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朝辞莫名感受到了一种嫌弃,有些意外:“对啊。”
娄昭眨巴眨巴眼睛:“可是我行李有点多呀。”
“没事,我帮你搬!”才刚来锦城,能有什么行李?
小姑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看他,然后露出个神秘的微笑:“进来吧。”
俞朝辞很绅士地伸手帮忙拿布袋,一把拎起脸色就有些变,什么东西这么重!娄昭也不拦,笑笑扭头自己先走了,俞幼哈一个纵身也跟进去了,后头的人小心翼翼扒开袋口看了眼……咦,石头?
他拽着这一大袋块头不大但重量格外可观的石头,艰难地迈进了门槛。
外面看着破败,里头更破败。墙垣上的漆掉得差不多,上面写着的“佛”斑斓得跟个“拆”字一样糟糕。堆了不少杂物的院子里有个穿着僧衣的光头在躺椅上晒着太阳看小说。
“师兄早。”娄昭打了个招呼脚步不停就往一边的厢房走了。
“哦。”光头放下书,抬头看了眼,脸上架着副细框眼睛,模样竟然很清俊,没有头发并无损于他温和沉稳的气质。视线对上俞朝辞——后者愣了愣,露出个尴尬的表情。
“……师傅早。”俞朝辞道。
年轻僧人的注意没放在他身上,而是看着俞幼哈露出了一个饶有兴趣的微笑:“呦。”他起身来冲狗子招了招手:“这不是云师家的哈士奇么?”得了,估计又是云门的,怪不得娄昭要叫师兄。
俞幼哈迈着矜贵的步伐慢慢走上前,高傲地汪了声。
竟然是认识的?俞朝辞摸了摸鼻子,干脆利落抛下狗子循娄昭走的方向过去了。一进门就吓了一跳——满地的石头。他抓着布袋心有余悸:“为什么这么多石头?”
娄昭正在里面挑挑拣拣,把品相好的放在一边,闻言头也未抬道:“都是这些年攒下来的,姥姥不在了,我既然要出门,就都带出来了。前两天走了水路刚寄到,本来想在这里找人接手……都说吃不下。唉,昨天去银行开了个保险柜,把品质最高的那批寄存进去了,剩下这些除却自己拿来练手的,还有一批要处理掉。”
俞朝辞蹲在一边看她整理。艰难地取舍。
“这是寿山黄巢坑里出来的,”娄昭拣起一块,举给他看,“醉红,漂亮吧。这么大的块头少见哦。”
放到一边,又拣出一块:“这是白芙蓉,藕尖白,可润了,就是小了点,只能刻印章。”
“青田石,超高品质的封门青,”她说着又叹口气,“这样的好料,要不是有点路子,怎么漏得出来呢?”
俞朝辞听不懂她讲的名词,但这并不妨碍他觉得这些石头确实漂亮。本来他对此也是不懂的,但他本能地想到姑奶奶珍宝架上放着的摆设,有些小心翼翼道:“很贵吧?”
“还是原料,不太贵,就是难搞。”娄昭指指不远处的那块料子,“鸡血石,那个价高。”
那石头颜色偏褐,并不太好看,但俞朝辞头毛都快炸了。鸡血石他还是知道的啊。姑奶奶架子上有块血色极纯的大红袍,据说二十年前就价值百万……玉石也是石,宝石也是石,现在的好石料价值飙升,所以这里随随便便大几百万的东西,就这么随地摊着真的好么?
俞朝辞目瞪口呆地看着娄昭将石料分为两堆,终于捶着腰直起身,甩甩手踢踢脚,笑嘻嘻看着他:“来呗,帮我搬行李。”她指指靠外这堆:“昨天刚联系了拍卖行,这些要送去清掉——剩下这摊品质一般,我留着自己练手。”
俞朝辞有些不解:“要卖钱吗?又不缺钱,这些你花了心思攒下来的,为什么不都留着?”
“哦,我妈妈年轻时成立个基金,慈善性质的,非公募……后来是我姥姥在管,姥姥去世之后,我打算继续把它撑下去,就需要点资金。”娄昭耸耸肩,“这钱总不能向师门讨吧——南边的宅子太老不值钱,我就没卖,现在手头也就这些料子还值点钱了。”
俞朝辞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这姑娘比自己还小得多,但无论是行事作风还是思想觉悟都叫他自愧弗如。在她面前,他好像才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孩。
出门看见俞幼哈。年轻僧人蹲在一边推着眼镜念小说,狗子老神在在占了躺椅的位置晒太阳,整条狗别提多慵懒多自在了。
俞朝辞:“……”
*
帮娄昭跑完拍卖行做好估价已经挺晚了,俞朝辞活像干了重体力活一样腰酸背痛。两人一狗回明园吃饭。相对于饥肠辘辘的两人来说,把狗粮嚼得叽嘎叽嘎响的俞幼哈就太欠揍了。
进门,狗子窜过去直奔它主子脚下了,俞朝辞决定先去冲个澡再下来吃饭,路过餐厅打算跟他姑奶奶打声招呼,抬头见她在那看信——这年头谁手里不是一只手机搞定全部?大概也就他姑奶奶这辈人还更习惯看纸质的文稿用纸笺来通信。娄昭用的是老掉牙的直板,这种放在现在就是妥妥的老年机,但她显然对现代智能通讯工具的适应良好,都跟他约好了明天去买个新手机,相对年轻人,他姑奶奶这种才真是跟现代社会脱节。
打完招呼,左看右看没见其他人,不由好奇:“花姨走了吗?”
