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应该已经过期了,虽然在冰箱里放着,可是这是夏天……”陈月洲忙道。
可是此刻的端琰仿佛没有听到他说话似的,拿着勺子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
陈月洲慌忙上前阻拦,仅仅是靠近,他都能闻到盒子里面已经发馊的食物的味道:“别吃了,你身体才刚刚好,别吃那种东西,别……”
可是越是不让吃,端琰就越是大口大口地吃着,他此刻就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似的,仿佛连人类的感官都已经丧失了。
到最后陈月洲急了,伸手一把推翻盒子,浓烈的霉臭味儿瞬间铺散开来。
见食物没有了,端琰颓废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好一会儿后,他的肠胃开始翻江倒海,承受不住胃痛折磨,他跑到卫生间开始疯狂呕吐了起来。
陈月洲找了一张口罩戴上,洗了洗拖布将地上的皮蛋瘦肉粥清理干净。
等放了拖布回到客厅,发现端琰还在卫生间里呕吐。
或许他吐的并不光是已经变质的皮蛋瘦肉粥,还有更多无法通过眼泪所宣泄的压抑和痛苦。
端溪和吕博自杀身亡后的第二天,上官泽就被调查,紧接着第三天,一个名叫李慧慧的女人自杀,直到第四天,上官泽被批准逮捕,还有个什么邵华服的人也被查了……
抓上官泽的理由似乎有很多——
他涉黑,贪污受贿,栽赃陷害等等……到后来,连他手下恐吓威胁吕佳音导致自杀的事情都被挖了出来。
按照主流媒体的说法来讲:上官泽这个人野心太大,为官不仁,他靠着打压黑社会一路仕途猛进,但其实上他自身就和黑社会脱不清关系。他行贿受贿,和北川黑白官商都在走的大老虎邵华服走得特别近,邵华服有条聪明又听话的狗叫李慧慧,以前是邵华服的秘书,后来也成了个人物。在调查端溪的遗物中,发现了端溪持有上官泽和李慧慧之间不法来往的证据,一来二去证据链上查,就坐实了从上官泽引起的一系列涉黑案件。
于是,上官泽就这么从一个人民群众眼中的□□英雄,瞬间变成了人喊打的贪官污吏。
而端溪,作为一个人民教师出身的人大代表,培养了无数寒门子弟进入我国各大高等院校开辟人生,又为了正义和人民做出了如此巨大的牺牲……如今的端琰,无论他是谁的儿子,毋庸置疑,他都是正义的儿子。
于是在那之后,端琰的顶级上司向端琰提出了换岗的建议。
当然,表面上是建议,可是事实上听起来似乎不可违抗。
上司建议端琰离开市局去烟草局工作,听话中话的意思是:进去半年就能升职称。
北川烟草局和其他局不同,是个基本没有什么政治地位和前途、但收益人人都心知肚明的地方。
陈月洲不知道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相信,媒体上所看到的一切,或许和真相没有半分钱关系。
夜深了,端琰一人独自躺在父母房间的大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得知父母死讯的那天,去见他的那个人,是许三埫的人。
当年整个案件背后最大的黄雀就是许三埫,他利用了一系列的人,完成了自己的革命链条。
他让投靠他的人风调雨顺,他让反抗他的人下场凄惨。
不过,他是个重义气的人,他按约给了母亲平顺的仕途。
但是,这份义气,只在和平年代有用。
替他做过事的人,手注定是不干净的。
战争来临,烈火烧身的前一刻,这些人是第一波就要被抛弃的。
所以面对上官泽这样一个无儿无女、无父无母,于是无牵无挂仿佛疯狗一样的人,许三埫些许从一开始就决定假意合作。
至于邵华服和李慧慧,北川混的都知道——他是前朝的臣,却没趁着前朝的好时光爬到一个绝妙的好位置,上面领导换了一波后,他虽然表面上依旧风光,仍然保有一些势力,但其实处境越来越尴尬。
于是,他这几年一边忙碌着再狠狠赚上一笔就退休养老,免得晚节不保;但一边又不甘心就这么放弃如今的功成名就,于是不断尝试垂死挣扎。
他的模样在外人看来,如同沙漠中一头濒临死亡却肉肥可口的骆驼,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他和上官泽有所来往是事实,但是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不法交易无人知道,或许上官泽其实是拿到了他的什么软肋,以此作为给许三埫的“利好”也说不定。
