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幅画的拍卖果然挺热闹。
对兆水八相感兴趣的不少,毕竟这画从收藏价值到升值空间来说都颇佳,价格合适还是不少人愿意收入囊中的。大厅中的牌子意思意思举过一轮,东侧一个包厢挂起了帘子,出来个西装革履的俊朗青年,举牌参与竞争。
品言就站在窗边,透过帘子的缝隙看,见状脸上露出抹几不可见的笑:“童成。”
那青年名童立轩,是童成大儿子。他出面,必定是代表童成。且不论童成是从哪得知俞雅有意兆水八相的消息,他儿子在这出现的目的已经很明确了——贼心不死,想拿下这画作为与俞雅的交易前提。童成有个收藏古钟表的爱好,早年看中一个座钟,下手晚了,被人拿下赠给了俞雅,得不到的骚动不已,磨了多年一直想从俞雅手上把它买回去,无奈对于俞雅来说,什么都不缺,且这毕竟是友人相赠,不好出卖。
童立轩出现没多久,又一个人下场了。就在他隔壁包厢,出来个穿着风衣的男人。看上去三四十岁的年纪,着装休闲却极有风范,笑起来充满了成熟又性感的魅力:“这画……还是让予我吧。”
品言回头看了眼他家姑奶奶,见她眼神放空表情淡淡。
想了想,没说话,只是又转回头去看好戏。
杨培宇这人了不得,高门子弟,家世斐然,少年时期出国留学长成后才回,金融天才前途无量,却不防归国没多久在一场酒宴上见到了俞雅——对她一见钟情。不知者无罪,但知道俞雅比他大了二十岁还纠缠不清这就叫人难忍了。这人一根脑筋死抓了俞雅不放,杨家人好话说尽拿他根本没办法,只好当做不知道把这消息埋在鼓里,反正对方态度很明确了,自家小孩迟早都是白费心思等着回头是岸吧。谁都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十多年。
——这家伙就是直接造成俞雅厌烦出门的罪魁祸首来着。
在他家姑奶奶多次明确拒绝,甚至为此发过火之后,好多年没在眼皮子底下出现,本来以为这家伙已经认命了,现在看这架势……挺悬的啊。
那两人争了一波,直接把价格争破了百万。
难得出现乐子,全场都盯紧了这两个,童立轩不想怂,但见状还真叹了口气,在举牌的间隙说道:“杨先生,我跟我爸打了包票拿下这画的,准备的钱呢,也确实不少,但这画是要拿去送人的——恐那位不喜,我不敢把价叫得太高——您就让了吧。”
杨培宇微笑:“不巧,我也恰是此意。”
两人有点别苗头,但谁都不敢破坏规则。彼此心中都有素,知道这画是要拿去送谁的,谁都想争得这个好,可正因为知道那位的性子,所以非得小心翼翼不可。
对画是志在必得,然而要怎么拿下,要用多少钱拿下才不会叫那人反感,要怎么才能让那人收下——这全是该计较的事。
拍卖官喊价中,两人互相看看,皆在揣摩对方的心思,然后这时候另一边中间的那个包厢里忽然探出个脑袋,举牌,一口气把价加到了五百万。
全场都被镇住了。
此娃娃脸笑嘻嘻:“是不是价高了,你们要送的人肯定就不会收了?我不介意多出钱啊,不如把这画让给我?”
拍卖官喊到第二声的时候,童立轩连忙举牌,继续加价。
杨培宇在那沉默,似乎在思忖利弊。在娃娃脸一百万一百万往上加的利落劲儿中,童立轩一咬牙,心想只要画到自己手上,那怎么都好说,至于那位收不收另说。正待举牌,忽然见着旁边包厢中,杨培宇放牌往回走了。童立轩脑袋一清,又怔了怔,再想一想,苦着脸,犹豫半天,也把牌子放下了。
“承让承让!”娃娃脸青年十分开心,抱着拳揖了圈,开心地掀帘子又进去了。
品言转头看俞雅:“您还不出手吗?”
