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朝辞跟娄昭毕竟青春, 带着俞幼哈大呼小叫狂奔上去。俞雅走一段停一段, 点点脚尖捏捏腰肢, 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近年来活动得少, 能不长赘肉保持身材多半是天生丽质,小半是合理饮食与充分保养的结果。讲真她也确实难想象到自己身材走样又老又丑的模样。
本来也不觉得老了如何, 见到那俩朝气蓬勃生机灿烂的孩子, 才对比得自己的时间真不多了。最是人间留不住, 朱颜辞镜花辞树——想来人生迟暮, 频繁回顾往昔总是无法避免的事实,匆匆忙忙走了这一遭, 还未来得及回味什么,黄昏的光辉已经爬满了额头。
俞雅睡完午觉起来, 在书房看到踮着脚在窗口张望的小姑娘。
走过去看了眼,院子里的情景一览无余。相较于自家院落里俞朝辞跟着下人闹闹腾腾清扫地面收捡落叶、拾掇花树修建枝桠,旁边还有只狗子在上蹿下跳的画面, 隔壁简直静寂得出奇。别说节日气氛了,就连人影都没有出来走动的。
嗯?这时候俞雅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自从俞朝辞来了之后,她的狗子是不是过分活泼了些?昔日拼命端着的高贵冷艳已经碎成渣渣了么?然后才瞧见娄昭软绵绵的眼神。
这年头,连老年人都不伤春悲秋了,你一个小孩子心思细敏多愁善感真的好么?
俞雅习惯了简单粗暴的思维与行事,自家的小辈又都以男孩子居多,怎么摔打踹踢都不为过,现在才觉得养小姑娘要稍微多些麻烦。怎么就不能像俞朝辞那样一直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呢?而无论她怎么看,隔壁那位也一点都不可怜好么。
能得到的都得到了,能做到的也都做到了,命运实在无法给予的到这年纪也应当看开了,那还有什么需要别人去怜悯?
俞雅虽然嗤之以鼻,但或许每个养小孩的人都会有这种复杂的情思,既然猜到小姑娘在烦恼什么,便怎么都没法子挪动脚步。并且不仅没走开,还开了口:“觉得难过?”
娄昭猛地回头,看见是她,下意识眨巴了一下眼睛,回过神之后连忙摇头。
“人生总会经历这么个阶段的。”俞雅平静道,“衰老是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命题。容颜苍颓,身体倾垮,几十年熟悉的风景逐渐陌生,然后一切都会变得静寂无声起来。”
就算有孩子,孩子也会长大远离。到头来还会是孤零零一个人。
她对着小姑娘微微一笑:“得到与失去永远是只有自己才能计较的平衡,旁人的一切视线都是无畏的探究。你不要将自己的想法加诸在别人身上,因为你不知道这是否正确。”
娄昭偏头思索了一下,随后就有些沮丧地点点头:“我就是控制不住……”
相对于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来说,她的思想确实是要成熟得多。在被一次两次点醒之后,这会儿自己就在思考问题了:“我大概是把那位先生当成了我姥姥。”
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已经离世,她与丁先生又有那么一层关系在,不可避免就将他当做了姥姥的代替者——用于寄托情感的存在。
姥姥走的时候其实她并没有太过伤心。因为她知道死亡对于姥姥来说其实是种解脱。她大半辈子心心念念记挂的全是女儿娄半夏,半夏妈妈死得太早,又是郁郁而终,给了姥姥最大的打击,那道创伤无法抚平,且随着岁月的流逝越发可怖,勉强将娄昭带到那么大,实在再难坚持下去。她自己都是极富盛名的医者,可到了最后身体持续衰败病入膏肓,还不是因为心病。娄昭陪她熬到最后,终于能为她松一口气。姥姥是笑着咽气的,她相信自己的女儿还在黄泉路上等着自己,所以迫不及待地要去见见她。
送别姥姥,她收拾包裹回了大凌山,她很难说自己不伤心,但又确实没有痛彻心扉的感觉,只是觉得很遗憾。遗憾陪姥姥的时间不能更多一点,遗憾她还未来得及报答她的半夏妈妈与姥姥。这种心情积郁在胸膛,所以在遇上丁先生的时候,不知不觉就产生了些共鸣。
她是真的觉得自己该照顾那位先生。
当年的事他也是受害者。半夏妈妈没有怨过他,却怪是自己将丈夫拖在了国内——倘若不是她执意不出国,丈夫也不会陪她留下,以致被歹人抓到了空子置身危机之中。娄昭经常发现她偷偷垂泪,情最浓时阴阳两隔,这种悲哀怕也只有当事人才能深切体会。而姥姥因为半夏妈妈的离世,才一直固执地恨着丁先生——娄昭觉得这其实并不能怪丁先生,然后就会想,失去女儿的姥姥会变成那个样子,那么失去继承人的丁先生会是怎样的心情?垂垂老矣,却必须白发送黑发,死生从此各西东的惨痛如何承受?
