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他就抓瞎了。
小立领的垂地长袖旗袍,蜡染质地,深靛色花鸟纹,开叉的裙摆底下露出黑色松垮的纱裤,手上也戴着黑纱绣纹的手套,缂丝绣鞋,全身上下除了脑袋外没露出一丝肌肤,但偏偏有种要命的动人。
年纪不小吧……妈呀,戴星按捺着砰砰直跳的心脏,固有的经验在这时候一点都帮不上用场。直觉告诉他这位女士跟边上那个少说年纪相仿,但这种全天然的美貌又叫他实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脸上脖子没有除皱的痕迹啊,眼角眉梢的纹路也很自然啊,这个年纪为什么还有这样的皮肤?因为了解那些所谓的“冻龄”的本质,所以他才想不通,眼前这个到底是怎么保养的?
“俞幼哈这可越来越活泼了,姐姐。”穿着衬衫裙的那位抬手虚按了一下嘴唇,走路的姿态妖娆曼妙,年纪没有遮掩住她的美,眼波流转举手投足依然极有魅力。
疑似俞朝辞姑奶奶的那位女士又往前走了两步,淡淡的视线落在狗子身上。姿势尴尬卡在那不能动弹的哈士奇在主人靠近的时候,终于维持不了冷傲淡定的模样,艰难扑腾了下爪子,但又实在转不了头,连大口喘气都没办法,只能呜呜委屈地发出点声响。
“姑奶奶……”俞朝辞额角流汗,“那个啥……我就一眼没看着,就钻人家这儿来了。”
俞雅意味悠长地回眸看了他一眼便作罢。倒是她身侧那人眼神中充满了兴味,捂嘴笑道:“呦,又换了个小孩养?叫什么名字?”
俞朝辞被一记媚眼搞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道:“俞……俞朝辞……您是?”
“你家姑奶奶是我师姐,”她眉眼弯弯,“我姓华,你喊花姨就好,千万别跟着你姑奶奶的辈分叫。”
“那这位呢?”视线转向戴星,很感兴趣的眼神。
戴星正捂着胸口在一边伤心。妈蛋,好不容易看到个梦中情人,可梦中情人是位奶奶。闻言连忙道:“邻居!就是邻居!”他指指里头的小楼,“住这的。”
俞雅在外踱了两步,转身径直往人家院子里走了过去。院子里围观狗子的人都不由自主将目光投注过来,俞雅抬起头,看到坐在石凳上的那位来先生在片刻的停顿之后慢慢站起身来。
“抱歉,打扰了。”礼貌性地致歉。
对方微微颔首表示自便。
绕到正面,俞幼哈俩只狗眼终于能看到她,激动极了。这时的眼神中可没有一点倨傲凶残的样子,反而泪眼汪汪极为软萌。
事实上解救俞幼哈的过程并没有很繁复,不过还是卸了四个铁杆口子才把狗脑袋整个儿掏出来,其中一个大汉大概是懂狗的,仔细捏捏俞幼哈的脖子跟喉骨,才把狗子放开。
俞幼哈简直委屈死了,爪子挠了挠铁栅栏,一个转身,卡得时间长腿脚有些僵,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才连跑带跳扑往人家门口跑,俞雅正从里往外走,才走几步狗脑袋就撞到她腿上,蹭在她身边一个劲儿地呜呜撒娇。
“没什么事,骨头也没错,”那大汉走上来脸上表情也有些庆幸,“声带稍微卡了下,食物上注意点就好。”
俞雅知道俞幼哈肯定也被吓到了,也没责怪它,弯腰安抚似的摸摸狗子的脑袋、脊背,闻言抬眸笑了笑:“谢谢。”
俞朝辞正在与戴星商量赔偿:“那个……这个墙……”他挺尴尬的,这种特制的材质,要给人家修好他还真没办法。但看着那多出的窟窿他也觉得很不好意思。
“不用不用,”戴星连忙摇头,“都是我们的错,还要请你们见谅……这玩意儿明天找人来修,没什么事。”他的眼睛还是止不住地往姑奶奶那里瞄,忍了好久还是没憋住,“你姑奶奶看着真年轻……”
俞朝辞非常赞同。然后偷偷给他比了两个手势。戴星知道这位女士的真实年龄之后,竟然忍不住心酸了下。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啊。
*
“话说你家隔壁住的那位,我老觉得瞧着有点眼熟。”华珂抿了口酒,懒洋洋道。
专门跑到地下室酒窖里挖出来的花雕,果然是跟它的年头一样的好品质,她表示很满意。
嗯?俞雅抬头看了眼她,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想到先前所见的人影,勉强在记忆里挖掘了一下,确信是陌生人自己从未见过。她并没有什么兴趣,但又有些好奇华珂专门强调这一句的用意,所以在用餐的时候顺便分了点神注意她说的话。
“我以前肯定在哪见过!”华珂笃定道,老实说她也觉得奇怪自己对此的关注度怎会那么高,“可是这样的人物,见过一次应该很难会忘记——但我又偏偏记不起来在哪见到过。”
“你见过的人多了去。没准是潜意识的错觉。”俞雅淡淡道。
“不对,要是错觉就好了,”华珂指指自己的脑袋,撇了撇嘴,“这种感觉怎么有点像是对着仇人?也不像,但总觉得有恩怨,不太顺眼……或许是存在感太强了?不管怎样,你看我的直觉帮我躲过了多少灾,没理由这次就不准了。”
“不准的时候还少了吗?”俞雅头也不抬,“一把年纪了,只有在对着小鲜肉的时候会认真一点。”
华珂瞪着她。瞪半天还是不爽:“我守半辈子活寡总算熬到人死,现在有钱有闲又没拖油瓶,手上那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活自在些有什么不对?”
