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皇后心里也有些奇怪,她跟着皇上许多年,印象中,皇上从前大多喜爱甜腻之物,她竟疏忽至此,连皇上何时换了口味都懵然不知。
但这也算好事,皇后欣然道:“从前太医就一直跟臣妾说,皇上的饮食过于荤腥油腻,也一直劝着您,如此不利于龙体安康,如今皇上倒是愿意改换口味,臣妾也宽心些。”
皇帝呐呐应着,皇后见他的反应,忽然想起,自己好似一直忽略了什么。
她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问道:“皇上,玥常在犯错受罚抄写《女则》《女训》,书稿仍在这儿,她人呢,臣妾怎不见她人在何处?”
绣玥从沉睡中睁开眼,她揉了揉眉心,缓缓从榻上爬起来,头昏沉沉得厉害。
皇上又将她拉到了这西稍间,好一顿作弄,后来谁给她沐浴更衣统统都不记得了,睡得极沉,醒来便是这个时候。
昨个外面又下了场大雪,房间里地龙烧的滚热,热得口干舌燥,绣玥此时醒来止不住的口渴,便是渴醒的。
颙琰起身离了这间屋子,那些御前侍奉的宫人们谁还会留在这儿理她,西稍间空落落、黑魆魆的,她环视了一周,别说茶杯,连盛水的家伙式儿都跟着伺候皇上去了。
绣玥将散乱了的几缕头发简单盘了回去,披了件外衣,穿好鞋袜,便想着出西稍间去弄些水喝。
前殿应该还有许多她早上没用完的瓜果摆在那。
她有心唤一唤这养心殿里的宫人,可御前的人都仅供着皇上驱使,若是皇后妃嫔也便罢了,谁将个常在放在眼里,稍稍对她示意一下便走过去了,她几次有心想说句话,奈何根本开不了口。
这时候,还是只能求助于皇上。皇上虽然不待见她,却也是这殿内唯一肯理她的人啊。
她朝着西暖阁的方向走,睡得昏昏沉沉,脚底下像踩着棉花,一深一浅,绣玥微捂着嘴,轻轻打了个哈欠,头还是浑得要命,若不是渴醒了,她恐怕像昨天一样睡到申时,也说不准。
到了西暖阁,鄂啰哩平时一准在外边候着,今日却不见踪影,她瞧了一眼鄂啰哩的那个徒弟常永贵,小太监自是比不得师傅圆滑老道,一副要开口、却欲言又止的样子,她便也没多做停留,毕竟午膳到现在一直渴着,急着寻水来喝,便径自走了进去。
这几日她随进随出皇上的书房都成了寻常事,养心殿内伺候的奴才们也都见怪不怪了,都没人拦着。
绣玥进了房间,看见皇上在位子上,低头在翻看着本账册,旁边一摞折子整齐放着,看起来都已批完了。
她刚睡醒,脑中还有点混沌,眼前只觉得一片亮光,光线晦暗不明。绣玥揉了揉眼睛,瞧着十分神清气爽的皇上,走近道:“皇上万安。”
颙琰的目光从账册中转向她,打量着她的装扮,责道:“你这身是什么样子,真是没有规矩。”
绣玥心想,她弄成这样,那是拜谁所赐?
“回皇上,嫔妾出来只是想找水喝,喝过之后嫔妾还要回去后殿再歇一歇呢。”
绣玥话音落下,便瞥见那盘和田玉碟子盛着的青玉葡萄,她绕过去,拎起一串葡萄,摘下来一粒放进嘴里,先解解渴,“这青葡萄前天嫔妾都吃光了啊,怎么今天又摆上了?”
她笑笑:“皇上这儿果真什么奇珍异宝都有,嫔妾从前从未吃过这种贡品葡萄,味道也别具一格,酸甜得宜,嫔妾就喜欢这个酸甜,一点不似纯甜的葡萄那般甜腻......”
“住口。”
颙琰喝止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你来养心殿是受罚的,你当是什么?还不抄你的《女则》去!”
绣玥恍惚站着瞧他,这是怎么了,经过昨天的事儿后,一直都相安无事的,怎么忽然又这样大的反应,嫌弃起她僭越来了?
她停下了吃葡萄的动作,试着递一颗葡萄到皇上嘴边去,“皇上?”
颙琰犹疑了一下,还是伸手将她推开,忍着道:“朕不吃。”
“吃个可以消消火,皇上。”绣玥就是有这个性子,不厌其烦地一再递过去,如是在三,终于给皇上默许着入了嘴里。
既然吃了她的葡萄,便是没什么要紧的,她想。
绣玥放下心了,才又道:“皇上,嫔妾刚刚都跟您说了,一会还要回西稍间去歇一歇,现在先不抄书。”
皇上脸上似乎是有些绷不住了,方要开口,绣玥却因着他吃了自己的葡萄,宽了心,想起了那日储秀宫的事儿,淳嫔娘娘毕竟对自己有恩,接着问了一句:“皇上,嫔妾有点不懂,您对嫔妾尚且如此宽容,为何要对玉贵人的宫女那样苛责呀,说到底,那小宫女也没将皇上怎么着,皇上您是不是就......”