“不管怎么说,他总是孤零零的……看到他我就总想起我姥姥,如果没有我,姥姥大概也坚持不下这十年。”娄昭抿了抿唇,小动物般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俞雅,“然后怎么都放不下心了。”
以往俞雅哪会在意这种事啊,可不管怎么说,这小孩都是自己养着的。她叹口气,缓缓道:“既然今日重阳,去邀请那位一起来吃晚饭吧。”
小姑娘猛地瞪大眼,很是不可思议的模样——显然难以置信这话是从她云师口中说出来的。但望见面前人依然淡淡却平静的眼神,她一下子镇定下来。眼神有点意动,不过犹豫很久后,还是坚定地摇摇头。
“这不太好……”抓抓自己的头发,很是纠结道。
她是没什么寄人篱下的感觉,很不客气地把这里当家。毕竟云师是自己师门的长辈,又收养了自己,无论是按照云门的规矩,还是现世法律上的条文,她都不觉得心虚。只不过丁先生那边毕竟是与自己的渊源,却与云师没什么关系,她不能把自己的烦恼转嫁给云师。先前劳烦云师给自己出主意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这会儿还要把人邀请到自己家里……
“去试试吧,”俞雅不理会小孩子的拒绝,“会不会答应还不一定呢。”
娄昭还没想到怎么回答,就见她家云师已经转过身走开了。
“……”
犹豫了好很久,才抱着颗纠结的心跑去隔壁。
娄昭过来的时候,戴星正抱着碟重蒸一遍热乎乎的花糕,一边大口嚼,一遍盯着他老板往自己腿上贴膏药:“唔,手艺很正宗,不甜不腻,松软香糯,最适合老年人口味——真不来点?”
不被搭理完全打击不了他的热情,换只脚寄托重心继续喋喋不休:“今日重阳啊,说真的,有点过节气氛好不好。厨房刚送来的大闸蟹,各个都有脸盘那么大,晚上蒸一屉来吃……说来隔壁厨师的手艺真不错啊,我觉得挺符合我口味的,下次换厨师换个精通杭帮菜的吧……”
然后就听到外面有人说隔壁的小姑娘又来了。
戴星一口把手里剩下的半块糕都塞嘴里了,拍着胸口拼命咀嚼把花糕咽下去,走出去顺手把碟子塞别人手里,就往楼下走。
听完来意,连戴星都呆住了,瞪大眼睛觉得自己真实由衷佩服这小姑娘的胆子与奇思妙想。他歪头认真想了想回道:“如果我老板不答应我ye能去蹭饭么?”
娄昭眨巴眨巴眼睛。
戴星也对着她眨巴眨巴眼睛,脸上顿时两个深深的酒窝:“好的我知道了!”他快速道,“我去问问看——老板在忙我就不请你上去了,如果老板答应了我再来跟你说啊!”