只是,许三埫从一开始就没想和上官泽合作是一定的。
没有人喜欢这种野心勃勃、脖子上还没有锁链的野狗,养肥他的那一刻,说不定自己就会成为他的下一个盘中餐。
所以,也许从一开始,许三埫就打算利用母亲这颗随时可以丢弃的弃子成为一对王炸,将计就计炸了上官泽和邵华服那群家伙,完成一局彻彻底底的垃圾清理。
父母更是明白许三埫的用意,所以选择自愿成为那一位yǐn弹,化作烟火绽放于天空的那一刻,换来了许三埫的许诺,给自己此生永远的“逍遥安逸”。
这一刻,他仿佛真正获得了“自由”,从今天起,他可以去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他可以回到瑞典回到斯德哥尔摩,他可以回到过去的生活,他可以做一个瑞典语老师过上平凡的日子……再也没有人阻拦他的脚步。
但是,也在这一刻,他的肩上永远背上了无比沉重的枷锁。从今天起,无论是江陈辉的案件也好、父母死亡的真相也好、吕佳音离世的原因也好……都会永远是一个秘密,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黑暗之中,日日夜夜和他无尽的痛苦与迷茫作伴。
喉咙突然一阵呛人的铁锈味,端琰匆匆起身去卫生间呕吐,一张口,鲜红的血便流了下来。
第271章 156
看到端琰吐血, 原本不想靠近的陈月洲顿时上前拉住他,迅速摁下马桶冲走池子里面的污秽物,并转身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水递给端琰,看着他喝下去后问:“好一点了吗?”
端琰没有说话,他瘫软地倒坐在马桶旁,明明唇齿紧闭, 血还是从嘴角流了出来, 滴落在地板上, 触目惊心。
陈月洲的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
如果没有病理性原因, 因为生气而大量吐血这种事现实中很难发生, 这种时候吐血多数是因为气血郁结导致咽喉部粘膜破裂, 按道理来说不应该是这个出血量……
这些血……从哪里来的呢?
他难道在自残吗?
部分人在极度愤怒或者精神压力巨大的时候会有咬舌头、啃口腔内壁的坏习惯……
陈月洲顿时摁住端琰的肩膀, 正视对方严肃道:“张嘴。”
可端琰仿佛听不见似的,血一滴一滴顺着下巴滴落在地上。
看端琰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 陈月洲这几天隐忍了许久的情绪终于有些想要爆出的趋势:“你一定要这样吗?”
他一把抓住端琰的领子大声道:“我知道你很难过, 所以这些天我一直什么都不说, 但是, 难过归难过,你难道以后每天都要这么过吗?”
端琰依旧面无表情, 视线动都不动。
夜深了,因为楼层高又关着玻璃窗, 房间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周围的空气一片死寂,和夜的落寞相互掩映。
卫生间的玻璃门倒映出端琰没有半分光泽的双眼, 以及陈月洲复杂的表情。
陈月洲这下彻底爆发了,猛地抬起手臂,一个耳光狠狠地甩在端琰的脸上。
这一巴掌打得太过于用力,受到反作用力,陈月洲的手也疼得发麻。
可即便如此,端琰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此刻就算陈月洲拔出匕首杀了他,他也不会反抗。
看着如此的端琰,陈月洲再也忍不住,彻底爆发了出来:“是你!是你!从一开始都是你!是你要找真相!不是吗!是你要你所谓的‘自由’!那么,就承受啊,就理所应当的‘自由’的后果啊!”
陈月洲大声道:“寻找真相的时候难道你没有一分一秒怀疑过会不会牵连你的父母吗?江陈辉案件那年你的身份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可是却没有丝毫破绽你没想过你父母那么小的身份是怎么办到的吗!你一定怀疑过!可是,你还是在两者之间选择了自由,只是到最后你发现自由的代价似乎大了点,所以你现在变成了这样……可是谁的人生做出选择后答案就一定是自己想看见的!”