“放肆!”
她正说着,大殿内突然而起的拍案之音打断了她的话,绣玥手一抖,葡萄滚落了几颗在地上。
她转过头,才瞧见下方左侧座位上的皇后娘娘站了起来,横手指着她的脸,厉声道:“皇上!常在钮祜禄氏不分尊卑!不敬皇上!如此以下犯上!请皇上恕臣妾身为中宫管教不严之罪,臣妾即刻将其关入慎刑司,将其从重治罪!再发落冷宫,治钮祜禄氏母家大不敬之罪!”
一连串诛心的话语如晴天霹雳一般,轰隆隆震慑着绣玥整个人,她咋一见到皇后在房间内的时候,已然震得魂都飞了。
那点缠绵的睡意刹那间也都跟着烟消云散了。
好半天缓过神来,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着求道:“皇后娘娘,请饶恕嫔妾,嫔妾有口无心的,求皇后娘娘恕罪,求皇后娘娘饶了嫔妾!”
她真是悔死了,半梦半醒的,怎么就没留神这殿内还有人呢。都怪自己,被皇后娘娘撞了个正着,若由着皇后带走她处置,这次只怕不单她要死无葬身之地,还会牵连母家!
绣玥跪在地上,不住地侧头去向皇上求助,就像个漂泊无依的浮萍,下意识去扯皇上龙袍的衣角,皇上明明都已给了她暗示,她今天怎的这般迷糊呀!绣玥真是肠子都悔青了,不过是在养心殿过了几天好日子,就这般放下警惕,浑忘了在宫中步步为营了吗?
跪伏在地,她看不到此刻坐在龙椅上皇帝的脸,但惹出了这样的事端,惹得中宫皇后在养心殿大动干戈,只怕皇上此时心底也已经恼极了她罢!
剧烈的大惊大悲之后,绣玥瘫在地上,余下的只有万念俱灰。
她不能奢求着皇上为她一个区区的常在,而与中宫皇后为难。
方才半梦半醒的倦怠,如同被迎头淋了一盆冰水,此时全然醒了,绝望了,却还下意识死死抓着皇帝的衣角不放,似乎那是她抓着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喧哗过后,房中有一刻是死灰般的安静。
还是皇帝先倾下身,从她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衣角。
“起来。”他端坐在上,没有瞧她,用手点了点她的肩膀。
绣玥抬起头,只看得见他的侧脸,她愣着又瞧向皇后,垂头道:“嫔妾不敢,嫔妾不敢。”
“皇后,”颙琰索性不再理她,从龙椅上站起身,负手而立,沉吟着对皇后道:“依朕看,玥常在不过是一时失言,她入宫不久,年纪又还小,比不得宫里那些资历深的嫔妃们循规蹈矩,皇后耐心些教导她也就是了,不必过于苛责。”
“苛责?”皇后闻言,失声退了一步:“皇上觉得是臣妾在苛责玥常在?”
她用力指着跪伏在地的绣玥,“她伺候皇上,申时才起,衣衫不整的来见驾,见皇上时连礼都未曾向您行过!桩桩件件她都是大不敬的罪过!”皇后不可置信轻摇着头,痛道:“皇上您不责罚玥常在,反而怪臣妾在苛责她?”
面对皇后的质问,他岂不知身为帝王,不该在此时出言袒护一个常在,将自己与皇后置于两难的境地。
只是这个钮祜禄氏,一个时辰之前他还在与她两情缱绻、抵死缠绵,难道转瞬之间,就要他做到决绝无情?
他是帝王,天下大权尽在他掌握之中,即便皇后不甘心也罢,都只能遵循他的意思来转圜。
“皇后。”颙琰的语气冷了些,“朕的皇后一向端庄持重,朕一直最看重你的,也是这点,皇后不要失了分寸,失了朕这些年在朕心中你的贤惠。”
他嘴唇微抿,声音低沉几分,“若皇后是为着贡品的事情心里过不去,有意怪玥常在冒犯,这当中也有朕的不是,是朕自己的主意,换了你的青玉葡萄给她,但朕亦将自己的补偿了予你,不过是些葡萄而已,身为国母,你也要同妃嫔们去相争吗?皇后的心胸眼界不该过分狭窄,因区区几串葡萄如此不依不饶。最多下回皇后想要什么,朕多赏赐予了皇后便是。”
他一甩手,强硬道:“此事到此为止。”
皇后站在原地,不顾双兰的苦苦阻拦,不甘道:“皇上,您,您真的要偏袒她至此吗?”
“皇后!”
“皇后娘娘误会了!”绣玥眼见皇后即将失了冷静,忙出声抢白道:“皇上向来公正无私,绝不会偏袒嫔妾的!今日之事都是嫔妾的罪过,是嫔妾不懂规矩,失了分寸!嫔妾应当领受责罚,只求皇上皇后千万不要因为嫔妾这卑微之躯生了龃龉,嫔妾自请禁足延禧宫,求皇后娘娘息怒!”
