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方绵绵问。
“然后……”周毅的眼睑微垂，“然后……”
那对夫妻真是远近闻名了。妻子刚生完孩子不足两个月，也无法工作，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就落在丈夫身上。可偏偏丈夫出了差错被辞退了，窝在家里，没了收入来源。妻子带孩子太操心，本就有些产后抑郁，天天见丈夫颓在家里不是刷手机就是打游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周毅和老陈警官，近月来去他家调解了好几次了。有时是白天闹，有时是晚上吵，一吵起来就摔碗摔盆，哭天抢地，还特别喜欢开着大门让邻居围观。
这种家庭琐事，对民警而言真的非常无力。丈夫的不作为和妻子的产后抑郁，都不是民警三言两语能解决的。周毅每次和师傅一起劝得苦口婆心，却又隐隐觉得自己在白费功夫——
反正这对夫妻吵着吵着就会和好的，自己费那么多唇舌干嘛呢？
这天凌晨，又是他们。大半夜的开着门吵，邻居报的警，说怕闹出人命来。
老陈警官无奈地摇摇头，周毅也是同一个心情。他俩还以为，以往那出一哭二闹三和好的桥段又要上演了，老陈警官在车上甚至说，
“该和他们好好说说了，警务人员的资源不是给他俩这么浪费的！”
可这次，却不一样。
待到周毅他们上楼后，眼前的一幕简直让他惊呆了——
早已被吓得四散逃去的围观群众，大门开着，倒在血泊中的丈夫，一手还抓着手机，手机上是玩到一半的游戏界面。他的脖子上深深扎着把剪刀，鲜血飞溅在墙壁上，飞溅在妻子粉红色的睡衣上，飞溅在她漠然的脸上，还有她怀中哇哇大哭的婴儿身上……
妻子目无表情道，“别哭了孩子，这样的爸爸，我们不要也罢……”
………………
事后，据群众交代，起初夫妻俩也和平时一样吵闹，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丈夫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手里打着游戏，妻子抱着怀里的婴儿哭得声嘶力竭。可，就在民警赶到现场的一分钟前，妻子忽然抓起桌上的剪刀就朝丈夫猛然扎去！丈夫毫无准备，一刀就倒在了地上……
一分钟。
一分钟。
就一分钟而已。
周毅的身子晃了晃，整个人也恍惚了。
他抬起头，看着方绵绵柔和纯净的脸，思绪才从犯案现场回到茶餐厅来。
他说，“后来，我们做了现场维护和记录，把案子转去刑警队……只是绵绵，居民们说，妻子就是在我们赶到前的一分钟里，忽然抓狂行凶的……一分钟……就一分钟而已……我就克制不住地想，如果我从沙发上醒来时能快点清醒，如果我没有去盥洗室洗把脸，没有拿了同事的咖啡喝，如果我更抓紧一些，这一分钟我肯定赶得上……”
方绵绵慌了，连忙道，“喂喂，这不是你的错啊！”
“你不明白。”周毅摇摇头，“听见又是这对夫妻吵架时，我还以为会和往常一样……我根本没意识到会有如此惨烈的后果……我做民警这些年不是没有见过血，但这次……如果我可以快一点点的话……”
“周毅！”方绵绵一把伸手握住他颤抖的手，“你冷静一点。这不是你的错！”
周毅看着她，方绵绵深深呼吸道，
“听我说，周毅，你们已经很辛苦，很不容易了，你们为大家做了很多，但你们都不是电影里的超级英雄，不可能帮到所有人，更不可能救到所有人。事实上，根本没有这样全能的救世主。”
周毅默默听了，但眼神缓和了些许。方绵绵握住他的手更是温柔，
“别把太多的担子压在自己身上了，你已经尽到了职责。没错，这次如果你快一分钟的话，兴许是可能阻止这桩血案，但兴许也不能呢，兴许情况会更糟糕也说不定呢。你连没发生的事情就要揽在自己肩膀上，你这对肩膀随时都会塌的呀！”
周毅像是要说服自己一般，缓缓点了点头。方绵绵的眼睛湿润了，柔声道，
“而如果你的肩膀塌了，那么，我又该怎么办呢？”
周毅的眼神动了动，两人沉默片刻，他才苦笑一声地沙哑道，
“谢谢你，绵绵。其实道理我都懂，刚工作见血的时候，心理负担太大，去见过警队的心理辅导医生，他们也说过类似的话……只是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格外让我安心。”