“没说有什么不对……你知道,你开心就好。”
这头气氛有些紧张,俞朝辞坐不远处跟只鹌鹑一样连呼口气都小心翼翼。
俞幼哈则窝在沙发上装半天死了。今天丢脸丢大发,给它开动物世界的节目,专门准备了超豪华狗饭,都没能叫它的心情变好一点。
两个人沉默片刻,华珂愤愤喝干杯里的酒,放下杯子若无其事地说:“反正我看得不太舒服……姐姐你最好查一查。”
“没必要。”俞雅还是拒绝了。
一个邻居,与她根本毫无交集,以前还没见到过,有什么理由去查人家?她年轻时候就极厌恶麻烦了,到现在的年纪,别说压根就没干扰到她,就是真惹毛她了,她还得拖拉会看看能不能混过去……而且,对于人家来说,好心救了你的狗子,还沾上无妄之灾了?
华珂看着又要气,但抿了抿嘴还是强行忍下了,翻个白眼决定换话题:“阿昭那丫头你打算收了?”
“先在我这待个几年。”俞雅平静道,“之后看她自己选择了。”
华珂皱皱眉头,神情略微黯然:“还是后继无人……”她忽然想到什么,竟又笑了出来,“姐姐你说怎么能出个你呢?把整个标准都拔高了一截,已经两代没出合适的人选了……”
笑过后神色又落寞起来。不说徒子徒孙的资质一代比一代差,到底也是时代不同了。世界那么广阔,人生更有诸多精彩,快速涌动的潮流将过往那些珍贵的事物都抛在了时光里,有多少年轻人还愿意跟古物纠缠在一起过着枯燥又乏味的生活呢?
云门收徒本来就看缘分,老辈的一个接一个饮憾离世,云门的传承续了两千年,也不太能继续流传下去了。毕竟现在又有谁愿意自家孩子承接僧道尼的衣钵呢?
话题好像有些沉重,俞朝辞听不下去了,偷摸摸放下筷子,去看了眼俞幼哈,捏了把躺尸中的狗子,无奈扛起,送到浴室让管家帮着洗个澡。等他好不容易把狗子吹干,再给扛回来的时候,看到餐厅已经撤了,姑奶奶跟花姨正坐在客厅喝花茶,话题竟然变成了保养……
能不嫉妒吗华珂。
眼前这位的年纪比自己还大了好几岁,可皮肤竟然比自己还要有弹性还要光滑,还没有斑!——她自己可是拉过皮除了皱的!还拿各种化妆品跟不要钱一样往脸上抹!
岁月不饶人,年轻时对自己动过的任何手脚随着时间的流逝,最后都会变本加厉地退反给你,因而越是自恃貌美越是害怕美人迟暮。可当年她看俞雅何等风华绝代,现在看她依然魅力无限。老天爷为什么能如此偏袒她?
