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茉莉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奶糖:“你姐夫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露过笑模样?”
海棠松了一口气:“也对,咱们大队的牛粪根本捡不到,都被我们隔壁班的几个男孩子承包了,真发愁。”
捡牛粪这件事是江文恒自己应承下来的,回去的路上,张茉莉好奇的问他:“海棠刚才说了,咱们大队根本捡不到,你打算怎么办?”
江文恒瞟了她一眼:“越来越笨了,冯老师住在哪儿?”
“牛棚啊。”张茉莉这才反应过来,她眼睛一亮:“对啊,可以找冯老师帮忙。”
牛棚这个词现在是代称,住在条件很艰苦的房子里也称住牛棚,不过冯老师住的是真正的牛棚,夏天味道大,冬天大风呼呼的往里刮,冷的要命,给他们的被子就薄薄的一层,美其名曰磨练意志,江文恒也不敢给他送新被子,只能送去一点棉花,让他偷偷地塞进被子里,这样能暖和一点。
对于冯老师而言,捡点牛粪确实不是难事,偶尔捡一点,也不会引人注目,积少成多,两担也用不了多久,解决了海棠的这个麻烦事,张茉莉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上学也不易啊。
上次的忆苦思甜大会冯老师没去,张茉莉和江文恒抽时间去了一趟劳改农场,劳改农场上工前要开学习会,读完社论才开始干活,路过田里,没看见冯老师的身影,张茉莉说:“冯老师没来上工,不知道在没在牛棚。”
“过去看看吧。”
冯老师果然在牛棚里,盖着被子,头上敷着一条毛巾,脸色蜡黄,一点精神都没有,他先是感冒,后来又开始发烧,这几天都没下地干活,好在医务室的人过来了一趟,给开了药,现在精神好了很多。
冯老师唉声叹气:“一把老骨头了,岁数大了身子骨就是不行。”
张茉莉有点心酸,冯老师才四十多岁,中年的岁数和老不挨边,这段劳改农场的日子,把他身子给拖垮了,住的潮湿,吃的也不好,再硬朗的人也挨不住。
冯老师喜欢回忆以前的事,江文恒陪他聊了一会儿,两担牛粪冯老师说包在他身上,这边的牛粪没专人去捡,很容易拾。
除了唠家常,江文恒拿出了自己课本和自己做的题,每次江文恒过来,都向冯老师请教一些知识,冯老师学历高,是高材生,多么难的问题,他也能轻松化解。
张茉莉瞄了一眼书皮,好像是什么《齐性空间微分几何学》,绕口的名字,这几个字分开张茉莉每个都认识,可合在一起,她就不清楚了,江文恒总是喜欢看这些奇奇怪怪的课本。
直到和江文恒讨论起了数学题,冯老师才有了一点精神,他们的对话就跟天书一样,张茉莉也听不懂,牛棚的环境不好,屋里面暗的看不见阳光,他们又什么都瞎扔,反正张茉莉闲着,索性收拾起来,冯老师过意不去:“茉莉,你可别动手了。”
张茉莉抹了抹汗:“冯老师,你不用管我,我平时干活习惯了,你让我闲着,我还觉得不舒服。”
他们两个也不敢多待,怕引人注意,在牛棚待了半个多钟头就出来了,冯老师恋恋不舍,强撑着精神把他们送到了门口。
每次来看冯老师,张茉莉的心情就不好,她忍不住问:“冯老师人这么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待遇……”
江文恒四处看了看,表情严肃:“别乱说话。”
“哦,知道了,我努力做又红又专,对社会有贡献的好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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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队里的人说,周五晚上公社有电影上映,就在公社的露天电影院,农村和城里不一样,看电影不花钱,虽然露天电影院的条件不好,还得自带小板凳,可对于缺少娱乐活动的大家来说,已经是很难得的消遣方式了。
江文恒向来对看电影不太感兴趣,可是架不住张茉莉想去,张茉莉摇着他的胳膊一直怂恿:“文恒,去看电影吧,天那么黑,我自己去害怕。”
“还有你怕的?”
张茉莉不爱听,哪有这么说自己媳妇的:“我好歹是个女同志。”
“你的饭量可不像女同志的。”
张茉莉:“……”
既然好言好语江文恒不听,她只好拿出杀手锏,冷战政策!人家国与国之间都经常用这招,效果还很好,更何况他们这个小家庭了。
从周三开始,张茉莉就对江文恒实行不搭理政策,整整一天,冷着脸不和他说话,江文恒本来话就少,好不容易和她搭一句,换来的是一张比自己还冰冷的脸,这也就算了,吃饭的时候张茉莉自己守着粥盆,只给他可怜兮兮的半碗粥,从身体和精神上对他进行双重虐待。
最后还是江文恒败下阵来,周四早上端来一碗蒸鸡蛋摆在她炕头:“我讲和,行了吧?”