延禧宫本就如同冷宫,她这样折中,算是全了皇后的颜面。而且皇后要处罚的桩桩件件里,只有禁足延禧宫是绣玥最无关痛痒的,她在延禧宫早就住惯了,禁足后闭门不出,不受外面纷纷扰扰,也属无妨。
绣玥突然出言自请降罪,禁足延禧宫,皇后的情绪这才渐渐冷静下来些,随之亦恢复了不少理智。
皇后隐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是她被进入养心殿的一幕幕刺激得太过厉害了,以致于刚刚险些失了中宫的分寸。
她是大清朝的皇后,后宫的主子,执掌凤印!为了个区区的常在,差一点儿,她便在皇上面前失言了。
想到方才竟险些把持不住,这些年来她在皇上心中赢得的赞赏嘉许、信任厚爱,数年的苦苦坚持与付出积攒下来的基业,夫妻之情,刚刚竟差一点儿在皇上面前失态而破坏殆尽。
好险。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读者“向阳时”,灌溉营养液+1
读者“lele”,灌溉营养液+10</p>
第46章
皇后处于惊涛骇浪之中,极快稳住面色,她敛了语气,顿了顿恭顺道:“……皇上的意思呢?”
颙琰的脸色冷着,语气亦是不善:“皇后才是后宫之主,怎么皇后要问朕的意思,不怕朕要偏袒了她么。”
皇上终究还是恼了她的。皇后悔不当初,屈膝道,“臣妾方才一时失言,还请皇上念在与臣妾多年的夫妻之情,万勿与臣妾一般见识,臣妾回到储秀宫去会好好反省,至于如何处置玥常在,一切还请皇上定夺。”
皇后这般低声下气,颙琰也自知有些理亏,他当然深知是自己过于纵着钮祜禄绣玥,才招致皇后心中不平而多问了几句,言辞稍稍激烈了些,细究起来,皇后也无甚不妥之处。
罢了。
“绮雪,”颙琰口气也缓和了些:“朕并无介怀,皇后也不必过于放在心上。皇后的话,朕也听进去了。”
他停顿了下,别过脸,甩出一句话:“便依皇后所言,将玥常在禁足罢。”
此言一出,跪着的绣玥心里无关要紧,面色没什么波澜,反而皇后听着愣了愣。这句话,无异于是昭示着:在她与钮祜禄绣玥之间,皇帝最终还是选择保全了她这个皇后的颜面,而舍弃了维护妾室。
皇上终还是顾及着她这个身为妻子的皇后,而全了她的颜面。
不管这一下午的经过如何戳痛了她的心,皇上的话,最后还是让她的心安定了下来。
“是。”皇后恭敬着应声道。
“不过,”颙琰皱眉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绣玥,将目光收回来,朝皇后道:“玥常在所犯之事,禁足半个月也便够了,略施惩戒,让她记住教训即可。”
眼下的形势,无论皇上说什么,皇后都再不会再反驳,她只点头道,“是,皇上圣明。”
他挥挥手,“你跪安吧。”
“是。”
从养心门出来,皇后的脸色像是生过一场大病般苍白。双兰从未见过自家主子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将皇后小心地搀扶上轿,瞧着皇后的脸色,实在忍不住,低声劝了一句:“娘娘,其实……您刚刚情绪激动,那个玥常在是存了好心的,否则她只管看您的笑话,也不必及时解您的危局了。”
“同皇上闹翻了脸,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呀。”
“……本宫知道。”皇后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她都明白,她能做到不计较,可她能做到放下,不去想吗。
皇后缓缓退出去许久,绣玥的目光还凝滞在皇后出门的那个方向。
头顶落下个不满的声音:“你还想跪到什么时候?”
绣玥这才恍然抬起头,见皇帝瞧她的脸色带着阴郁不快:“朕跟皇后意见相左,你倒是处处顺着皇后!你将朕置于何地了?”
他越发地不豫,“早知道你要在皇后那里卖乖,朕不为你开口就是,由着皇后将你带走处置!”
“皇上,皇上,”眼见着颙琰发了火,绣玥其实心里不知有多感激皇上对自己的几番维护,她委屈地跪在他身侧,扯着他的衣角仰望他,“嫔妾谢皇上隆恩,嫔妾感激皇上刚才救嫔妾性命,嫔妾这么做,也是不得已啊。”
“皇上明鉴,嫔妾得罪了皇上不会如何,皇上自不会与臣妾计较,若是得罪了皇后娘娘,在后宫还要如何自处,如何生存下去?
皇后是后宫的主子,嫔妾事事由皇后娘娘掌管,难道皇上时时都能在嫔妾身边么。嫔妾想给自己留一条生路,两害相权取其轻,嫔妾只能这般选择,还请皇上谅解。”
这倒是。皇后统领后宫,想要惩治区区一个常在,简直易如反掌。颙琰沉默了,想了想,伸手将她捞了起来:“你方才说,得罪了朕不会如何!你敢不将朕放在眼里?”
绣玥微微抿嘴,“嫔妾犯了多回错,皇上也都没处置嫔妾,还一直宽容待嫔妾,嫔妾记着皇恩浩荡。”
他淡淡哼了一声,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