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薄又细密的雨,散去了空气中最后一丝燥意,带着沁人心脾的味道往深秋初冬走去,明园的植栽好像忽然之间就变了色,深浅不一的枯黄簇拥着小洋楼,绚烂成一幕铺张奢华的锦缎。所以进家门前骤然看到隔壁满院苍翠得一如既往的常青植物, 还觉得挺新鲜。
收好那幅兆水八相的画之后, 泡一盅热乎乎的茶暖手, 闲懒地等着那两个跑去走市的小家伙回来。总觉得还有好多事没有做, 有好多事想要去做, 但她站在堆放满古物与书籍的房间, 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回顾忙忙碌碌那么多年, 好像也没感觉有什么幸福快活。
傍晚雨歇,隔壁有动静。
透过窗子看过去, 两三辆黑色的车子停在门口, 走出一干熟悉的人影。娃娃脸的年轻人推着轮椅往里走, 然后那些人影就皆走入郁郁葱葱的树影间, 错落不见。
入夜俞雅坐在桌边还等了会儿。随即才听到外面隐隐的狗叫与呼唤狗子的声音。
品言去厨房招呼人上菜。俞雅才起了个身,就见一条利落流畅的狗影飞快窜进来, 扑到她脚边团团转,汪了两声吐着舌头尾巴摇动得欢快, 好半天才肯停下来,趴在她身上,一张狗脸上满满的喜悦兴奋。她只好又坐下来, 摸摸俞幼哈的脑袋,给它撸毛。
俞朝辞这趟出门大开眼界,本来身体里那股兴奋劲儿还没消散的,亟待与人诉说分享,但看到偌大餐厅他姑奶奶坐在那里的样子,事实上——无端端就冒出种空巢老人的心酸感。
他停顿,为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悚了下,所以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娄昭跟只蝴蝶一样飞过去:“云师云师,我回来啦~”
小姑娘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光,绵软的脸蛋上挂的笑容灿烂极了:“我见到了好多人呢!”她依恋地凑在俞雅身边,掰着手指给她讲自己遇见的大拿看到的珍品,从书画界到雕刻行,从景德镇到古名窑,“云师我还遇上个正一道的前辈,拉的是《寒春风》,可好了!”
云门惯走中九流,多僧道尼,但也不是说全天下的道士和尚都是她们师门的。事实上,越是不知名的佛寺古刹,越是荒僻处的道馆野观,越是出高人。这种“高人”倒也不是说有什么神奇特质,而是在某一领域特别有造诣。
俞雅本来眼中含笑认真听她絮叨,闻言也就轻轻问道:“哪一脉的?”
娄昭琢磨了下,显然自己也不确定:“看样子应该是净明。”逛街的时候偶然逢见的,一个小院落里飘出的二胡声,她其实连人长什么样都没看见,不过却是很心甘情愿地送了枚铜板。这会儿眨巴眨巴眼,说:“我没见人,但留下个铜板。”
俞雅本来想说,净明多疯子,闻言就看了一眼小姑娘腰间从不换的锦绳腰带:“真那么好?”
