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初我的眼里,你家人的爱是无暇的,是没有过多畸形祈盼的,是不会让你觉得负担并且无法挣脱的……”
泪水逐渐填满了陈月洲的眼眶:“我知道你会觉得我很世俗……可是……我没有这些东西……因为没有过……所以不会觉得理所应当……所以也没有你那种更高的追求……
我们两个就像是非洲饥荒儿童和中国普通儿童……
中国普通儿童,除非家长教育严格,否则觉得剩饭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因为粮食太多了,还便宜,觉得不好吃、暂时不想吃、吃饱了就剩下,隔天还是忘了吃,就立刻丢掉……
可是非洲饥荒儿童不是的,他们看到我们的孩子这么浪费粮食,会觉得是在暴殄天物,会觉得我们不知好歹,会觉得我们不食人间烟火……
我就是那些非洲饥荒儿童,你就是中国普通儿童……”
陈月洲道:“所以,看到你的行为,我很多时候都会觉得有点生气,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本来就没有生活在一个世界里,我渴求的对你来说不过是理所应当的,你当然会追求更多的东西……所以……”
陈月洲:“道理我都明白……可就是觉得难受……所以……我那么嫉妒你……也那么……那么羡慕你……甚至觉得我要是能成为你就好了……于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也许产生了一种幻觉……我距离自己理想的人生……更近了一步……”
端琰又陷入了无尽的沉默。
陈月洲缓缓松开端琰的衣服,抬眼看着他,神色有几分落寞和悲哀:“而第二点……或许……是因为我们相似……又完全不同……”
还记得那是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大姐一怒之下找到自己学校,将一打钱摔在自己面前,扬长而去。
那一阵,忘了什么原因来着,自己严重缺钱,被父母得知后,就说会帮自己筹钱。
大姐已经结婚很久了,父母却拿着姐夫之前彩礼给的不够去姐夫家闹事,虽然要到了几万块钱,但是导致姐姐一直被婆家因为这件事指责,闹得很不愉快。
一气之下,大姐找到自己,而自己也不甘示弱,和大姐吵了起来,最终以大姐将钱摔在地上结束了这场这场争执。
还记得那时,自己笑盈盈地捡起地上的钱,一脸冷漠仿佛丝毫不在意地看着大姐远去的背影。
可是,内心深处那从小就仿佛空着的洞在那一刻,变得越来越大。
那个埋藏在内心深处和自己相伴的孩子,自负而又压抑,骄傲又自卑,孤单又惧人……那个孩子所看到的未来,是一片必须背着重物前进的荆棘之路。
即使出生在截然不同的海域,可他们都是沉溺在无人的深海中无法呼吸的“将死”之人。
他们都在践踏着别人、残忍于别人、啃噬着别人,来找寻所谓的自由和解脱,获得离开这片无望之海的方法。
可是,自己定义中的自由是生,而这个人定义的自由……
陈月洲忍不住看向478房间墙上的积分表,那里依旧清晰地写着:1600分,一分没少。
第272章 157
端琰的分数没有少一分, 面对这个结果,陈月洲似懂非懂。
对于端琰自身而言,精神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他所珍惜的一些都已经离去,下一秒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无人知晓;但是,对于旁人而言, 如今的端琰拥有收入相当可观的工作、背景特殊的身份、在北川有三套百平米以上的住房, 有妻子有家庭……外人艳羡这样不愁吃喝的生活。
换一个角度再看, 如果系统把端琰如今所承受的一切归为因与果、而不算在惩罚里面的话, 似乎也说得通。
可之前的无数个任务对象所经受的惩罚, 难道不可以算在因果报应里面吗?
为什么到端琰这里, 刷分就会变得如此苛刻呢?
还是说因为是深渊任务对象, 所以刷分计算方式都变得严苛了起来?
看着眼前如同行尸走肉一样的男人,陈月洲的双手缓缓握紧, 心情复杂, 看着端琰的眼神悲哀而无奈。
强行拖着端琰送他上床躺下, 陈月洲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发呆。
接下来的生活, 该如何继续呢?
接下来的分数,又该怎么刷呢?