俞雅:“……”丁季棠都摆明了态度,她还出手个毛。
她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隆宝阁不敢把这画拿下来了。杨培宇是钱,童立轩是权,丁季棠是势,再加个她,隆宝阁敢得罪哪个?
她是因手头有六幅了,所以开始有意识地找剩下两副的消息,丁季棠收集兆水八相时间更早,他对这画的下落或许知道得更清楚。俞雅有了其八的消息,为什么他就不知道?而他差戴星来拿下画,还不是给阿昭的。
白来一趟。
回下榻的旅馆,准备明日再返锦城。电梯自地下车库上去,在一楼停了停,然后在开门的时候看到推着轮椅的戴星惊愕的表情。
两侧六架电梯,却不防撞上了同一架。
俞雅盯着轮椅上这位先生:“……”居然亲自来了?
第38章 黄昏恋人08
顶层的总统套房, 俞雅出电梯的时候,看到边上那架电梯也开了门。两拨人再次撞上。停顿两秒,互相点点头致意了一下,然后一个左一个右错身往走廊一端走了。
俞雅洗漱完靠在床边坐了会儿。早过了睡觉的点,这会儿觉得大脑无比清醒,毫无睡意。
时间总是那么不经花。前半辈子跟随老道士拼命学习, 填鸭子一般往脑袋里装东西, 每个领域都叫她觉得新奇愉悦;后半辈子为了云门拼杀, 明里的交锋暗下的过手, 旧时遗留下来的脏污与糟粕需要清理, 三教九流还有很多法律没法监管的灰色领域得扫干净, 制定规则也同样在被规则同化, 终于得考虑传承意义的时候,猛然间回首, 发现自己已头发花白。
钱财权势对她来说已无用, 身份地位也没什么重要的, 或者说曾得到过的一切在被腻烦抛弃的时候都不会叫人有丝毫留恋。她的思维更多地放在留守与传承的概念线上。
云门的根都在中九流。可这个时代发展到现在这种光怪陆离的地界, 一切都已面无全非,要保存下那些东西是何等艰难的事。
读书人何其多, 可是传承古籍钻研于经典的读书人还剩下多少?遍地都是医院,然而精通针灸熟识草药懂得古术的大夫还有几个?僧道尼, 风水相士,琴棋丹青,以前的人愿意用一辈子去精研这些领域里的学术道理, 可在这个浮躁的社会,芸芸众生能找出一两个都是走了大运。
适应云门的生存空间也越发狭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规矩早已名存实亡,能学到什么?走江湖的不是骗子就是忽悠,荣华富贵红颜知己哪个都动人心魄,难得收个弟子放在染缸里浸一遭也都五颜六色煞是好看,哪来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给你撞上?
俞雅这些年偏居一隅并不出门走动,说说是退隐,但内心的焦距没有片刻停歇。后继无人。还是后继无人。好友用心挑选出来的苗子到头来也只能是学生,而不能是倾囊相授的徒弟,回头与她抱怨,真是难啊,知人知面的不知心,知了心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给移了性,想传个衣钵都如此艰难,不如就这么绝了迹吧。手艺人越来越难寻,怪谁呢?
