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她没长成之前,姥姥一点心思都不敢放松。为着她,哪怕半夏妈妈离世,南边再无牵挂,她都不肯再回故土,乃至最后客死异乡也未悔过。
“你遇到了最好的两个人。”俞雅这么评价她的字画。
这绵软甜美的小姑娘有着何等宽阔的心胸。
她的胸腔中藏着一种气魄,是苍穹寰宇似的气象万千,名山大川般的宏伟壮阔。
作出兆水八相这等堪称千古绝画的娄半夏亲自为她启蒙,眼光卓越见识非凡的姥姥打小叫她阅读古籍,带她走遍大江南北,见证大好河山风光,便是将这大世界的宽广繁华种于她心间,将这宇宙的无穷变化融入她视野,不愿损了她天分丝毫。
——因为娄昭的字画有灵。
少时曾有一幅未尽的溪石画流传出去,辗转落于帝都大学客座的画坛隐魁单华大师手中,一眼透过稚嫩的笔端竟看到山溪潺潺烟水灵动似要浸漫出来,溪石宛转相伴经年穿破画纸的一声笑与叹直直砸在他心底,直引得潸然泪下。当时便大叹此子天赋之卓越。
她在大凌山上学了三年。日复一日晕着墨色练着笔锋,将万事万物脱胎出原形,自千般形态中返璞归真,老禅师与她说,什么时候她能将这演练化出了圆满,她的画才算真正大成。
娄昭点点头笑,眼睛亮闪闪的全是星光:“是呀,我有多好的运气呀。”她能被抛弃在姥姥门前,想来这就是她最大的幸运了。
娄昭很轻易地就融入了俞雅的生活节奏。连作息都一般无二了。
俞朝辞抚摸俞幼哈脖子无比悲伤:“大佬啊,姑奶奶现在养了新的小孩,咋俩都被抛弃了。”
狗子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抬脚踢开他胳膊,颠颠地跑上楼黏它主人去了。
中秋前夕,娄昭画成两幅画。一幅月下芙蓉,赠给了俞雅,一幅云里鸿雁,送到了隔壁。
后来那幅鸿雁的画被小心翼翼裱好,挂到了书房墙上。丁季棠在画前立了很久,想到小姑娘脆生生地告诉他:“丁先生我要去走镇江的中秋大市啦,接下去好几天都不在,回来给您带礼物啊。”
——他在被一个小姑娘怜悯。
这几年其实他已经很少想起承熙了。那孩子跟在他身边的年数其实并不长,满打满算都没过十载。却是他阴翳的世界里为数不多的亮光,后来又因他的错误身死……如何能轻易释怀?一生挣扎不服输,到头来不过一场空。被人骂断子绝孙骂了几十年,到底也应了验。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安安静静看着庭前松柏常青,看庭外花开花落,本来以为也就这样了……没想到那些逝去的人给他留下个有意思的小姑娘。
俞朝辞扒门不死心地叫他姑奶奶:“我跟着走了哦?我真走了哦!”
俞雅头也不抬,懒得搭理他。
俞朝辞叫狗子:“大佬,大佬!我要出门了,你就没什么意见么?”
俞幼哈给了他一个鄙视的眼神。
相当失落,虽然很有自知之明自己就是个没用的累赘,但被这么赤果果的嫌弃,还是叫俞朝辞不太开心。特别是有姑奶奶对娄昭的另眼相看作对比,更叫他觉得悲伤。总感觉大家都偏爱娄昭。当然失落归失落,能出门玩耍他觉得可高兴了。
再不跳脱的年轻人,也很少能在一个地方待住的吧——当然娄昭这种人除外。没事干他简直闲得发慌,锦城这么个小城,没两天就给他溜达个遍,一点啊没找到什么有乐趣的地方,整天窝家里玩手机刷微博,都能看到阴暗的蘑菇从自己身上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他进聊天群,问他那些兄弟姐妹们到底是怎么度过这难熬的一年的,他们不仅不说还全都呵呵他!