娄昭歪着脑袋:“在我看来……就算不及,也很有当年华听松那般的风范了。”
以她的年纪作出这般大气的评价,在外人看来难免有种小孩子穿大人衣的荒唐搞笑感,但俞雅是清楚这丫头水平眼界的,打小跟她姥姥走南闯北地看山河,打小见过的高人海了去,对于乐理就算没什么造诣,也有一定的审美评判能力。虽不曾亲耳听过当年华听松的二胡,但也清楚那意味着什么,这样评价那名乐者,人必定有相衬之处。
于是俞雅也就微微一笑:“哦?那倒是走了运。”
娄昭喜滋滋正待往下说,俞朝辞凑过个脑袋:“华听松谁?净明派是什么?”不懂是一回事,但这两人像打哑谜一样听得人抓耳挠腮,就又是一回事了。
娄昭显然这两天已习惯了这个好奇宝宝的存在,心平气和扭头给他解释:“华前辈的本名华彦钧,原籍梁溪,因为一曲《听松》在坊间流传相当广,非常受人推崇,因此敬称一声华听松,要听到人称华梁溪的,也是他。”这个坊间不是传统的民间意义,而是指他们这种传统的手艺人,“当然,现在外面的人没那么讲究,一般称他另一个名字——你应该听过,瞎子阿炳——我们是不这么叫的。”
“这个我知道!”俞朝辞叫了一声连忙道。
娄昭笑了笑,继续道:“至于净明,是正一道的一个支脉。现在的道教脉络分得相当散,很多都绝了道统。噢你要称天师道也没差。华听松当年也是正一道的,还是梁溪城道观洞虚宫雷尊殿的当家道士……只是半路走岔,放任自流……嗯,世事难料,后来他瞎了眼流落街头卖艺……虽没衣钵传下,但净明这脉向来讲真忠至孝、本净元明,旧时被儒家影响得太透死脑筋,时代变了改研杂学脑壳还是多半坏的……”大概觉着这样说人家不好,马上又改口,“就是疯了点,还是很尊师重道的。”
大概,算是明白了吧。俞朝辞有点纠结。
“你不知道,民间还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娄昭这么向往着道。
说说是民间,其实要她认自己曾学的曾遇的那些是旁门,她也是不认的。各家的东西都曾是正统的流派,当年也显赫一时,只不过现今人的观念变了,推崇更学术的阳春白雪的东西,这些流落在民间绝迹于常识几不为人知的,难免受些轻视眼光。可谁能想到呢,真正风雅的带着厚重历史的,就在大街小巷深山寺观。
俞雅没忍住,像摸俞幼哈一样,摸了摸她脑袋。小姑娘猛地抬头,眼睛明亮,一种小动物般鲜活又濡慕的眼神。
晚餐后俞朝辞给他姑奶奶展示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战利品。吃食不能久放不敢带——因而全是稀奇古怪的工艺品。他又不懂行,瞧着稀奇的就全买了。
娄昭坐在沙发上,露出一种老母亲看着熊孩子般纵容又慈祥的微笑。
这次镇江的中秋大市没什么主题,就是单纯的交流会,也就是俗称的庙会。各式技艺都能在里面找到痕迹,祭神、拜月与戏会完后,还有无数的手工艺和传统吃食。热闹得很。俞朝辞显然从未看过那场面,快玩翻了都。中秋夜有人主持鉴宝会,也就是将古物真品与赝品混杂在一起叫人分辨的一种游戏,入场券就是古物,对于俞朝辞这种门外汉来说,也足够叫他震撼了。
娄昭当然也带回了礼物——两把扇子。
一柄是小叶紫檀的宫扇,海棠花形,扇边深紫,柄把镶嵌蛋青色蜜蜡纹饰,锦缎扇面细绣数枝芍药,精致典雅,十分美观。另一柄是黑檀折扇,装在盒子里,看着颇大气。
“西坊老匠师的手艺。”俞雅微微一笑,捏着扇柄转了一圈,欣然接下。制扇技艺是镇江当地的传统手工技艺之一,娄昭会带扇子回来也是她早有预料的。
看看时间还不晚,娄昭捧着另一个扇盒兴冲冲跑到隔壁去。