有时候他也搞不懂自家老板是怎么个脑回路。风风火火的时候不撞南墙不回头,温温吞吞的时候又简直能把人给急死。他心里想什么没人能猜得到,就连自己也只能半蒙着琢磨几分他的心思,他老板又不是乐于给人解惑的,任凭人抓耳挠腮就是不肯放点实话,要多恶劣就有多恶劣,嘁。
他急冲冲跑楼上,脚步重得颇有天摇地动的架势。坐在椅子上的人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看他,眼神不带什么意味,就单纯的一瞥。
戴星双手叉腰,呵呵了一声:“您难道不想听听隔壁的来意?”
丁先生没抬头,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真没意思,戴星无趣道:“……隔壁请您去吃晚饭来着。”
本来就在发呆的人忽然以肉眼可见的频率停滞了片刻,然后终于又抬头了,眉头微微皱起。虽然看不出有什么情绪的变化,但这点区别已经足够把人从生硬的雕塑变得生动不少。
“晚饭,请您去吃,隔壁。”戴星一个词一顿地强调了一遍。
然后他看到自己老板脸上难得的茫然神色。这种茫然大概持续了两三分钟,接着就见他弯下腰,伸手将裤脚又卷起来,慢慢把刚才贴好的膏药又揭了下来,丢到垃圾桶里,然后起身往浴室的方向走。
戴星:“这药没什么气味……”收回前言,简直有意思极了。
没理他他也不在意,颠颠地转身往楼下去。在厨房兜兜转转,挑了几只大蟹重新装了篓,然后拎着两只篓去了隔壁。进门笑眯眯跟俞朝辞与娄昭问号——连俞幼哈都打了招呼——然后递蟹篓,为了蹭饭他都自备食物了:“麻烦了。”
放下蟹回去,晚上要做客他得洗个澡换身衣服。结果他老早收拾好自己了,某个人还在纠结领带的花色。但不知为何,戴星觉得挺羡慕的……
俞朝辞瞪着娄昭忙里忙外收拾餐厅,一会儿觉得插花的位置放得不太好,一会儿觉得椅子应该摆得再松散些,他有点头疼:“什么时候决定的事儿?姑奶奶知道不?”
娄昭很开心:“还是云师建议的呢~”
俞朝辞闻言颇嫉妒。这种麻烦事儿姑奶奶竟然也会同意,也就是娄昭了,要换做他敢闹幺蛾子,早被摁倒在地上死命摩擦。
傍晚隔壁的客人准时前来,娄昭开心地招呼人家进屋落座。俞朝辞保持着一朵壁花应有的风度,挺想跟他的小伙伴戴星坐在一起,但人家得照顾老板,向他投以个抱歉的眼神……怎么说呢,那老头的气度确实颇不凡啊。那份由内而外从容平静,跟他姑奶奶也差不离了。他姑奶奶有这样的底气,想来隔壁这位先生也不弱。
俞朝辞想象中的尴尬并没有出现,事实上有戴星在,怎么都不可能冷场的。
娃娃脸的年轻人笑眯眯把每道菜都夸了一遍。三个小辈嘻嘻哈哈聊天,两个老人家安静地旁听。
——“谢谢。”这是道别时丁先生除了拜访时外说的唯一一句话。
被致谢的对象只是微微一笑,然后对着他点点头示意知晓了。
于是直到回到自己家,戴星还很为他老板痛心疾首:“这么好的机会啊!多棒的机会!您怎么就不能好好把握一下!”
他老板并没有理会他。心情大概是不错的,至少戴星从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出些许和缓来。眼角眉梢的放松并不是错觉,在隔壁人家里时以及出来之后的他老板显然情绪颇佳。
戴星真是搞不懂了……或者说,以他这种年轻的思想确实很难理解老年人的想法。
丁季棠原本就是个极为沉郁的人,心思不会露于言表,也很难为人觉察。要不是戴星听过几句梦话,因而开了脑洞,也不可能知道那些隐秘的故事。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然而,几天之后,当戴星办完事从外面回来,上去准备跟他老板汇报一下,结果推开静室门看见与他老板对弈的人时,他整个人都懵逼了。
……这是什么鬼节奏?