“……走了。”俞雅漫不经心道。就像华珂自己说的,现在也没什么能拦着她了,那自在些又何乐而不为呢?华珂自觉前半辈子欠自己的就拿后半辈子来补足,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她也不觉得华珂那样有什么不对。
俞朝辞莫名觉得还挺可惜的。自家姑奶奶美是美,总让人不敢放肆。花姨长得也好,性格也开放,媚而不俗,妖而不艳,那种熟透了的性感着实叫他这种小年轻想入非非。
菜品极为丰富,一桌子,管家保镖花匠厨师都出来了,俞朝辞坐下才后知后觉,这大概就是变相的乔居宴。姑奶奶专门等着娄昭正式入住才开办,显然收养是妥妥的了。
娄昭一点也不紧张,笑嘻嘻举着杯中的果酒给诸位敬酒:“我叫娄昭,大家可以叫我阿昭,今天开始就会在云师身边常驻了,请大家多多指教啦!”
众人举杯,皆对她抱有善意。
俞朝辞瞅了眼外间沙发上的俞幼哈。本来这位大概会上蹿下跳着表示反对的,没想到被一块狗牌给收买了——娄昭这两天专门给刻的,用的青玉,正面狗名,背面麒麟浮雕——大佬叼着狗牌就勉为其难同意小妖精入住自个儿家了。
饭后俞朝辞瘫在沙发上表示自己腿软手软已经彻底动不了了,娄昭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与活蹦乱跳的俞幼哈一起出去遛弯。
这小姑娘好像天生有种神奇的魔力,到处挥洒高魅力光环,就算是早先再看她不顺眼的俞幼哈,在被撸毛喂食跟讨好之后,也毫无节操地叛变了……
明园的小洋楼并不多,主干道非常宽敞,但更多的是间杂着落叶乔木与花树的步行小道,绿化做得极好,很有自然的氛围,每家的小花园都各有特色,一座座洋楼与庭院占地大小不一,不过合在一起的整体美感着实能叫人惊叹。
秋夜极为清爽,出来散步的人也不少。娄昭出来溜达一圈,在路上见到的人以中老年居多。明园到底还是偏了些,年轻人更爱繁华的都市,大概也就厌倦了都市纷乱的年长者会更看重美丽与养生的环境。
散完步到家的时候,正碰上隔壁的人家回来。
娄昭才在路边站了下,等人家的车子开过去,就见身侧的俞幼哈嗖一下窜出去了,气势汹汹对着刚下车来的人一声吼。
身材高大的外籍人士挠挠脑袋,一边关车门一边对狗子露出个尴尬的表情:“嗨。”他倒是不怕狗扑上来,就是觉得实在不好意思,“骚瑞?”
俞幼哈眼神凶残,虎视眈眈,本就是膘肥体壮毛发-漂亮的长相,这么张扬着气势跟人对峙的模样着实有几分威风凛凛。
娄昭眼看不对,唯恐俞幼哈咬人,喊了声就跑过去准备拽狗。
“好好道歉啊肖恩!”戴星从前面那辆车子里下来,看到这一幕笑着喊道。
等人取下轮椅,再将自家老板搀扶上去,推着人正要进去,忽然看到老板的视线盯在边上停顿了一下。他条件反射看过去,就见那个抱着狗脑袋的小姑娘脸上也带着几分震惊地看过来……她在看老板?
娄昭在震惊过后,表情顿时变得十分复杂,下意识撸了把狗脖子,慢吞吞站起来,面对着不远处的人,但又不敢再抬起头看对方的眼睛,只能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显得很不安:“丁……丁先生。”
第35章 黄昏恋人05
娄昭坐在人家的客厅里, 忐忑不安。
俞雅的住所惯用的装饰已经够古雅了,但这宅子的用料显然更奢华更厚实。娄昭不太习惯这种风格的居处,总觉得会叫情绪无比沉重压抑,更别提现在还有一位能叫人发憷的人物端坐于前。
那位老先生静静注视着她。彼此很长时间都没有开口说一个字眼。
娄昭的屁股小心翼翼沾着椅子边,腰板挺直,双手绞在一起, 心情十分复杂。一点都没有想到还会再见到这位先生, 还是如此猝不及防在今后要常驻的居所隔壁见到他……
其实总共也只见过一次, 还是半夏妈妈离世发丧的时候, 这位先生千里迢迢赶过来送了一程。十年的时间匆匆而逝, 却仿佛并没有在这位面容上增添任何的痕迹, 就连在他面前胆战心惊克制不住要发汗颤抖的情绪也一并无二。那时候娄昭还很小, 可她早慧,记事很早, 而且离开半夏妈妈的悲痛太过深刻, 以至于她将那时的所有记忆都刻骨铭心。
“姥姥前年也走了。”过了很久娄昭还是选择主动开口, 低着头小声道, “我把姥姥跟妈妈的坟起在一处,与枯草老禅师学完三年画, 下了大凌山,也就离开了南江。”
姥姥大概至死都是恨着这位先生的。要不是他, 后来不会发生那么惨烈的事,半夏妈妈也不会因此郁郁而终,可是阴晴圆缺, 生老病死,人世纷杂的故事大凡如此,并不由他人的意志来动摇。
本来已经对此坦然,该哭的已经哭尽,该哀的也已经过去,但不知为何此刻叙述出来还是忍不住心头一酸:“我现在与师门的前辈同住……就在隔壁。”
客厅中的氛围十分沉寂,除了两人外并没有其他人,所以当彼此都沉默的时候,一切都显得那般安静,近乎难耐的悄无声息。
娄昭等了很久才听到对方低沉冷漠的声音:“……云师?”
