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陈财这些日子当家,早把陆家的老人都遣散得七七八八,又说生意惨淡,经营艰难,没有闲钱再请他人。
陈财每日过来,除去看账批文之外,也不管其他的事情,老宅便只靠这一老一小两个人打理。
撤了陈财,让一个新人来做陆家如今的管事,唐念锦起初也觉得这般行事有些草率。刘老的儿子若真是个能算会看的,不会到现今还闲在家。最怕找来的是个好吃懒做的,又无算账清账的本领,反倒耽误事。
这日早早便见他来了陆家,见了一面,唐念锦才放下心来。
老刘虽然上了年纪,但娶妻得晚,只得一个儿子,寻村里的秀才取了个名,叫刘仁良。
唐念锦见他身上的衣物虽然简陋粗糙,还有好几处缝补的痕迹,但也干净整洁。脸色比常人白一些,二十出头的年纪,说话却也条理清晰。
陆宴问他几处账目问题,他也能一一对答。
陆宴似乎并不意外,交代几句便放心让刘仁良去书房看账,见唐念锦还是好奇,便对她道:“陆家大部分窑口在北城,走吧,带你去看看。”
天色微亮,别说这几日是年节,即便是往日,这个时辰街上也并无太多人。
“刘仁良年纪又轻,从未接触过陆家的生意,还是一个外人,你就这般放心他去看账?若他真是个人才,又怎么会闲在家里?”
陆宴只道:“他自小精于各类进帐、出帐的算计,亦无心科举,是个算账的好手。只是性子与东家不和,心气傲,久而久之也无人愿意雇他。”
又说了刘仁良往日的一些事迹。
唐念锦这才明白,这人不是不能做事,而是太能做事!
他一个小小的账房,对各项支出流水算的清清楚楚,可哪家的账是干净的?不说原本的东家,只上面管他的人,也会私自做些手脚,捞点好处。
这人太直,便容易得罪人。
而如今陆家的下面各处分账,贪占之风由来已久,只是陆兴黎去世之后,才越发严重起来。再加上上面的总管事陈财带头行事,整个陆家生意的内部早已腐蚀得千疮百孔。
大厦将倾,不从根本上狠狠下手,想治好病疮,清除蛀虫,根本就不可能。
若要下手,就必须又快又狠。陆宴所做的第一步就是换人,那刘仁良有才,却脾气刚直,换在平常用他,只会激化内部的矛盾。而在此时,以陆家目前的境况来看,让他上位却是再好不过。
城北的窑口有四处,一处规模较大,另三处比较分散。分为甲乙丙丁四庄,除此之外,在彭城外其他各处,还有诸多小庄。由陆家其他旁系亲戚管着,还有些与其他瓷庄合开的,林林散散。
他们今日来的,便就是最北方的甲庄。
此处地势偏远,民居分散,因此规模大了些。这几日,其他庄子都停了工,只有甲庄还在运作。
甲庄地势偏高,想要进庄,必须走一段长梯,离庄口不远的路上设着凉亭,有人白日看守。若有人来进货送料,又或者上面来查账,看亭的人也可早回庄上消息,令其做好准备。
这几日陆家生意惨淡,来甲庄的人也少了。
宋四兴是攀着陈财关系进来的,两人之间亲戚关系虽隔得远,但陈财近来为了把陆家产业抓在手里,安插了不少人进各个庄子,陈家的人不够用,这才轮到他来得这份好事。
自家运气好,正巧被送到这最大的甲庄里来。
可让他不服的是,这几日居然被轮班安排来看路口。
大冬日,天气又寒冷,远处山峦间还带着白雪,他在这外面吹冷风,吹得一肚子气。
“若不是为了陈叔说的这好差事,我何必从那么远来彭城。现在竟只把我派来做这等苦差事。”他一人坐在亭里,四下又没人,当下骂起那与自己不和的人来。“我呸!姓侯的,你也不过是仗着自己是这里的老人,才敢如此做派!可你也不看看之前那些人的下场。若不是还有几处用得上你们,我陈叔早就让你们滚蛋了!”
“等我成了这甲庄的主子,我看你们还不一个个都来巴结我!”