第42章 黄昏恋人12
俞雅发现丁季棠的围棋造诣颇深, 还要从那几本娄昭抄写的手稿说起。
几本棋谱对于她来说不算什么,那些都是她翻烂了琢磨透的,虽然是善本但都有留档,既然小姑娘定要给她把原本留下,重新抄写一遍再拿去送人,她也无所谓。
云门数千年积攒下来的古物还留存的是个庞大的数量, 她既被尊一声云师, 自然也就成了她的责任, 多年前她就一直致力于对文物的保护与收藏, 未免不是出于这些无价之宝能继续传承的考虑。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毕竟时间是文物最大的破坏者, 这种摧残随着岁月是越来越深的, 而民间的修复师实在难寻难培养。俞雅爱书,可公认书籍锦帛是最难保存的古物, 经手得多了她自己就成了个技艺高超的修复师, 同样的, 也阅读了极多的善本。
人老很多事都没了精力, 也就看看书发发呆偶尔跟自己下下棋。一个好的对手难寻,俞雅僻隐后, 去拜访旧友的少,旧友来拜访的也少, 于是就跟自个儿打了多年的谱。给娄昭送棋谱之前她自己都没想到会得到惊喜——隔壁那位先生在几日之后叫娄昭回赠给她一个盒子,里头除了几本极稀奇的她也只有在散佚的文字间读到过只字片语的孤本外,还有几个题。
象棋有残局, 围棋有巧题。俞雅年轻时也是会废寝忘食刻苦钻研《玄玄棋经》死活题解法的性子,年越长,阅历越深,脑袋里积攒的局也足够厚实,很少会遇到能叫她觉得新奇的事物了,这几个题显然出得很有深度很有意思。
小心翼翼翻完孤本,将其中的局摆在棋盘上细细体会,长见识的同时竟有种久违的餍足之感。不知道是不是人家的心头好,但这种珍贵的古籍她还是做不到心安理得据为己有,于是学着娄昭将其各抄了一份,然后翻出那几页纸开始解题。发现越解越有趣味,就着题打了些谱之后也不忌讳隔壁人身份了,直接上门去探讨。
于是就出现了足以叫戴星懵逼的画面。
事实上当他推开门看见静室里边客人的瞬间,大脑就是一片空白,一种仿佛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亦或是水由低往高流之类的荒谬感占据了所有的神经,等到他被怔到同手同脚还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出去并且悄无声息合上门之后,震颤的大脑与灵魂才慢慢恢复平静,紧接着捶胸顿足无比懊丧,玛德看走眼了,自家老板这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能把他吓死啊!
他蹲在门口拼命回想自己究竟是漏掉了什么。他看得出来隔壁那位女士一向对自家老板是敬而远之的态度,偶尔作的交流也是出于对娄昭的考虑,为什么这会儿他一晃眼,两人就变得这么熟络了?都能坐一起对弈了呢!
百思不得其解。这些日子虽然在忙,但两家发生的事他都清楚得很啊,就算是不得不出门办事也就这两天而已,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八卦之心蠢蠢欲动,解不了惑的郁闷在胸膛里泛滥,抓心挠肝得痒。他来回踱了两步,心想里头的人估计不会那么快出来,抬腿蹭蹭蹭跑下楼去。
结果问了一圈也没得到什么答案。所有人都摇着头表示不知道。戴星就抓狂了。要他相信那位女士没有契机毫无理由地直接上门拜访甚至跟老板坐在一起下棋——绝无可能。明明是那等淡然又骄傲的人,讨厌麻烦还到了某种极端,到底是什么才能促使她作出这么出乎意料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