闻到了蒸鸡蛋的味道,张茉莉的困意全无,她美滋滋的吃完半碗鸡蛋,给江文恒留了半碗:“这还差不多,家里还有点花生和糖球,到时候都带上,看电影的时候吃。”
苗红红最爱凑热闹了,可惜她怀着孕不方便,看电影人太多了,万一被挤到就得不偿失了,她遗憾的目送老大老三一家出门,柴凤芹递给她一把花生:“也别遗憾,等以后生了娃,随你看。”
看露天电影得提前占位置,不然等开场前去,一个好位置捞不到,这种事情一般都是交给家里的孩子办,半大孩子没什么正经事,整天出去疯跑,正好去占座位。
泥娃年纪虽然不大,但像个小大人一样,早早就和其他小伙伴一起,带着妹妹去了公社的电影院,孩子太小拿不了太多板凳,就用报纸占座,上门压上一块石头,免得报纸被风吹走。
张茉莉一路上都很兴奋,和吴敏说个不停,江文恒和大哥在后面小声的说话,公社的露天电影不常有,一个月最多也就放映两三次,而且像什么《地雷战》、《地道战》都是翻来覆去的播,张茉莉看的台词都会背了,听说这次上映的是国外的新电影,名字叫什么《鲜花盛开的村庄》,张茉莉还没看过什么外国片,所以格外期待。
一路上三三两两的人群,都是去公社看电影的,别看吴敏和江文财结婚多年,可感情依然不错,走在路上,两夫妻拉着走,再看她和江文恒,别说一句甜言蜜语没有,离的距离有两手掌宽,就跟陌生人一样。
张茉莉往江文恒那边挪了挪,江文恒问:“你走路怎么挤人。”
张茉莉快走两步,忍住了肚子里的火气,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愿意。”
他们去的早,离电影开场还有半个多小时,泥娃和迷糊跑了过来:“你们总算来了!”一家人找位置坐好,张茉莉拿出糖果和花生分了分,吴敏带了自己炒的瓜子,江文恒摇摇头,什么都没吃。
开场前,张茉莉见到了韩惠。
这还是江文恒回来之后,张茉莉第一次见到她,韩惠和几个知青也过来看电影,她们和江文恒比较熟,走到这边打招呼,就是普通的寒暄话,江文恒对韩惠,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一瞬间,张茉莉还以为自己想多了。
可她想到那本小说里的对话,心里不是滋味,直到韩惠走远,她的思绪还没收回来,江文恒喊她好几遍:“怎么,魂丢了?”
张茉莉说:“我刚想起来,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韩惠把借的几本书还了,我放到老位置了。”
“知道了。”
张茉莉又强调:“我是说,韩惠还书了,韩惠。”
江文恒不明所以:“我听见了,怎么了?”
提到韩惠的名字,他怎么无动于衷?
论心眼,张茉莉根本斗不过江文恒,她心里清楚,他们两个吵嘴,每次都是她赢,只是江文恒不愿意和她计较,张茉莉清楚,唉,说不定,江文恒就没把她放在心上。
算起来,张茉莉喜欢江文恒好久了,两个人老早就认识,江文恒和张海洋年纪差不多,从小一起玩,张茉莉从几岁的时候就追着他们玩,张海洋嫌弃这个鼻涕妹妹烦,不愿意带她,倒是江文恒,还愿意逗逗她,当然只是逗她玩,觉得她有趣。
童年时期的江文恒,还不像现在这样老摆着一张臭脸,最起码会说会笑的,有时候开心了,还捏捏张茉莉的脸蛋,张茉莉已经记不起来,是从哪一年对他动了心,江文恒那么出众,全村的男同志都比不上他,长得英俊,学习成绩还好,家里条件也是拔尖的,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
张茉莉从来没动过嫁给他的心里,她用脚趾头也想得出,他们两个不是一路人,那时候她亲妈还活着,念叨说:人家文恒和你哥海洋不一样,以后指定是有大出息的,到时候出去念所好大学,娶个漂亮的城里媳妇,当上城里人。
人算不如天算,大运动开始之后,江文恒受到了连累,从云间跌到了泥里,踏破江家门槛给他说婚事的人,再也没有登门的,说来也奇怪了,农村人结婚都早,江文恒老大不小的,这几年十里八村的媒婆都惦记着他,愣是一次亲也没相过,张茉莉听苗红红提过一嘴,说女同志的照片一张张的往江文恒眼前递,都被他拒绝了,说是短期内不考虑结婚的事儿。
江文恒就这么耽误了几年,后来被张茉莉赶上了,两家人也不知道怎么商量的,张茉莉就记得,郭槐花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江文恒,她在震惊中失眠了一宿,觉得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这朵鲜花她一定得采了,第二天顶着黑眼圈羞羞答答的点了头。
按照正常的相亲流程,男女双方得见个面,结果江文恒说张茉莉同志和他熟的很,也不用再特地安排见面,就这样,两个人私下见了一面,后来领证结婚,走了简单的流程,一切跟梦似的。
张茉莉似乎从来没考虑过一个问题:江文恒为什么答应娶她?就是因为彼此知根知底?因为他没了工作,所以将就?