方绵绵笑了，眼眶一动，默默滚下来一颗小泪珠。她抬手擦了擦，道，
“你想谢谢我的话，就陪我吃早餐吧。我呀最近忙着出复习卷，夜里睡得也不踏实，一早过来肚子空空的，难受死啦。”
说罢，她语气轻巧地扬手叫来了菜单，说，“我饿了，会点很多，不介意吧。”
周毅看着她，却忽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一句，“绵绵，要不，我们结婚吧？”
“啊？”
……………………
第30章
对于周毅而言， 肉体上的疲倦在这几年的工作中， 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了。
但精神上而言， 有时受到的打击或委屈，却不是向谁都能倾述的。
干他这行的，有时被奉为英雄——比如那次在群居房里， 他为了保护群众而被通缉犯捅伤，领导的表扬和群众们送来的感谢锦旗都让他自豪不已。
但也有不少暗淡的时刻，比如尽心尽力却被居民投诉时， 加班加点却依旧没有进展时，又比如今天，为自己没能及时阻止犯罪而深深自责时。
他的心绪当然不能告诉父母，怕父母担心。也不能向师傅或同事倾述， 他们大多是干了多年的老江湖了， 谁没经历过风雨啊。
他更不喜欢找警队的心理辅导，总觉得自己像个软弱的病人似地。
于是，当那些话从方绵绵的嘴里说出来时，他只觉得无比温暖。甚至想着，每天下班一身疲倦时，一推们就能看见她那张纯净温柔的脸。
所以， 周毅禁不住地对她说， “绵绵，要不， 我们结婚吧？”
………………
“所以，你答应他了？”杨雪诧异地问。
“没有啊， 我觉得太突然了。”方绵绵脸色微红，“但是在那种场合，我也不好直接拒绝。只说，我考虑下。”
杨雪撇撇嘴，笑了，“看来啊，我要给你们俩准备大红包啦！”她说着，喝了口咖啡，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道，
“哦对了，告诉你个大新闻，乔如月怀孕了哟！”
“真的？你是怎么知道的？”方绵绵诧异道。
“我前一阵子捯饬淘宝店，日夜颠倒，结果大姨妈来得很不痛快。我就抽空去妇科医院看看呗，结果居然在医院产科建卡的地方偶遇了乔如月……”
起初，杨雪是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了，但总觉得眼角余光瞥见了个熟悉的身影。于是她走着走着又折返回来，而待她确认了等在妇产科建卡处的女孩儿正是乔如月时，一时之间两人都怔怔地看着对方，竟说不出话来。
还是乔如月先抿嘴笑了笑，仰着一张比以前略圆润些的脸蛋儿，说道，“哟，杨雪，好久不见。”
兴许是乔如月的和气感染了杨雪吧，她也轻轻咳嗽一声，“嗨，好久不见。你这是……怀孕了？”
“是啊，刚满三个月。”她微笑着，下意识摸了下肚子，“你怎么来医院了？”
“我月经不调，痛经。是老毛病了。”杨雪道。
“是啊，”乔如月点了点头，“记得以前读书时，你就总是痛经。有一次考试的时候还猫腰揉着肚子，结果被老师误认为是在作弊。”
“哈哈哈，对哟，还真有这事儿呢。老师当时一个箭步冲过来搜我桌肚，委屈得我放弃考试，直接奔医务室去了。”
杨雪哈哈笑着，乔如月也哈哈笑着。直到两人笑着笑着，渐渐停息，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神也柔和不少。
“遇到熟人了吗？”乔如月的婆婆过来了，絮絮叨叨道，“我刚问过了，前面还有七八个孕妇。这医院人真多，没办法，大医院才让人放心啊。”
乔如月点了点头，杨雪就客气地道别，“那我走了，再见。”
“嗯，再见。”
………………
此刻，当方绵绵问她，“乔如月怀孕了？她看上去如何？”
杨雪感怀地笑了笑，“她看上去状态还不错，不过没化妆，衣服也穿得没那么讲究了。但她婆婆看着对她挺好的，陪她一起建卡做检查呢。”
“老人家也算得偿所愿了，”方绵绵也笑了起来，“大家都过得开心，就好了。”
她说着说着，也想起前两天周毅告诉他，好好味面馆的小宋老板——宋洋似乎有了新的对象。有一天完成任务后，他和师傅去面馆解决午餐，就瞧见店里多了个伶俐的女孩儿在帮忙收拾碗筷。听食客们说，是小宋老板的女朋友，两人就快结婚啦！