陈财换人,大部分是换的账房等管事的位子,以及一些简单劳动力如搬工之类,而那些老工匠技术娴熟,一时间难找到替换的人。
宋四兴没别的本事,自然被人看不起,被“发配”来看门。
“我看着陆家迟早要完蛋!这条破路还有什么看头,”宋四兴正要靠着凉亭里的长椅睡个觉,身子刚躺下,却瞥见那长梯下边,隐约有人过来。
他站起身来,等了片刻,那两人的身形清晰起来,原是一对少年少女。
宋四兴心火更旺,本就憋着一肚子气没处撒,又不知从何处跑来两个小娃娃,正送上门来让他撒气。
便拦在这山梯上,冷冷道:“站住!”
他瞧这少年相貌俊逸,凤眸薄唇,穿着流云纹青白窄袖锦衣,腰束山水绣带,又见他身旁跟着的小娘子五官娇俏,虽然年纪小,不施粉黛,却也唇红齿白,肤如凝脂。
多半是这彭城附近的哪家富贵郎君,来这儿游山玩水来了。
可再有钱,能比得过陆家?
宋四兴眉头一挑,高声道:“知道这地方是哪吗?由不得你这个毛头小子往上闯,滚滚滚。”
唐念锦觉得好笑,这看门的人不认识自家的主子,倒也稀奇,便笑道:“这不是陆家的庄子?”
宋四兴呵了一声:“既然知道,就别在这儿捣乱。要是出了什么好歹,你们赔都赔不起!你以为是什么人都可以进陆家的庄子?”
陆宴却道:“这么说来,我是进不去这庄子了?”
宋四兴斜眼瞧他,“你可别不知好歹,你这弱不禁风的富贵身子,要是动起手来受了点什么伤,断个胳膊腿什么的,也不一定。”
一边说着,一边比划了几下拳头。
唐念锦正要说话,却看见前面路上又来了个黑脸浓眉的方脸青年。
那青年几步便到了三人跟前,看模样是冲着宋四兴来的,张口便道:“宋四兴!你又在此处做什么?叫你好好看路,若有人来直接先回去禀告……”
话未说完,方脸青年瞧见了陆宴,剩下的音儿便散在了肚子里。
这方脸的黑汉子是甲庄烧窑技术出了名的工匠,也是出了名的难对付,名叫侯杜。陈财几次想把他撤下来,却又碍于他手里的技术,没了他好几种瓷器出不了成品,便一直忍着。
只待这几个月的单子结了,那陆家的壳子给了陆丰成,即便留着陆家的旧人,陈财也不必再费心。
也正是这侯杜,瞧得出这宋四兴的性子,干活不行,挑事却积极得很。这才把他安排来看庄口,以免他在庄子里生事。
但若只让宋四兴来这儿看门,又不知他要如何偷懒,趁着这会有闲工夫,来瞧上一眼。
“你来的正好。”见来了人,宋四兴更起劲了,“我可没偷懒,这不是遇上个毛头小子,想往庄里闯,还好被我拦下了。甲庄是陆家在彭城最大的庄子,可不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人可以随便进的。”
“我说,你倒是给句话啊。”见侯杜一脸惊讶地看着那少年,嘴巴张着,半天没声的样子,宋四兴心中冷笑。
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只会钻那窑洞,如今见到个穿戴整齐的,便被吓得说不了话。
便上前要去赶人。
却听见侯杜一声吼:“住手!”
陆宴往日很少来分庄,自从二老爷死后,更是从未露面,又听说搬到山上的陶庄里住了许多日子。如今突然来甲庄,侯杜初期也是惊讶,不知这从不管事的小陆爷,如今怎么想起甲庄来了。
这宋四兴不知轻重,拦了陆宴不说,还口出狂言。
虽然现在是陈财管事,但陆宴仍是少东家。
“小陆爷,您怎么来了。”侯杜身强力壮,把宋四兴往后一推,便让开路道:“您快请。”
宋四兴还未反应过来,只以为侯杜是与自家作对,便骂道:“你这般随意放人进去,可是破坏了规矩,若是陈管事知道了,就算你有手艺,也得迟早滚蛋!”
