人中间,只有这么个坐着的,当然显眼。
——是之前看到的坐着轮椅的那位。
头发带着霜色,尤其是鬓角,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瞧见侧脸,皱纹也挺深刻,皮肤也显得松弛,五官深邃且冷硬,面上也没什么表情,但依然能看出几分英气十足来。男人上了年纪后就脸来说一向变得慢,俞朝辞直觉得这位年纪应该挺大了,不过从外表上还真判断不出准确的年龄。身穿对襟盘扣的长衫,黑色款型干脆利落,显得身姿很是挺拔,看不出一点虚弱之态,并不像是腿脚不便的模样。
这老头有点帅啊。
讲真这年头老人家保养都这么好的吗?俞朝辞想到这一点,就情不自禁想起自家姑奶奶……脑海刚浮现出她的身影,猛然地就听到两记刹车的声音。
条件反射探头一望,熟悉的车子正好停在不远处,他慢吞吞拿手一搭额,有些头疼:“大佬啊,你惨了——姑奶奶回来了。”
戴星好奇地跟着转头望过去,很快他就被震惊了。
后车上下来两个人,衣服穿得很休闲,并不是常见的保镖打扮。但是戴星一看对方的身材跟举止,心里就清楚这俩是什么性质的。
前车后座左侧自己从里面打开了,出来个深蓝衬衫裙的女人。
绣花的宽带将腰掐得极细,看得出来身姿修长毫无赘肉,脚蹬细高跟头戴宽檐礼帽,领口开得挺大,事业线还很鲜明——正面对上她的脸时戴星才发现自己的第一感官并不贴切,因为浓妆并不能完全掩饰她的老态。嗯脸上打过的针不少,拉过皮除过皱,五官有点微调的痕迹,脖子上的丝巾大概是为了掩饰松垮的皮肤,不过身材那么好显然是因为长期的锻炼,小麦色的健康肌肤就是最好的印证。年纪不会低于五十岁!
本来以为这就是俞朝辞口中的姑奶奶,但眼瞥见对方眼中的惊艳与陌生,就知道他之前并没见过她。戴星还怔着,就见其中一个保镖上前,打开了右侧的车门,从车里又出来一位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