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恒一脸疲惫,赶了一天路,就是希望晚上能回家,他略歪头躲了过去,又把枕头放了回去,面上虽然没有表情,声音却很和缓:“二嫂都告诉我了,听说你去吃了忆苦饭?”
他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张茉莉刚想分辨,肚子又疼了几下,她赶忙从炕上爬起来,推开了江文恒:“我去厕所。”
张茉莉从厕所出来,又在院子里转悠了好几圈,一直也没进屋,进去之后,和江文恒说什么呢?问他为什么这么晚回来,问他那本“鸿雁传情”的外国小说?
张茉莉摇摇头,算了,她一个字都不想问。
等张茉莉回去的时候,江文恒已经洗漱完毕,爬进了被窝里,她往柜子上一看,柜子上有一碗水,还冒着热气,张茉莉喝了水,也没和江文恒说话,掀被子的时候踹了他一脚:“离我远点。”
“喜怒无常。”他嘟囔了一句。
屋子里黑漆漆一片,她睁着眼睛望着屋顶,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叹气声,要不是她耳朵好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刚想说什么,一双大手附上了她的肚子,手掌还带着温度,江文恒缓缓地给她揉着肚子:“别动,揉一揉你能更舒服一些,下次聪明一点,别什么‘好事’都往上面凑,半年多没见,还是一点长进没有。”
江文恒嫌弃的语气瞬间冲淡了他给她揉肚子的那一点温存,张茉莉翻翻身,冷哼一声:“我不想理你。”
第22章 礼物
张茉莉一宿没睡好,往厕所里跑了好几趟,直到感觉肚子里空了,天快亮的时候才睡了过去,张茉莉醒来的时候,江文恒没在屋里,她揉揉眼睛,有点怀疑昨晚是自己的幻觉。
江文恒端着一碗小米粥进来,腰间围了一条围裙,滑稽极了,张茉莉盯着他看,江文恒略不自然的扭过头去:“我问妈了,你适合吃流食。”
张茉莉早就饿了,接过碗没用多久把粥喝光,江文恒在旁边无奈的说道:“烫嘴,你慢点。”
“哎呀。”张茉莉喊了一声:“烫到了。”江文恒无奈的摇摇头,去拿了一小盒风油精,扔到了炕上:“自己抹。”
张茉莉嘟囔:“抹就抹,我又没求你,对了,这次你回来还走吗?”
“不走了,以后就待在家里,这次出去的事……等以后有时间,我慢慢告诉你。”
沉默了片刻,江文恒又问:“肚子还疼吗?”
“不疼了,就是……我……我还是饿。”张茉莉一脸委屈。
不是江文恒不给她多喝粥,是柴凤芹叮嘱他,张茉莉现在身体虚,不适宜吃的太多,肠胃也得慢慢适应,一下子吃饱了,反而给身体造成负担。
张茉莉在炕上躺了半日,她心里着急死了,因为吃了顿忆苦饭,连地都下不了,白花花的工分就这么溜走了,真是得不偿失!
这就算了,江文恒还讽刺她!吃忆苦饭这件糗事,想必他抓住了得念叨几年,江文恒平时跟闷葫芦似的,话不多,见谁都像别人欠他二十块钱一样,可他偏偏喜欢欺负张茉莉,尤其爱挖苦她,一想到这里,张茉莉更生气了!
什么时候回来不好,反正已经晚了这么多天了,偏偏昨天回来!
张茉莉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贪小便宜,要去吃那顿忆苦饭呢?江文恒说的没错,如果真是美差,也就不会人数不够,需要临时凑人了。
江有福倒是常吃忆苦饭,以前他是大队的生产队长,这种场合没少参加,可张茉莉当时还没嫁过来呀,等她来了江家,江有福早就不当队长了……
张茉莉捶捶大花棉被,江文恒坐在炕边:“被子招你惹你了。”
“你……以后你不能拿这件事笑话我!”张茉莉说完,觉得自己的语气像撒娇,她有些心虚,揉揉自己的脸,转移话题说道:“我忘了告诉你,咱们分家了。”
江文恒像是早就知道,平静的说道:“妈都告诉我了。”
“你不生气吗?”张茉莉试探的问。
江文恒笑了笑,只是他的笑嘴角都没怎么动,比哭还难看:“开始听到的时候,有点诧异,其实如果大嫂二嫂不提,我也想分家了,是我拖累了大家,我不生气,人之常情,大哥二哥也不容易。”
张茉莉点点头,刚开始的时候,她是很气大嫂二嫂的,可后来冷静下来转念想想,她们也有自己的苦衷,虽然都是一家人,彼此扶持是应该的,但人也不能太自私了,现在这年月,谁家都不容易。
张茉莉说道:“大嫂二嫂人都不坏,二嫂吧,虽然刀子嘴,可心眼是好的,家里的粮食我算了算,省着点吃,应该能撑过去。”
江文恒叹口气:“对不起,是我委屈你了。”
江文恒很少这么低姿态说话,出去这一趟,人都变了,还知道觉得愧疚了,张茉莉吃软不吃硬,听他这样说连连摆手:“不怪你不怪你,是我吃的太多了,你要是娶了别人,粮食上肯定不用这么发愁……”
江文恒:“……”
中午张茉莉胃口大开,江文恒没拦住她,愣是被她抢下了三个玉米馍馍,一顿饭下来,张茉莉吃了四个馍馍,两碗粥,外加一根吴敏送来的腌黄瓜,江文恒早就习惯了她的饭量,递给她手绢擦嘴,说道:“小心还得上厕所。”
江文恒的话刚说完,虎子妈进屋说道:“上厕所?可不是吗?我都上了一宿了,茉莉你咋样了。”她再一抬头,看见了江文恒,惊喜的说道:“哎呀,文恒回来啦!”