不得不说,娄昭来了之后,平静的生活是要多点乐子,但他又不懂她们喜欢的那些东西,难免觉得无聊。现在能跟着娄昭去玩,能看新奇玩意儿,还得到了姑奶奶的许可……有点小兴奋呢。
然后到出发那天,他才震惊了。
“为什么?为什么大佬要跟着我们走!”
俞幼哈拿凶残鄙视的吊梢眼瞪着他。在俞雅脚边转了两圈,汪汪两声,表达了一下依依不舍之情,就轻车熟路跳上了车后座。
俞朝辞直到车子开出好远,才接受了姑奶奶把狗子丢给他们的事实。
俞雅确实是因为有事才将俞幼哈叫那俩小孩带走的。中秋前几日访客,接待访客,收信,回信,专门订做的月饼按名单寄了个遍,把应尽的人情往来做足……想了想,还是往隔壁也送了两盒月饼——然后收到了一篓石榴一篓蟹作回礼。
隔天她就飞往了安阳。
兆水八相缺了二与八,这几日来她一直在打听剩下两幅画的所在。
三教九流消息灵通,倒也真给她找到了其中一幅的下落。成套的兆水八相才是绝品,单独一幅虽然价值也颇高,但不至于叫人念念不忘。其八画主急于用钱,将它抵押给了隆宝阁分行。隆宝阁便将它挂在了中秋拍卖会的拍品名单上。
俞雅联系过,能不能暗箱拿下那幅画,隆宝阁表示有些为难,她就决定亲自去一趟。
*
中秋艺术品拍卖专场一向是十点,然而七点起隆宝阁掌柜张涛就专门立在门口等待贵客。
主要是没有风声透出来云门的那位想要兆水八相,否则要知道她对这画有兴趣,早在得到画的第一时间就给她送过去了,哪至于到现在还要人家屈尊亲自前来。
隆宝阁分行大多开在北方,近年来发展也颇受局限,没奈何,这些年来经济文化重心南移,大量海外古物回流也是往南边走的,偏偏隆宝阁无法扩开疆域。因为南边已经被泰源与致玉斋瓜分了江山,泰源有海外的底子暂且不说,致玉斋老板鼎鼎大名的“王半山”王宗霖就是云门的核心人物。为什么称他为半山?据说他的藏品全堆起来能垒出半座山。
隆宝阁不但不敢得罪云门的云师,还得不遗余力地讨好她。江湖上的事,不知什么时候就得求到云门之前,就算没什么瓜葛,保持着彼此之间的友好态度也是很重要的。毕竟九宗十八家的堂口都要尊她做龙头,隆宝阁沉在水面下的势力不免牵涉到三教九流,在这条道上有谁的话比她还有重量?哪里敢叫她有任何不满!
但这回,兆水八相其八这幅画上还真有点猫腻。别说已经挂上了拍品名单,明明白白放在客人面前了必须走流程,就是同时找上来的几个人就都是隆宝阁没法得罪的——内部人还真想不通,这幅画怎么会引起各方关注?
是颇有艺术价值吧,但既不是古物,也不是成套,本身的价值最高也就二三十万,着实没高到让那些人看入眼的地步。可能画本身有潜力,随着时间的增长价值注定飙升,但毕竟只有一副,其他七幅还不知道在哪,也不至于争起来吧?
掌柜在那等得惴惴不安。来往的人见着这副架势也想不明白。
张涛张大掌柜说来只是掌握着安阳的隆宝阁分行,但安阳分行是隆宝阁最早的一家分行地位不同,且隆宝阁都是他张家的,张涛又是张家直系,再过几年难免他就继承了这份家业。这样的身份,谁能让他等在大门口?