本来就想找下戴星,把礼物叫他转交就好,结果娃娃脸的青年在笑眯眯听完她的话之后,想了下,把她叫住,且直接邀请进了屋子。信誓旦旦礼物一定要当面送才显得有诚意,他老板很闲这时候又还没睡,她完全可以进去寻他嘛。
娄昭年纪小见识却广,思维敏捷三观齐全,但还是被三言二语套进了圈圈里。直到抱着盒子傻愣愣站到楼梯口,才猛然觉察自己答应了什么。想想那位老先生漠然冷峻的表情,扒拉了一下脸蛋,有些发慌,但来都来了,硬着头皮敲了敲门。
敲完想到戴星说直接推门进去就好,虽然觉得不太礼貌,但等了一会儿还真没听到里面什么声响,犹豫了下,还是把手放在门上,悄悄往里推。
厚实的门板看不出木制,很重,但悄无声息,没有感觉到门锁阻碍的力道就开了条缝,娄昭用力把缝隙推大些,然后探进个脑袋。
抬眸就见屋中一双正对着自己的眼睛——她猛地一惊,随即讪笑。
“丁先生……我来给您送礼物。”她直起身站在门口,眨巴了一下眼睛,俏生生道。
偌大的房间,瞧着应该是个静室。空空的除了两把椅子一张桌几便无它物。
四面墙上没放什么饰物,但用的木料本身就是老式的浅雕,草木鱼虫就像画一般,但又不至于喧宾夺主,镶嵌在壁角的灯样式很别致,整体的感觉透出几分禅意。
娄昭想到这位先生的腿脚似乎不好的样子,所以这大概也是静室没放蒲团而是用椅子的缘故吧。她眼尖往里一瞄,就见桌几上那个厚重的棋盘,颜色相当漂亮,有些像老黄花梨的料子。还没琢磨透,就听到很轻的一句:“进来吧。”
娄昭一怔,但还是乖乖走进去,脚步小心翼翼就差蹑手蹑脚了。
刚走到椅子边,又听到一个字:“坐。”
她把手上的盒子放在丁先生的手边,然后乖乖坐到对面去。
面前这位看了眼那所谓的礼物,没有打开,再看看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娄昭,伸手在棋盒上拿了一粒白子放在棋盘上。
娄昭这才发现棋盘上原本是空白的。丁先生坐在这里也不像是在自己打谱,因为一个棋盒放在他手边,而另一个却是在对面,也就是自己这边。她一看对方这架势就明白要做什么了,心下一咯噔,顿时如临大敌。
有心想说什么吧,对着这张沉默而冷峻的脸又实在没胆说出口,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颤颤巍巍地拿起一颗黑子放上去。
慢吞吞下了几手之后,娄昭整张脸都快皱在一起了,惴惴不安地说道:“丁先生,我……我不太会下棋……”
何止不太会下棋,而是太不会下棋!打小都被姥姥批成臭棋篓子。她跟俞朝辞说自己擅书画会琴棋,那是她用来自夸的,反正他又不知道。现在被一下戳穿得翻个底朝天,且是在这位先生面前,顿时颇为无地自容。
丁先生又看了她一眼。
娄昭脸红:“我……妈妈教了很多,但我就是学不会……”娄半夏聪明绝顶,画技超品,但实际上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能被这样的人启蒙是幸事,但也只幸了个书画,谁叫娄昭只有这方面的天赋,乐理尚且一般,弈棋也就是个添头了。
丁季棠无言。见她实在对此颇棘手,想了想也就放下了手。小姑娘顿时松了口气,简直忙不迭地把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盒。
“玩得开心吗?”就像是长辈一样的口吻。
娄昭用力点头:“挺长见识的。”她小声道,“给您带了礼物,是把扇子。”
然后就是些很寻常的对话。把之前兴冲冲与云师讲述的话语又交代了一遍。最后道了别晕晕乎乎走出来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啥。