虎子妈和江文恒客套了几句,江文恒说去喂鸡,等他一走,虎子妈说道:“我一见文恒,感觉身边的温度都降下来了,都说你福气好,我看啊,你也不容易,这么一个冷面儿人,每天多没意思。”
张茉莉笑道:“是啊,虎子他爹有意思,还给你往地头上送头巾,怕你晒着。”
上一世,这样的话张茉莉没少听,当时她听完愤愤不平,更觉得江文恒不好,横竖看他不顺眼,别人家的夫妻俩都有商有量,能安安静静的说些体己话,不像他们两个,除了吵架就是冷战。
现在张茉莉想明白了,日子不是过给别人看的,江文恒也不是没优点,她最重要的就是放平心态,至于以后的日子能过到什么程度,走一步看一步吧。
虎子妈盯着炕桌上的空碗,不敢相信的问道:“都是你吃的?茉莉,你还有胃口吃东西?我真是佩服你。”
虎子妈捂着肚子,她是强撑着精神来的,幸好两家住隔壁,要是再远一点,她也过不来,昨晚折腾了一宿,想上厕所,肚子里胀胀的,又什么都拉不出来,吃下去的麸皮像刀子一样挖着她的肚子和胃,虎子妈疼的直哎呦。
张茉莉问她:“你没吃巴豆?”
“巴豆?吃那玩意干什么?”
张茉莉解释道:“我妈说,忆苦饭不容易消化,吃了巴豆腹泻,上几趟厕所就好了,反正也是难受,不如一次性来个痛快,就是吃完了身子虚……”
巴豆吃太多对身体有害,要控制量,根据柴凤芹的经验,江有福每次吃上一颗就管用,张茉莉是女同志,吃半颗也就足够了,张茉莉切了半颗给虎子妈:“用冷水服下,我妈说喝热水吃,腹泻会更严重。”
虎子妈连连称赞:“还是你婆婆有办法,姜还是老的辣,我要早知道你们家有这个妙方,昨晚就过来了,不至于折腾这么一宿。”
张茉莉挠挠头:“我还以为你也知道吃巴豆呢。”
虎子妈吃完巴豆赶紧回了家,江文恒进屋,扔给她一个布包。
张茉莉疑惑的问:“给我的什么?”
江文恒淡淡的说道:“出去这段日子,手里还有一点钱,路上随便买的,晚回来这么长时间,怕你找我闹,我不是特地买的,就是随手带的。”
礼物?张茉莉没想到,江文恒回来还给她带礼物,张茉莉的注意力都被这个布袋子吸引了,根本没注意他说什么。
会不会是吃的?张茉莉突然变得很期待,以前江文恒在城里上班的时候,给她带过红糖枣糕、桃酥、橘子瓣糖,不过最让张茉莉念念不忘的,还是江文恒出差买的义利的果子面包。
这种面包可比以前她在供销社吃过的好多了,蜡纸的包装皮很抢眼,吃起来一点也不干巴,润润的很有弹性,吃到嘴里还有一股略微的酸味,但咀嚼几下,就能感受到面包的香甜了,这可是张茉莉吃过的最好吃的面包,不过价格也不便宜,章小青舅舅给她买过,一个面包得一毛五一个,还得搭上二/两粮票。
会不会是面包或者其他糕点?张茉莉眼前一亮,可打开之后,鼓鼓的布袋里装的东西和她想的大相径庭。
虽说有些失落,但她依然很高兴,是一条长围巾,张茉莉翻了翻,还是牌子货呢,上海二厂生产的光荣牌!