该打招呼的打招呼,打完招呼继续候着。姿态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
其实张涛早十多年前见过云师。那般风姿至今仍能念念不忘。当年她还会出来走动,近几年来就极为少见了。
掰着手指算算那位的年岁,想着要再恭敬些——结果在终于见到车上走下的人影时,眼睛都直了。
第37章 黄昏恋人07
张大掌柜恭恭敬敬把人迎进去。
姿态端正一丝不苟, 脸上神态嘴角弧度都恰到好处,可心里的困惑与讶异已经快刷了屏——这是看上去老年人的模样么!像么?像么!
容颜动人身姿娉婷,光看外表的形象,若说是才三四十岁都不会有人怀疑。张涛见过的人很多,做这一行眼光毒辣心机敏锐是最基本的,类似于保养得很好的贵妇与所谓冻龄的明星他见了不少, 但从未遭遇美得如此纯粹的人, 美到在她身上的岁月都像慢得近乎暂停。
其实你能看到白发, 能瞧见皱纹, 衰老是所有人都无法阻挡的宿命, 然而一朵鲜丽得能叫人窒息的玫瑰在时光里慢慢枯败了边沿的花瓣, 你便能说那就不美了吗?一幅绝妙的古画在藏室中逐渐褪去色泽增添时间的污渍, 你便能说那就不珍贵了吗?你也能从她瞳底看出时光流逝的痕迹,在她神情中见到对于一切世事都坦然的气度, 只有老人才有这般的平静与沧桑, 但你所想到的一切却都无关复杂感官, 只能单纯地惊艳——原来真正的美人就是不会老的。
张涛所预备的恭敬与尊崇皆没有浪费。
不敢生出任何放肆之心。首先你知道她的身份, 明白这是你必须一丝不苟接待的人,然后你觉察, 她的一切气度都符合你的设想,所有的仪态都适应她的地位, 举手投足都是上位者淡然又熟稔的态度。这种广博又莫测的气质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养成,必须要多少载高高在上俯瞰万物的权势才能蕴出光辉,必须要多少人俯首称臣匍匐脚底才能纵容的骄傲与恣肆。
云门的云师大半辈子立于山巅, 高处不胜寒,她看过的听过的做过的经手的,全是你难以想象的境界,所以在这样的人面前,你的俯身低头就都全无疑虑。
中秋专场并非一个大拍卖会,用的厅堂是靠里的小厅,此刻距离拍卖开场还有不少时间,预约的客人就算已至,大多都还在楼上的展厅闲逛观看,张涛带着俞雅进入包厢的时候瞧见的人并不多。
正对拍卖台视野最好的位置,亮灯,推开窗,放下细密的珠帘。
直到侍者奉了茶摆上茶点与果盘,张涛还挺直了脊梁不敢有丝毫放松。俞雅见状笑了笑,礼貌性问候了声张老太爷与隆宝阁老总管张二爷,然后就示意他自便。
待人离开,俞雅慢吞吞收回视线:“坐吧阿言。”
在包厢角落悄无声息站成一棵松的品言上前两步,坐在茶几另一侧的沙发上——他没动作的时候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就像是所有白发鸡皮的老管家一样恭敬本分,站到眼前来才能豁然觉出好一个挺拔壮硕的体魄——俞雅伸手给他倒了杯茶,顺手勾了勾手指。
品言很熟稔地摸口袋,手指夹出手机递给她。
“看来这画确实有点猫腻,”俞雅眼中带笑,觉得有点意思,“张涛竟然不敢跟我多嘴。”
全身上下都写满歉意,却连半个字都不提画的拍卖。他是这分行的主事者,所有的拍品都有直接过问的权利。拍卖行的规则跟流程固然重要,但对着某些人来说这点重要又不算什么了,直接将画从拍品序列拿下也不是什么难事,既然被拒绝了,且对方只能保持沉默,说明这画的背后已经是他无法解决的纠葛。
品言拿起茶杯,用杯盖撇了撇茶叶慢慢呷了口茶:“无论什么原因,都是麻烦。”而他家姑奶奶最讨厌麻烦。这会儿脸上还挂笑,瞧着没什么异样,心里估计早就开始烦了。
俞雅拨号码。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看了眼品言的脸,带着某种劝解与无奈:“阿言,能不能多注意下自己的形象?”