结婚前,郭槐花劝过张茉莉几回,说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一定要想清楚,可当时张茉莉沉浸在自己走了“狗屎运”的喜悦当中,郭槐花的话一句都没放在心上,还以为她是见不得自己好,现在琢磨琢磨,她这个后妈到底是过来人,想问题比她有深度。
婚都结了一年了,多想无益,张茉莉搓搓手,最后还是没忍住:“江文恒,你为啥和我结婚?”
张茉莉话说的不凑巧,她的话音被开场的电影音乐淹没了,江文恒好像嘟囔了一句什么,张茉莉也没听清:“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江文恒回道:“你说的我也没听见。”
小迷糊就坐在张茉莉的怀里,咯咯的笑出声:“三婶儿,我想吃花生。”
这场电影讲了什么,张茉莉没往心里去,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心事重重,江文恒再心大,也看出了不对劲:“怎么,不舒服吗?”
张茉莉摇摇头:“我没事。”江文恒抱着小迷糊,右手搭了搭她的肩膀:“天黑,你走慢点。”
回到家,张茉莉闷闷地坐在炕上,江文恒意外的发现这个电影很好看,和张茉莉聊起了剧情,刚才张茉莉的心思根本没放在电影上,她满脑子全是韩惠。
张茉莉没忍住,从下面的一堆书里翻出来那本《青年近卫军》:“你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江文恒脸色微变:“你都看了?”
张茉莉咬咬唇,眼圈红红的:“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让我发现,你和旧情人的……”
江文恒打断了她的话:“你胡说什么!”
张茉莉反驳,冲过去掀开了书页:“我胡说?你自己看看,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哦对,郎情妾意,深情款款,你自己看一看,是不是我冤枉你,这一篇‘今年的阳光很好,就像我想你的心!’江文恒!你太过分了!”
“茉莉,你听我说……”
张茉莉跺跺脚,忍住了眼里的泪,这些天的忍耐和委屈极需一个宣泄的出口:“解释吗?你有什么好解释的,你看看日期,从69年到71年,69年是韩惠来咱们大队插队的年份,71年咱俩结婚,她一来你就看上人家了吧?后来没再一起,就委屈自己娶了我?你别狡辩了,别人都看到了,以前你经常鬼鬼祟祟的和韩惠见面。”
鬼鬼祟祟四个字,令江文恒皱皱眉:“茉莉,有话好好说,你不要乱扣帽子。”
张茉莉指了指自己:“我冤枉你了吗?”
厢房的动静惊动了柴凤芹,她已经躺下了,披上衣服匆匆忙忙的过来:“怎么了怎么了?小两口吵架了?嗨,文恒不是妈说你,你让着一点茉莉。”
张茉莉抹了一把泪,江文恒叹了口气,把柴凤芹推了出去:“妈,你别跟着掺和了。”
“你这孩子……”柴凤芹不放心的往屋里探着看了一眼:“你不在家,人家茉莉每天都笑呵呵的,这才回来几天?就不让人安生,你这脾气啊……也就茉莉忍得了。”
江文恒嘴角抽动几下,这可真是他亲妈。
好说歹说劝走了柴凤芹,江文恒回屋一瞧,张茉莉坐在椅子上抽抽搭搭,使劲瞪了他一眼。
江文恒翻翻书,说道:“还别说,字里行间还挺有美感,字体嘛……还是这个正楷体的好看。”
张茉莉觉得哪里不对,她琢磨了一番,问道:“你别装糊涂,你写的字你会没看过?”
“你以为我和你好奇心一样重?说实话,这本书里面的内容,我也是第一次看。”
“我不信!明明就是你和韩惠通信的铁证!”张茉莉才不会相信他的鬼话。
江文恒哭笑不得:“茉莉,你适合去当个天文学家。”
“什么意思?”
“想象力这么丰富,可惜了。”
“你又讽刺我!”张茉莉说完,一个枕头扔了过去。
江文恒对她扔枕头早就习惯了,轻松的躲了过去:“如果我说不是我写的,你信吗?”
“那得看你说的是不是真话。”
江文恒把书放到一边,告诉了张茉莉来龙去脉。
这本书,是韩惠和赵言军联络的工具。
赵言军是江文恒的高中同学,两个人高中是同桌,关系很好,而韩惠和赵言军是恋人关系,知青下乡运动开始之后,韩惠来到了这里,当时的赵言军已经参加工作了,所以留在了城里,两个人隔的远,想见一面非常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