她点点头。垂着眼睛掩去眸子中控制不住涌出的水珠,没叫它落下来:“姥姥将我托付给了师门,是云师收养的我。”
娄昭不敢抬眼。所以并不知道对方是什么眼神什么神态。她屏着呼吸,战战兢兢地等待着,直到觉得自己的脚底板都有点发麻的时候,才又听到一个字眼。
“好。”
她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
离开这个屋子,听到门廊外嘻嘻哈哈与狗子打闹的声音时,她才陡然感觉回到了人间。
戴星蹲在最外围看着同僚们玩闹,看到小姑娘出来眨眨眼,脸上两个圆溜溜的酒窝:“呦,谈完啦?”
他其实挺感兴趣,跟在老板身边的时间也不短了,还从没见过老板露出那样的眼神,虽然并不算失态,但也与他对任何事物都惯来的淡然冷漠相违背。怎么可能不叫人好奇。
秋夜的风并不暖和,迎面一吹娄昭就感觉背后汗涔涔的凉透了。
但这会儿她面对的又不是里头那位,闻言自然就挂上个笑容:“麻烦了。”招呼了一下俞幼哈,把狗子从跟外籍大汉无畏又没结果的对峙中解放出来,“那么我们就走了。”
戴星摆摆手,就差挥舞小手绢了:“慢走。再来啊~”
娄昭步履僵硬带着一脸高贵冷艳的狗子回家,看到沙发上摊着玩手机的俞朝辞的时候,挺直的脊梁终于软了下来。悄悄抹了抹额角的冷汗,她的脚步仍然有些发飘。
俞朝辞瞥她一眼,颇有点幸灾乐祸:“大佬闹你了?”
娄昭僵硬地摇摇头,继续发飘地往洗手间过去了。她亟待洗把脸清醒一下。
心还在砰砰直跳,捋了把脸,然后一不小心就看见镜子里的人流了满脸的眼泪。那么好的人——半夏妈妈那么好的人,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磨难呢?
俞雅维持着老年人的生活节奏,在书房回完信,就洗漱完拿了本书回房睡觉。娄昭张望了下,觉得时间已经很迟了,但内心就是无法平定,有些犹豫地在走廊一个来回,还是偃旗息鼓打算把这事略过去算了。
结果第二天早上就再次被迫面对现实。
戴星笑眯眯抱着个长长的檀木匣子走进客厅。他看了眼娄昭,然后走上前恭恭敬敬把匣子放到俞雅面前:“丁先生赠予您的。”他老板昨个大半夜了还起来找的。
俞雅轻飘飘看了他一眼。
戴星不由自主就严肃起来,鞠了个躬往后退了两步:“您看后想必就知道了。”
隔壁的人放下东西就告辞了。桌上另外的人包括狗子都目光灼灼地盯紧了礼物。俞朝辞是好奇。娄昭是紧张。俞幼哈歪着脑袋纯粹是凑热闹。
打开匣子,里头是五幅画卷。
娄昭几乎是在看清那是画卷的瞬间就站了起来。表情明显就有些提心吊胆。
俞雅看了看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停顿,然后拿出一个卷轴,慢慢抽出画看了一眼,有片刻的沉默:“兆水八相。”
娄昭张了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抿抿嘴,转身飞快跑上楼,不一会儿就抱着一卷画跑了下来。在俞雅面前站定,慢吞吞把画放在了匣子边:“这是……六。”
几幅画都被打开了,俞雅挨个儿指过去:“一、三、四、五、七。”缺的是二与八。
兆水八相是娄半夏的成名作,一套共成了八幅。画成,岂止是一点轰动。娄半夏甚至借着这画直接跃上神坛。后来娄半夏将它送去拍卖,换的钱成立了基金会。当年出去的时候还是成套,但得者兄弟阋墙家族没落,把画分卷当了出去,此后八幅失佚,再无人能聚齐。
娄昭这些年一直在候着这画的讯息。第六幅得来也是巧合,姥姥一好友在路边的书画店里无意看见,发现是真迹,迅速低价买下寄给了姥姥。娄昭拽着这画好几年,都没候到其他几幅的踪迹,没想到八幅中有五幅是在那位丁先生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