想着想着，方绵绵不禁就笑了。自己正处于幸福中，周围的人也都越过越好，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亮堂堂的。
“所以我亲爱的杨雪，就差你了哟！”方绵绵调侃道。
“我？”杨雪歪着头，嘻嘻哈哈道，“我和我那能赚大钱的淘宝店，恩恩爱爱一辈子好吗！回头你和周毅结婚了，我给你俩包个大大大大大红包！”
“早啦早啦，我们才交往不过大半年吧。”方绵绵摆摆手。
岂料两个多月后，方绵绵传给杨雪的微信就说，
“那个……我亲爱的杨雪，能邀请你做我的伴娘吗？”
……………………
第31章
关于自己是如何糊里糊涂答应了周毅的， 事情还得从学校的文艺演出排练开始。
学校要搞建校周年纪念的文艺演出， 方绵绵的班级需要表演一个团体节目。于是这阵子的方绵绵总忙得焦头烂额， 和家长们一一打招呼，放学后就带着孩子们在大礼堂排练走位。好在她自己的班级既懂事又听话，不过节目排到一半， 校长来看过了，觉得单调了些，临时把隔壁班那个会拉小提琴的孩子——小杰给加了进来。
“那个小杰是这学期刚转来的， ”校长说，“他们班开展示课时，我见识过他的才艺，琴拉得相当好。”
校长的建议， 方绵绵自然不敢拒绝。于是联系了隔壁班老师和小杰的父母， 放学后也带着他一起在大礼堂排练。
小杰同学的任务其实很简单，就是在大家朗诵和变幻队形时，他负责在一旁拉琴提供背景音乐。所以当大家练习走位时，小杰往往闲得很，他个性调皮捣蛋，按他班主任陈老师的说话——就是个牙尖嘴利的混世小魔王！
于是， 他总趁着方绵绵忙得不可开交时， 偷偷摸摸在附近捣蛋。有时拉着候场的钱晓轩捉迷藏，在几排座椅间玩‘打仗游戏’；有时又拉一下何娜的小辫子， 然后嘻嘻哈哈地跑开；有时又一脚踢翻了地板上的接线板，害得电脑投影屏一下子就全黑了……
总之， 自从小杰过来之后，放学后的排练就变得鸡飞狗跳了。
方绵绵也拿出老师的权威来吓唬他，可他当面点头认错，等方绵绵走开，又开始胡闹起来，让方绵绵头疼得很。
………………
这天放学，是正式演出前的最后一次排练了，方绵绵甚为紧张。
周毅约了她放学后一起吃晚餐，原本想在旺旺茶餐厅与她碰面，但收到方绵绵的微信，说今天的排练很重要，她兴许会晚点过来。想起女友最近总为排练不顺的事儿操心，周毅想了想，便径直去了英才小学，直接上了大礼堂等她。
方绵绵见他来了，起初有些诧异，但很快就‘资源利用’起来。
“我先管着这一组孩子，其他候场的孩子，你帮我看管一下！”说罢，她便风风火火地去了。
周毅自然义不容辞，且很快就在候场的孩子群里，一眼认出了近来总让女朋友操心的小子——小杰。只见小杰今天穿着一身小小西服，脚边放着提琴盒子，甚为帅气。可他的行为却幼稚得很，偷偷地把纸巾撕开，捏成小团团，放在王思佳头顶的蝴蝶结上，被发现了就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王思佳气得眼圈都红了，何娜连忙道，“小杰，你别太过分啦！你再恶作剧，我们就找方老师啦！”
小杰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方老师是你们的班主任，我才不怕呢。我的班主任是陈老师！”
何娜怔了怔，才道，“可今天陈老师说了，让方老师全权负责管教你！你必须听方老师指挥！”
这回轮到小杰怔了下，才又强词夺理道，“好吧，那你去找方老师啊。可你没看到吗，方老师在那边忙得不得了，又指挥第一组走位，又在调试电脑多媒体。你再去麻烦她过来，处理这么小这么小的事情，你好意思吗！”
“这……”这么一说，王思佳和何娜面面相觑。方老师的确忙得头也不抬，两个女孩儿谁也不好意思过去。
好在何娜看见周毅了，便又理直气壮道，“哪怕方老师不过来管你，可是有周警官在啊！我们把周警官叫来评评理！”
周毅原本饶有兴趣地听几个孩子斗嘴，眼见着轮到自己出场了，他便轻轻咳嗽一声，正想教训小杰一番。岂料小杰这个转学生才不怕周毅呢，外加今天的周毅正休假，没穿制服，于是小杰只皱皱眉地瞅了他一眼，就道，
“我知道他，他是常来学校搞活动的民警。可是我做的事情又不犯法，我只是把纸巾团团放在女孩儿的头顶上罢了，这种小事情警察叔叔才不管呢。警察连我妈妈被偷去的手机都找不回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