陈月洲低头看着手心, 一种说不出的无力感在心头逐渐散开。
打击之前的任务对象的时候,他从未觉得[报复值]的对象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于他而言,那不过都是一堆分数,生也好死也好, 就像是打游戏里面的NPC,他没什么害了别人的实际感。
可是,这一次,是他第一次产生一种名为“于心不忍”的情绪。
陈月洲再一次仰头看着夜空。
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故事:间谍和特工潜伏在某个人身边,为了挖掘这个人的机密并铲除对方,装模作样和这个人套近乎,随着日积月累对这个人深入了解,到了该离别的时刻,反而下不了手。
世界上真正没有缘由的纯恶人很少,大多数人的恶不过是无数恶的因所结出的恶的果。
对于善恶观念原本就浑沌的那些特工来说,太过于深入的了解、凑巧较为相似的处境和感同身受的习性,都会激发身体中的同情心。
如果这个特工对这个任务对象还抱有别的心情,比如爱情,这份同情心些许就会注入爱情之中,再也无法抽身离开,让这份爱情变得愈发强大和难以对付。
这有点像喝酒,只喝白酒、啤酒或者洋酒中的一种酒,身体能够迅速分辨成分并代谢,人们往往不会立刻醉倒;但是如果把多种酒参杂在一起,很多很能喝酒的人酒量都会变得奇差无比,更别提不擅长喝酒的人,大多一杯就倒。
这又有点像吸毒,生化课的老师谈过,如今的毒品之所以变得比早期鸦片泛滥的时候更难以戒除,除了它们的成分自身会让人产生强烈的依赖性之外,还因为其成分在毒贩手中为了暴利而加杂了过多成分不再单一而导致变得极为复杂难以抗衡。
自己对端琰的感情或许谈不上多么强大,可是,感情的来源或许太复杂了。
复杂到如今回想起之前端琰对自己做的一切威胁恐吓,都仿佛通通可以理解,变得没有那么可恨了。
困意袭来,陈月洲在内心的挣扎中迷迷糊糊睡去。
隔天一早醒来,陈月洲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躺在了卧室的床上,身上多了一条薄被。
匆忙掀了被子爬起身,家里已经空无一人。
因为担心端琰想不开会出事,陈月洲匆匆掏出手机想给他打电话,却发现有一条未读微信:[我去交接工作手续,你醒来之后就回家,我会找人去把那边房子收拾了。]
语气就仿佛这些天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这个人向来如此,再痛苦难受也要绷着,绷不住了就突然破罐子破摔,一觉起来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时似的。
陈月洲收起手机,等回了家,他将吕博要转交给端琰的卡和信封放在了主卧的床上,又把吕博给自己的银行卡拿出来研究了好一会儿,总算在背面的客户签名处找到了用铅笔写的六位数密码。
他匆匆去银行刷了卡,发现上面有五万元活期存款,顿时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
原本以为上面应该至少是个六位数呢,看来人家还是把大头给了人家自己的孩子……也是了,媳妇终究是陌生人,亲生父母大难临头都未必保护孩子呢,谁傻到把钱给陌生人啊?
给自己这些钱无非是表达下“我把你当小琰媳妇,所以你以后好好和小琰过日子”,如果这场事故后自己知恩图报仍然守在端琰身边就不说了,但如果大难临头各自飞了,五万块钱也就吕博和端溪二人加起来一个月薪酬……自己儿子始终不会吃亏。
陈月洲转手将这些钱导入自己卡中后,肚子有些饿,就走到附近的麦当劳里点了份套餐吃了起来,顺便翻看着微信。
最近快开学了,他翻看着北综医的校园群里有没有什么需要特别关注的消息。
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一跳,新生群中有不少人都在讨论自己导师朱媛的事——
[她不会被停职吧?]
[这种事不是家常便饭吗?]
[呵呵呵,我觉得肯定要停职的,你信不信,她学生还没入学就得换导师,真可怜……]
看着几个学生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陈月洲慌忙加入其中:[发生了什么?朱媛为什么会停职?]
[打人呗,还能什么。]一个人回答。
[打人?]陈月洲纳闷,[这年头导师管理有这么严格吗?]
仍记得自己本科时候的几个同学读研后,导师什么都不教还把他们当佣人,也没几个敢开口告状的,因为学校根本就不管。
[她打了她爸,她爸是个残疾人,快死了都。]另一个回答,[好像是她后妈的老太太来到学校找她,她连后妈都打了,很多人看到了,事情挺严重的,她后妈还找了记者,说是硕士生导师殴打父母,学校最怕出这种事了,没说她是临时工把她开除都是好的。]
[你家硕导还有临时工,学校倒是想说她是临时工啊。]其余几个人一见顿时嘻嘻哈哈地打趣道。
陈月洲顿时就头大了。
如果朱媛被停职,那自己就得换导师。
而研究生期间换导师,不论是对于导师还是学生,都是个非常恶心的事。
就像是吕布因为三次易主被贬称为“三姓家奴”遭不少主君信不过一样,相比一开始选择了别的导师却因为意外最终被塞给自己的学生,导师们还是比较喜欢那些从一开始就选择了自己的学生,除非对面新来的学生能力特别强能给导师带来巨大利好。
而自己,能吗?