日子一久,这样的事多出几遭,俞雅也只能看开。
时代的潮流不可阻挡,硬要逆河死死拽着过去的东西也不可取。她已经站到自己能站到的顶点,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所有,辉煌已经在数千载的时光深处黯淡了色彩,世事若真不顺她预料那也无可奈何——缘分,云门最讲究缘分,那么能不能传承能不能留续也看老天爷了。
娄昭勉强能说是个意外。
这小姑娘的天赋与资质都很不错,但也是偏向学术性的。俞雅能教给她自己会的一切,但她并不觉得娄昭能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云师”不但是种学术上权威象征,还需要纵横捭阖的绝对能力与手腕,整个云门皆认可的人才能继任这个掌门人。按照云门如此松散且不成明文的制度来说,这个人选得来的十分不容易。所以并不是每代都有个云师……按照俞雅的设想,王宗霖能做云门的大总管,她可以试着把手上的云门基业转移到他身上了,由他去掌管这些,但同样,因为并没有适合的掌门人选出来,所以相应的职责也得他代理。
九宗十八家啊,这个国家经历多少翻天覆地的变化还能传下来的所有家族与流派,俞雅花了那么大工夫才尽数收服,说来真是可惜,她在时众人俯首,她不在也留不下一宗一堂。
倒真不如华珂想得明白了。辉煌是云门,难道没落就不是云门了么?前人有前人的兴衰荣败,后人也有后人的输赢恩仇,担子挑到死也足够了,还管得了什么身后事。
想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就这种角度来说,如果隔壁那位先生试图把自己手上还留着的那点东西交给娄昭,倒还真不如专心培养他身边那个叫戴星的年轻人。
俞雅觉得他手上的东西定然还不少。权势才是保住生命的重中之重,他不可能毫无顾忌把一切都交出去,毕竟没有价值才是覆灭的根源。
换位思考一下,倘若俞雅处在丁季棠那位置,她是绝对不会把保命的筹码都给丢掉的。散尽一切金盆洗手带来的后果会是家破人亡,但如果你仍旧站在云端手握权柄,哪怕你说你想金盆洗手也有大堆的人陪你演戏。
而且很多东西不是你想放弃就能真放掉的,有太多的原因促使你站在那个位置扛起别人的性命承担别人的责任。永远是命运推着你往前走,而不是你选择命运。
俞雅这么一想多,就越发睡不着觉。
容颜确实老得并不明显,可是她能清晰得到自己身体内部的机能在衰败,在迟缓——这种感觉曾在她的灵魂中出现很多次,每一段命运的后期都能清晰感觉得到……但这也是第一次,她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她并不太甘心,并不太坦然。
想想这个时代与社会,想了很多云门的事,想到娄昭的未来,然后本能地又想到隔壁的那位。
丁季棠现今定居锦州。
不管他是用什么筹码才换得常驻大陆的权利,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就凭他是丁季棠,他的行踪就注定是件要紧事。明园安保严苛,一半是因住户非富即贵,一半也是由于这是警察死盯的地点。
按照俞雅的经验来说,对于这种人,就算放他进入国内,一举一动也会是警方关注的重点,甚至每天的行程都会由有关方面专门记录报备,去哪儿都要经过审批,任何行动都有一大帮子人在暗地里评估计较——要想像在东南亚国家那般自在逍遥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在这样的束缚条件下竟然还能适应良好,这就绝非常人能做到了。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大概也确实证明了他隐居的决心。
俞雅不知道这位先生跑到安阳来又劳烦了多少人手忙脚乱彻夜加班,但她确实惊讶于他的出现。
她很难说明白自己怎么看待娄昭的。决定养这么个小孩儿,除了娄昭她姥姥的托付外,也是给云门留根好苗子的缘由,但出于她自己的意愿却不大有。对她来说,这就跟接收俞朝辞那一波小年轻一个样,老哥哥们把他们送来了,那送来也就送来吧,一年换一个也就当做闲时的调剂了,反正再怎么闹腾也不敢在她面前放肆,存在跟不存在也没什么区别。
至于想给这小孩儿把剩下两幅画收集齐,这个念头出现得毫不费力。这小孩儿叫自己很是愉悦,那么想叫她开心也是件很自然的事吧。有这个能力,且看着也不费事,那么做也就做了,跑一趟安阳也就跑一趟——大概基于此,所以多少能猜测到几分丁季棠的想法吧。
普通人想做一件事,会考虑这件事的麻烦程度,思忖做这件事的原因、价值,以及自己能从这件事中得到的东西,综合各方面的因素然后确定自己去不去做。而对于俞雅与丁季棠来说,想做一件事大约就是,想到,告知下属,然后去做。
作出决定到实践两者之间就没什么间隔。说好听些是果断,说难听些就是任性,可在她们这个年纪,这个地位,还有什么能叫她们顾虑良多呢?