下楼看到倚在楼梯边翻书的戴星——这人闲闲懒懒把腰勾在扶手上,靠不像靠,坐不像坐,姿态倒是极放松,手指上夹着本薄薄的书籍,还是线装本,封面专门另糊了纸保护,娄昭并不能分辨清楚是什么书。
见她下来,娃娃脸青年习惯性地笑出脸上两个小坑,半是惊讶半是友好地又打了声招呼:“聊得够久的呀。”
娄昭歪了歪脑袋,发现丁先生其实也挺好说话的。
回到家,不见云师与俞幼哈,俞朝辞窝在沙发上噼里啪啦按手机,看她回来探了探脑袋又飞快把视线挪到屏幕上了:“姑奶奶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啊。”
娄昭:“……”
接下去两天做功课画画写字中觉得不太对。
俞雅路过的时候瞄了眼,提醒:“心境稳了再练。”
娄昭猜到是受那支二胡曲的影响,便心安理得搁笔忙别的去了。动人的音乐是真有洗涤灵魂的力量的,优柔动人的情思直接浸淬于身体,她至今仍能感受到那股叫思维酥麻连心灵都被震颤了的感觉。
这几日娄昭的心情一直维持在极好的频率上。云师把兆水八相第八幅图给了她,说是隔壁那位先生相赠。娄昭越想越觉得感激。但又实在不知道如何报答,颇觉郁闷。
在这样的礼物面前,她送的那些小印跟扇子就太过微不足道了。
“哎呀,真不知道丁先生喜欢什么呀。”
俞雅平静道:“心意到就好……他并不缺什么。”
娄昭纠结:“话虽如此,但还是觉得过意不去呢。”
“嗳,丁先生大概喜欢棋。”她忽然说道。把之前在静室中与他短暂的对弈过程给讲了清楚,有些犹豫道:“但……好像也……做不了啥……”
她是真的不喜欢下棋啊!看见棋盘就会头疼,摸着棋子连大脑都会混沌。
俞雅想了下:“我那有几份稀奇的棋谱手稿。”
娄昭回过神连忙摇头,很是脸红:“不不不,我哪能借花献佛啊!”
于是她端端正正把那几份棋谱抄了一遍,送到了隔壁。
第二天戴星送来了一盒茶叶。
明前龙井,特级的。正对着戴星笑眯眯的脸,娄昭捧着茶叶呆了一会儿,认真想了想,把茶叶恭恭敬敬放在了她云师的书房。
俞雅在桌上瞧见这盒茶叶,有些意外,但又着实想不到什么理由。颇带玩味地看了片刻,煮水泡茶。
娄昭在摆弄石料。找来找去,发现那块醉红漂亮得很合适。拿出来准备雕刻一个莲花摆件。她在旁磋磨石头,俞雅在旁看书,偶尔指点两句。
这两个相处和谐,俞朝辞凄凄惨惨溜着俞幼哈,觉得自个儿又被抛弃了。
待娄昭雕刻完整个莲花,已至寒露。重阳节了哦。
她把这个自我感觉挺得意的摆件送到隔壁,然后戴星给她捧回一盆菊花。
菊花相当好看。花色红黄相映,光彩夺目,花形优美动人,犹如凤凰展翅的妙容美姿。花开向四周伸展,瓣向上卷曲,形如凤凰展翅,近中部花瓣向内抱卷,也似凤凰朗朗起舞。娄昭抱着花挺懵的。俞朝辞路过,觉得稀奇,掏出手机扫了下,顿时大惊小怪:“珍品哦,‘凤凰振羽’来着。”
娄昭:“……”她恭恭敬敬地把花放在了客厅桌几上。
俞雅下来的时候发现花,多看了几眼。
戴星去叫他老板吃饭,走进书房见人又在翻那几册棋谱,双手抱胸叹口气:“我是不介意做红娘的了,您胆子这么小真的好嘛?”
他老板头也不抬,懒得理他。
第41章 黄昏恋人11
九九重阳, 厨师蒸了满满两屉花糕。
娄昭小心翼翼切成块,用油纸包了缠上锦绳,送到隔壁。然后颠颠地提回两壶菊花酒。
秋高气爽,俞雅带着两小孩去爬锦山。明园就坐落在山麓,这山其实没个准确的名字,当地人一直以锦城的名来称呼它。山不高, 植栽丰富, 但未经开采破坏, 还算保持着旧有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