一个连本科都没读过的破身份,成绩还不赢人,在学生中根本做不到脱颖而出,甚至因为“娘家”还显得有些劣势。
朱媛当初不过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再加上尤雪悠实践加成,没想那么多就收了自己,经过之后的一些磕磕绊绊,也算是和自己有了点小感情。
可其他有过代课经验的导师就未必像她那么疯了。
学生那么多,到时候怕是看自己就会像看一堆狗屎。
换导师之后不被重视其实是小事,就怕摊上一个把不感兴趣的学生当狗使的主,万一天天打发自己给他们家做苦力,那这三年就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白读了。
陈月洲想了想,给朱媛打了电话,约她出来吃饭。
二人在学校附近一家小火锅餐馆见了面,朱媛的脸色相比前不久最后一次见面差了不少,整个人病恹恹的,她看着陈月洲,有气无力地用筷子夹着金针菇放进锅里:“别人都觉得我要倒大霉,忙着巴结新导师,你倒是还有空找我吃饭。”
陈月洲下了一组虾滑进自己的锅里:“事情还没定数呢,你急什么?话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朱媛长叹一声:“唉……”
二十分钟后,陈月洲理清了在朱媛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朱媛的父亲是个常年卧病在床、基本已经等同残废的人渣老头,照顾他的是他从年轻时候就眉来眼去的老pīn头,这一对无赖仗着法院的赡养判决和过高的年纪,常年赖在学校分给朱媛的房子里,导致朱媛一直无法回家居住,反而只能住在教工宿舍。
最近,这个老pīn头觉得渣老头身体越来越差了,担心老头死了自己没地方去,于是想了个馊主意,让渣老头问朱媛要一笔钱给自己。
渣老头心疼自己的爱人老无所依,立刻张口问朱媛要钱,还一副“你是我女儿,你必须养我,不然你等着我去上法庭告你,法院是不会向着你的”……总之就是非常理直气壮的样子。
朱媛不给,渣老头就骂人。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这善不是对所有人。
渣老头明明就差了一口气在床上苟着,却依旧能用极其恶毒的语言刺激朱媛的神经。
这么一来二去,朱媛上头了,抓起地上的小板凳砸在了老头的身上。
而老头毕竟年纪大了,这么一板凳下去,直接被下了病危通知书,还送进了急诊,这些天一直挂着点滴,至今没出院。
老pīn头许是觉得机会来了,就一把鼻涕一把泪来到学校,又是哭朱媛如何如何不孝顺不顾家,又是哭自己对朱媛多好多照顾这个家……
而学校里的人怎么看待这件事情呢?
自己生活过得幸福的那些人,根本就不管这件事,也不参与进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而自己生活过得磕磕绊绊的人,见别人倒霉就兴奋,八卦来八卦去,根本就不管事实如何,你传我我传你,最后搞得整个西医院人尽皆知。
朱媛要脸,在老pīn头再次来学校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一耳光抡了上去。
朱媛今年近三十五,身强体壮个子又高,一个耳光直接将老pīn头拍倒在地上,对方很“上道”地倒地不起,去医院做了一系列检查后也开始住院,还找了记者到学校来。
记者也是人,也分三六九等,有本事能当大记者的早就去国际前沿报道高大上的东西了,没本事的就喜欢这些博人眼球的恶俗流量内容赚稿费。
一来二去,这件事在整个学校都传播开来,教务处多次召朱媛过去询问情况,让她快点给老人们赔礼道歉息事宁人,可老头和老pīn头趁势坐地要价——三十万,少一分都不干。
说完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朱媛气得把牙齿咬得咯吱响:“学校里不少人知道我真实家庭状况,可是那两个老王八蛋年纪太大了,骂也不能骂,打又不能打,录了她骂我的音也没用,大家都不敢得罪老年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报警连警察都劝我给点钱给点钱息事宁人算了……”
听着朱媛的话,陈月洲沉默地吃着自己小火锅里面的食材,也没说话。
见陈月洲一直沉默,朱媛问:“平时见你话挺多的,这会儿倒是一句话都不说。”
陈月洲好一会儿才道:“只要你家那个老头死了,所有事情不都解决了,他气你,你也气他,你的心脏还能比他的差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