俞雅并不在乎多个人给她看小孩。彼此的渊源是不深,可对于已经举目无亲的两个人,这点牵系就足够占据决定因素了。俞雅自己亲缘颇深,但也能理解对于丁季棠与娄昭这样亲缘淡薄的人对于亲情的渴望。
辗转反侧,真正睡下的时候已经近三点。结果醒来的时候仍旧是六点。
被生物钟的打败。俞雅慢吞吞起身,洗漱完在客厅眯着眼迷糊了好一会儿。品言大早上在健身房挥洒完汗水,叫了客房服务。七点整服务员推着餐车进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个笑眯眯的娃娃脸。
俞雅从迷糊中骤然清醒,不动声色地抬起头看过去。戴星先冲着打完拳气势还没散的品言微微一躬身算是打过招呼,然后上前两步把怀中抱着的长盒子放在俞雅面前:“云师,这是兆水八相其八,在隆宝阁的各项手续都已经办妥……既然正好遇见您,便直接给您送过来了。”他的脸上没有丝毫她会不收下的忧虑。换句话说,他笃定了她会收下。
事实上俞雅还真没扭捏,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彼此心知肚明这玩意儿就是送给娄昭叫她开心开心的,所以昨个儿见戴星出来她直接放下了杯子索然无味,换个人,倘若是俞雅这边先出面,那丁季棠也不会有什么动作。至于用了多少钱废了什么劲,这些附带价值对于他们来说压根都不值得什么。
俞雅想了想,丁季棠拿下画反倒是件好事。按照昨天那种情况,倘若杨培宇与童立轩再争下去,她难免要站出去,但看到这两个家伙她又着实嫌烦。不出去吧,没完没了了,真叫那两个——无论是谁——拿下画,再放到她面前,她收是不收?
那古钟表是旧友所赠,旧友黄土一抔早登极乐,那玩意儿算是为数不多留下的念想,她能把她卖给童成么?至于杨培宇……得了吧,多看一眼她都觉得难受,如果非得跟他打交道才能得到画,那还是算了吧,反正知道画下落了,就叫娄昭长成后自己去琢磨……
服务员铺好餐桌,将餐点放置完,鞠躬告退。俞雅道完谢,注意到戴星眼角往餐桌的方向瞥了眼,不觉好笑,邀请:“一起用早餐?”
某人瞬间屈服毫无骨气大力点头,屁颠屁颠跟到了餐厅。他家老板要到九点才醒,他早起多半得出去觅食填肚子,现在有人邀请省得他下楼,何乐而不为呢?
俞雅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事实上她挺喜欢在餐桌上说事,当然很多情况都是她在听。
戴星是个外向的性子,但颇有头脑心机,俞雅本能地分析他面相,自然知道他其实并不是惯常表现出来的那么和气纯粹,不过她也不会去拆穿就是了。看得出来,他不太愿意讲到老板的现状,基本刚触碰就会绕开,只有谈起自己与老板过去怎么结识的事时很愉悦地讲解清楚。
他说他其实不是国人,而是东南亚华侨,爹娘早年也是偷渡出去的,差点死在海上,后来落下个不能见湖海的毛病,连看见大点的泳池都会瑟瑟发抖——混得也不好,勉强能糊口。直到四十多岁才有了他,他原本都不叫戴星,而叫戴天赐……戴星这名字是他后来自己改的。他毫不忌讳提到自己曾犯了罪坐过牢的事实,罪名是经济诈骗,数额还挺大……怎么出来的呢?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曾帮过丁先生一点忙,丁先生把他带出去的,然后就变成他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