此言一出,也许是“自由”两个字对端琰来说太过于敏感,终于有了一丝丝反应,眼珠轻轻移了一下,落在陈月洲身上。
而陈月洲,喊完这些话后就沉默了。
他不是个习惯和人大声争吵的人,因为道理这种东西,没有谁的是绝对正确的,只能说懂自己的人点拨一下该明白的就都明白,不懂自己的人说再多都不会理解。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抓紧端琰的衣领,低下头,有些咬牙切齿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家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能看明白,你母亲被抓,背后的事情不简单,如果她继续活下去,可能她、你父亲和你,你们一家三口都会完蛋,所以,在三个人都倒霉和死两个人换一个人中,你父母选择了活一个人,让你永远安逸地活下去,那么你就应该……”
“我该,感谢他们?”仿佛没有灵魂的端琰忽然开口,打断陈月洲,他的声音笔直如同一条线,感受不到任何情绪的波动。
“难道不该感谢吗?感谢他们,然后努力活下去,这……”
“谁告诉你,我是为了活下去,才去争取自由?”端琰看着陈月洲,一字一顿道,“我不需要这一切,如果死,一家人一起死就行了,我早就做好了准备。”
此言一出,陈月洲一愣,抬头看向端琰。
四目对视,端琰没有光泽的瞳底,倒映出陈月洲错愕的面庞。
而那平静如一滩死海的双眸,也让陈月洲第一次仿佛看清了在狠戾、极端和淡漠的情绪包裹下,这个男人……不,这个孩子真实的模样。
那是被埋葬在黑暗深处的肤白如雪的纤细男孩子。
他一个人蜷缩在凄冷的角落里,周围用“江陈辉的儿子”六个大字形成了一个圈,任何人都无法踏入。
那孩子抱着膝盖,整个世界只有长夜和一块墓碑与他为伴。
他总是瑟瑟发抖地抱着双膝,一直在哭泣:“外婆……外婆你回来好不好……爸爸妈妈好可怕……我想要家人……我不想要现在的这些可怕的生活……我只想要你回来……有人下班后愿意陪我吃饭……临睡前再忙也愿意陪我说话……在我考试拿了A的时候会夸夸我……我只是想要这些……不用太多……一点点就好……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我好孤单……我好孤单啊外婆……我根本就不想活在没有你的……没有你的这个寒冷的世界上……”
陈月洲僵在原地。
这一瞬间,心头一动,他忽然好像感受到了什么。
脑海里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对家人向来颐指气使、贪婪、不近人情的父亲,那个对父亲委曲求全、对自己倾尽全部又期待过重、对姐姐们转脸又冷漠至极的母亲,还有那些对自己永远白眼相待的姐姐们……
还有她,还有这幅身体的家人,那个粗暴、无理和恶劣的父亲,那个对自己淡漠、绝情和残忍的母亲,那个从来没有心疼过自己、只把自己当做提款机的弟弟……
陈月洲瞬间黑了脸。
他低下头,陷入沉默。
许久后,长叹一声,低声道:“说实话,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我想了很久,我不明白为什么身体变成了女人连性取向都会变了。”
他道:“可是,我现在忽然明白了,或许,有两个原因。”
陈月洲抓着端琰衣领的手本能地收紧了些:“第一,我太羡慕你了……
无论是身为男人的我,还是身为女人的我,从一开始见到你的那一刻,就太羡慕、太羡慕了。
我和她都出生在农村,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哪怕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方,如果大街上出现一个和我们品种不一样的外国人,大多数男女老少都会不停地偷偷看,不少人都会拿出手机,偷偷拍摄外国人,发自己朋友圈,如果能领着一个洋人回家那简直可以炫耀整条街了。
你可以说我们崇洋媚外,可是觉得我们掉价,可以觉得我们丢中国人的脸……可是在我和她的生活环境里,没有和时代接轨的大城市,我们的很多东西就是还停在媚洋的程度,大人的所表现出来的意识就是:外国人,代表着富裕、科技、厉害和高级等一切好的名词。
所以,听说你在瑞典长大的时候,我骨子里卑微没见过世面的印记,让我太羡慕你了。”
陈月洲道:“你也看到了,我这副身体身高连一米五五都没有,买了三次增高道具,也依旧这么低。
而我以前还是个男人时候的长相,你也见过照片……很土,如果不穿对衣服,不去打扮的话,看上去别人会本能觉得,这是个农村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农民’、‘农村人’会是很多人用来骂一个人的词汇,连我身边出身农村的同学也会这么用……
明明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是我会害怕,每当我走在北川的大街小巷、走在学校里面我真的会害怕,害怕别人指着我说‘农村人’,害怕别人说我父母就是种地的农民,这个词让我不好受,每一次说出‘农民怎么了’的时候我又气又难过,即使我知道这个词没有任何错……
可是我改不掉,改不掉这种我自己都讨厌的自卑感……
所以,看到出身一线城市、脸蛋漂亮、还有着我心目中完美的男人体魄的你……从一开始,我就羡慕得不得了。”
陈月洲说着说着,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眼眶开始微微泛红:“可是,你有的不光如此,你还有有钱的父母,你有车有房,你什么不用操心,你还有不用让你背负任何东西的家庭,以及家人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