第34章 黄昏恋人04
俞雅通阴阳五行之道, 自然懂面相学。
她师父穷究一辈子宗教哲学天运人命,虽然神神叨叨但也确实有真本事,俞雅学得杂却都很精,一方面是对传统学说的根基实在太扎实,一方面也是她将命学当成是科学在研究的缘故。
根据面相的说法,人的命运与长相气色是分不开的。人在出生之前, 冥冥中就有定数注定了, 这种运途会伴随人的一生, 但既有定数就会有变数, 人的命运也会受先天与后天因素共同影响;事物是变化发展的, 面相也随出生后的时空变化而透信息侯于体表。所以, 从人的身体情况、五官气色等, 可以推断出人的命运大势与吉凶福祸。
这种学问当然也不像传闻中那么玄乎。它有一定的根据,但诸如看一眼就能推断对方生平未来甚至与他人牵扯之类的能力, 那就得归类至神秘学的范畴了。俞雅做不到, 云门历代也无人做到, 她研读过那些所谓神乎其技的方士先辈留下的珍贵手札, 解析过无数的案例,知道个体性是能被探究推理的, 但如果扩大到群体的范围,那么自个体身上所得知的信息就不足以解释群体的规律了, 甚至还不单群体,仅仅是多加个人就无法做到。
通过面相猜测一个人会贫穷还是富贵是可以做到的,推究一个人有可能得什么病有可能因哪种状况而使个人际遇发生改变也是可以实现的。简单来说, 你可以看出这个人年老后容易患什么病,但是你非得讲明白这人会寿终正寝还是横死就是无稽之谈了;你可以看出这个人命带桃花会有很多妻子情人,但非得讲明白这人会结几次婚有几个孩子——这就是属于高难度操作了。
对于相术来说,话不可说到尽头,言不能落于实处,人的命运时时刻刻在改变,就像一个线团,努力一下还是能整理出来的,但无数个线团缠绕在一起,你要准确地找出想要的那一根,那就无法探究准确了,就算勉强能说对也基本是胡诌或是忽悠。
俞雅看人面相,与其说是玄学,不如说只是种演绎推理法。观察分析是次要,推理判断才是重点。五官、体态、特征、容颜甚至是神态,都有很多值得探究的地方。这需要细致入微的洞察力与逻辑能力,还有一定结构的知识体系。
当然,想象力也必不可少。
当然她至今没搞明白她师父,那个游方老道是怎么能看破她本质的,重叠且断裂的命运,这可不是模棱两可的套话,她师父其实并不懂自己批的命语,但俞雅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
怎么可能不好奇?不过俞雅最后还是放弃研究了。宗教学与古哲学这一块她是学了,但既没学深又没学精,老道士生在云门,七十多载潜心苦究才有那等造诣,俞雅没把握这般投入,放在她面前的选择又太多了,想想也就作罢。
这些年来,俞雅见人很少。退隐得也算是彻底了。
树老多皮人老成精的俗语讲的还是很有道理的,本就长了颗玲珑七窍之心,还学了那么多相人相命的手法,年轻时自视甚高桀骜不驯,为了云门没少与各界魑魅魍魉打交道,担起云师的名头还能做到叫三教九流皆心悦诚服,耗费的心力不是一丁半点,时间一长,多少也有了点“职业病”,所以现在不仅厌烦与人打交道,也不太愿意多说话多动弹。
隔壁那位老先生大概就属于俞雅看一眼就会本能分析探究的那类人……她对此很抱歉,但事实上她从隔壁家庭院里出来的时候,脑海中已经得知了太多信息。
这个人五官的特征非常符合手札记载,属于半生高位者的典型,放在以前难免就是君侯之相,虽然不清楚生辰八字,但显然命格绝对极为贵重。只不过煞气很重,由内而发聚于体态,有万骨铸功的凉薄,绝非良善之辈。而且,因为整体的面相太过完美,所以山根处的那点缺陷就极为显眼……亲缘浅薄,难有子嗣后代。
这种贵重却又孤寡的矛盾命理,俞雅确实有很多年没看到过了,现代社会法律森严,真是大凶大恶也活不得那么自在——是的,她排除了对方身上的煞气是来自军队,那么,剩下有可能出这等人物的地方……也就不是什么可以细数的事物了。
俞雅一点都不想深入思考,但是华珂非要提到一下。
华珂在安平守了二十多年,别说当年的灵气了,整个人没被彻底磨废已经算是运气。她所有东西都学了个半吊子,一知半解,但偏偏直觉奇迹般得很准。一般来说不会平白无故觉得一个人不顺眼,有这样的感官,多半说明这人与自己或者与自己身边的事物有过节。
她见过隔壁那位的可能性非常低,那么强烈的直觉基本不会应验在她自己身上,即是说明,与那位有所牵扯的或许是云门或者云门中的哪一位人物……
然而这么说起来又不大能说通。俞雅接掌云门近三十年,对此也从未有过什么印象……难道是三十年前的事?
反正无论如何,她是懒得去探究的。
*
俞朝辞开车带着俞幼哈出去兜风。
没办法,狗子在隔壁丢了大脸之后活像得了抑郁症一样,饭吃不香,觉睡不好,整条狗趴在沙发上不动弹,还别说,连鄙视的眼神都懒得瞥出来了,看着一点凶残劲儿都没,叫俞朝辞都有点心疼。可是姑奶奶懒得出门,他只好代劳把狗子扛上车,带它散散心。
正好顺便可以去接个娄昭。俞朝辞循着导航绕来绕去,问了好几个人之后才在老区找到娄昭给的地址点……讲真,这么破烂的佛庙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看到是佛庙,他就想到了云门,可云门不是很有钱吗?为什么就不连门面都拾掇一下?他有点想不通,这地方别说地段不好,老区的人也搬得差不多了,如此偏僻闭塞且少人烟的地方,他连车子都开不进巷子,怎么还有人守在这里?
他摸摸鼻子,对云门中这些人的脾性算是有所了解了,连一个小姑娘都不计较生活环境?他看姑奶奶平素里对生活还挺讲究的,别想到其他人有够不修边幅啊。
一人一狗在外面踌躇了好久没打定主意进去,还没过多久就听到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绵绵软软:“进去啊,你们在门口杵着干什么?”
回过头,娄昭弯腰驮着一只大布袋立在那,站定的时候顺手把布袋放在了地上,甩甩手显然觉得重。无视俞幼哈忽然振奋起来的凶残眼神,歪头道:“……才来了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