就是颜色……张茉莉撇撇嘴,浅蓝色带菱花格的,对江文恒的审美,她也不敢抱太大希望,不过另外一条浅紫色的锦丝纱巾很好看,上面的金丝一闪一闪的,大方巾又薄又滑,等天气暖和的时候带出去,肯定好多人羡慕。
张茉莉美滋滋的问道:“谢了,算你有点良心。”
江文恒回来,除了随身的行李,也没带什么东西,现在不像以前的日子好,之前有供应有粮票,现在……巨大的落差感让江文恒生出一丝落寞,他没表现出来,和张茉莉说道:“明天一起回去看看你爹他们吧。”
张茉莉撇撇嘴:“去吧,就是一想到我那个后妈就头疼,唠唠叨叨指定又得讲说半天,你别搭理她。”
郭槐花那张嘴啊,全大队都难找出一个比她还能说的,张茉莉出嫁前,每天都得在她身边听她的唠叨,嫌弃她这里不好,那里不行,耳朵都磨出茧子来了,幸亏结婚了离得远。
回一趟娘家,也不能什么都不带,张茉莉看了看空荡荡的过堂屋,决定带上二斤红豆,另外家里还有一瓶白酒,这次也带上。
第23章 书里的秘密
江文恒这一晃走了半年多, 这次回来他也不会再走了, 张家人白天下地的下地, 上学的上学, 张茉莉趁着中午休息的时间, 和江文恒回了娘家。
张家早就听到了江文恒回来的消息, 村子就这么大, 一点风吹草动家家都知晓了,郭槐花手里攥着一把玉米粒扔进鸡窝,大声说道:“茉莉和文恒来了?我还琢磨呢, 女婿回来了,什么时候过来看老丈人,没想到今儿就来了。”
张茉莉问:“我爹他们呢?”
“屋里呢, 大家正吃饭, 你俩吃没吃?”郭槐花问。
张茉莉嗯了一声:“吃完饭过来的。”郭槐花松了一口气。
张茉莉大哥大嫂没在这住,结婚后搬了出去, 她大哥叫张海洋, 比她大四岁, 三妹张海棠, 今年上初一了, 另外郭槐花生的闺女今年七岁, 叫张葱慧。
一提起四妹的名字张茉莉就想笑。
她亲妈活着的时候,给他们姐妹俩取名都是按照花名取的,当时大队里还有人酸溜溜的说, 人家劳动人民取名都是珍啊英啊之类的朴素的字眼, 他们这种富农阶级取名,还用花名呢,一看就不是自己人!
可这些花也都是遍地都开的,拿着名字上纲上线也太诛心了,后来也就没人再提,等张全柱娶了郭槐花,还有人说都和花朵挨边,真是有缘哪。
郭槐花生了闺女,她不愿意让自己闺女按照花名和她们排着,就取了葱慧的名字,说什么要像青葱一样清清白白,而且葱慧聪慧,谐音意头好。
为了这个名字,葱慧从小没少被人取笑,哪有女孩取这样名字的。
海棠好久没见到张茉莉,亲昵的靠在她身旁说话,现在的学校实行五二二,也就是小学上五年,初中和高中各两年,按照张全柱和郭槐花的意思,海棠念完初中也就不上学了。
张茉莉叹口气,现在的学校也学不到太多东西,口号喊着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学生们都是半工半读的状态,平时还要去参加劳动,要是赶上农忙的时候,学生们学也不上了,就每天下地干活攒工分,一个高中生,每天能拿到六七分呢。
张茉莉也有点迷茫了,冯老师总是和他们讲,要多读书,多学知识,没有文化的人是走不长远的,可是面对国内的大环境,到底谁说的对呢?
提到海棠上学这件事,郭槐花说道:“我也不是舍不得这点学费,海棠一个女孩子,下地干活也捞不到几个工分,一年几块钱的学费,家里也出的起,可关键是上学没啥用,不用说别的,你看她姐夫,高中毕业生,现在倒好,还不如咱们种地的农民。”
张茉莉:“……”郭槐花最擅长的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张全柱一个劲给郭槐花使眼色,郭槐花没当回事:“自己家女婿,有什么忌讳的,实话难听,再者说了,外面讲说的又不是我一个。”
江文恒也习惯了郭槐花的性子,再者他本来话就少,就算是冷场大伙也习以为常,张全柱非要拉着女婿喝酒,本来想喊张海洋过来,可老大两口子前几天回丈母娘家,要过几天才回来。
别看葱慧和海棠两个年龄差得多,但平时也不少吵架,郭槐花听的烦,经常把两个孩子都撵出去,俩孩子站在大门口哭,来来往往的人看了直摇头,说后妈心可真狠。
吃完饭,海棠趴在炕上写作文,张茉莉拿过来一看,现在的作文跟八股文一样,开篇都一样,海棠写的是:全国形势一片大好……
现在就是这样的大环境,听海棠说,学生们每个学期还得想办法交两担牛粪。公社里的牛总共就那么几头,每天拉屎疴尿的次数也有限,这么多牛粪,凑够了也难。
张全柱拉着江文恒上炕喝酒,带来的那瓶白酒开了盖,两个男人都不善言辞,光闷头喝酒也不说话。
桌上摆着半碟子油梭子,耗完的肥猪油,剩下的油梭子就是宝贝,嘴馋的时候最合适打牙祭,上次剩的油梭子郭槐花舍不得都吃完,剩了一半偶尔改善伙食。
张家已经摘掉了富农的帽子,每天辛辛苦苦下地挣工分,一年到头分粮食分钱,日子也能勉强过,等两个孩子长大独立后,可能会更好一点。
来了这一趟,江文恒多了一个任务,给海棠找两担牛粪出来,他面上还是淡淡的,海棠担心的问张茉莉:“姐,我姐夫是不是不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