二十多年前她在渝州赌斗会带回的小伙子,送到大侄儿手下,跌打滚爬再艰难困苦的训练都熬下来了,她惜才的大侄儿满心欢喜以为自己多了张王牌,却不防人家死活退队要跑她身边去。如今人到中年按理说也不算大年纪,竟然比她老得还要快,少白头是遗传没法变,脸上的皱纹也爬得太快了一点吧!要是把锻炼修身的十分之一时间折腾到脸上,也不至于挫到这地步。无怪乎俞朝辞初见他时在品叔跟品爷之间纠结了老半天不知该怎么称呼。
主要是,顶着那么张显老的脸,还惯穿深蓝的旧式褂子,审美从年轻时起就直接跨越中年阶段跑到老年人的行列。行动是方便了,范儿也有了,白发苍颜,瞧着总叫人觉得是个老古董。
就外表而言,换个不认识她俩的人来看,没准能认为俞雅是他闺女。
品言默然。这时电话通了,俞雅也没再为他纠结。
“半山,有多少人知道我要兆水八相?”
别人喊这个绰号多半带着尊崇与欣羡的口吻,王宗霖年刚而立,已经手握偌大一个致玉斋集团,财富权势怎么不叫人嫉妒?只是论起辈分来俞雅比王宗霖要高上两辈,这个叫法就是带着长辈式的调侃口吻了。
王宗霖语气有些讶异:“还有人知道吗?”
俞雅轻笑了一声:“装也装得诚恳一些。”
她想找剩下两幅画的下落,当然重点在关注消息,而不会大喇喇地把自己要画的风声传出去。她预想是知道画在哪,然后或买卖或交易总有法子可循。
就算是云门内部知道她对画有兴趣的也就两三个,王宗霖是其中之一。致玉斋路头多消息灵通,有事当然不会绕过它,事实上其八出现在隆宝阁的消息就是就是这小子给的。
俞雅不用猜就知道现在的情况是如何。能叫张涛都晦言莫测,显然要画的人颇多,且隆宝阁惹不起,只能把所有人都拒了,把人放到一个平台让人公平竞争。
而缘何一直下落不明的兆水八相忽然就抢手起来了?还是在她想得到画的节骨眼?
“我没传出风声,但你得承认某些人消息就是灵通一点。”姓王的很是无奈,只能承认,“毕竟你收养娄昭那小丫头的事不是秘密,你的一举一动都有闲人要掰碎了研究个彻底,这时候得知致玉斋在寻娄半夏的兆水八相——早十几年不寻,为什么偏偏现在寻——某些人一想自然就知道真正要画的是谁了。”
王宗霖低咳两声,声音含糊:“姑奶奶你都安静多少年了……总算有点想求的,还不兴人献点殷勤?”
俞雅盯着杯子里漂浮的茶叶无言以对。
“其实我倒真想跑到安阳,瞧瞧到底有多热闹来着……”王宗霖哼哼两声,很明显在忍笑,“我叫人盯着了,谁拿了画一定要第一时间告我。”
俞雅干脆利落挂断了电话。
过九点,场中的人慢慢多了起来。二楼的包厢陆续亮起了灯,有的开着窗,客人就站在窗边往下张望,有的放下了帘子,影影憧憧瞧不清里面。
拍卖分上下两个半场。上半场不温不火,没什么爆点,感兴趣的举牌,不感兴趣的流拍。中场休息,张大掌柜带着侍者特意上来给她换了茶,做足了尊敬的姿态。
“下半场第一个。”俞雅看了眼拍品单。
品言不说话。他向来很少发表意见。早年他充当的一直是保镖跟打手的职位,这位姑奶奶不爱出门之后,他就转职成了管家。为此可是专门跑去上了课考了证的,当然出来后就把那一套全给丢了,姑奶奶看着烦他也不自在,所以到头来就仍旧是过去的相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