陆宴本已经抬脚走了,听见宋四兴在身后胡言乱骂,便停了停,道:“陈财已不再是陆家的管事。”
“胡说八道!”宋四兴以为陆宴唬他,仍强势道:“侯杜叫你什么?——小陆爷?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侯杜见他乱咬,脸色一黑,道:“陈财那恶人没和你说过?他就是陆家如今的少主人,你的东家!”
“什……什么?!”
宋四兴也觉察出不对来。
陆宴却只是淡淡道:“换个人看庄口便是了,至于他。”
“明日也不必再来了。”
第18章 账目
侯杜虽是个壮汉子,却也心思细致。若不然烧窑这般的活儿,他也做不好,一处不慎,都会导致失败。
如今听陆宴几句话,轻飘飘地撤了陈财,也不打算留对方的人继续在庄上,便心中猜想陆宴是有心收回陆家的生意。
他以前跟着陆兴黎做事,如今见了陈财的手段,才知道那些人不过是一心为自己敛财,丝毫不会考虑着下面工匠工人的活路,做的是杀鸡取卵的事。
陆宴自小跟着陆兴黎长大,虽然从未插手过庄上的生意,但既然是陆二老爷带大的,人品也不会差到何处去。
比陈财那个贪心的老狐狸,还有陆兴察那对败家的父子好得多。
当下面色也缓和几分,转头对宋四兴道,“听见没?早点滚!”
宋四兴见侯杜的态度不似开玩笑,想了想方才的话,这才反应过来。
自己刚才是得罪了主人家啊!
若这小子说的是真的,陈叔当真被撤了,那自己在陆家这份轻松又报酬丰厚的岂不泡汤?!
他连连悔叹,又说自家有眼无珠,下次不会再犯,侯杜却不吃他这一套,早就想将这种白吃懒做的人撵出庄去,今日正好。
宋四兴见陆宴未多停留,侯杜也随着他进了庄,知道自己没机会,便收敛了讨好的笑容,恨道:“我就不信,陈叔能让你这个小毛孩压在头上。”
又看了眼山下,自语道:“那搬运的工队是陈叔的人,我这一去说一句话,撂下摊子。那姓侯的即便烧出东西来,也没人给他搬走!我看他到时候如何嚣张!”
……
候杜带着陆宴二人进了庄,一路走一路说了说如今的情况,唐念锦在一旁听了半天,清楚了不少。
要说目前的生意一落千丈,订单越来越少,绝大部分都是陈财的“功劳”。
二老爷在世的时候,烧瓷用的瓷料和瓷土以及各项工艺流程都是精益求精,烧出来的成品若是有瑕疵一律不准出售,因此,陆家窑的口碑一直都不错。
不管是民用还是高级瓷器,质量都是上乘,但陈财开始掌事之后,先是换了原本的原料供应商,在成本上偷工减料,用的原料差了,购买原料的价格却没有下跌。这多出来的利润,全被他和那些黑心的原料商人私下分了。
哪怕有再好的师傅,用的料差了,烧出来的东西也会多少有些瑕疵,而烧出来的次品也被陈财混入到佳品中滥竽充数。
久而久之,原本常有的购货渠道也断了,不少商家更是停了与陆家的生意往来。
陈财也不怕,他将这些优劣参半的瓷器与其他人暗中勾兑,低价转售出去。
再由对方卖高价在市场上流通。
他勾兑的这些人,大多数也是陈家自家人,相当于倒卖二手。
从陆家出去价格压的低,他自己转手一卖,又能赚上不少。
就这样陆续侵占了陆家不少的财产。
说话间,几人就已经到了庄上的院子里。
陆宴来这里看的是甲庄的分账,而账本在账房手中。
侯杜低声解释道:“这账房是陈财安排上来的人,平日里挺会看人眼色,做事滴水不漏,他和之前那个看门的愣头青不一样,想找他的把柄和错处,可不容易。”
那账房见陆宴进来了,想了想这彭城内还有哪个少年能有如此相貌,必然就是传闻中的小陆爷。
唐念锦见这账房长的又高又瘦,一双细缝般的眼睛微眯着,见了陆宴,连忙并放下手中的账本,笑着迎过来:“小陆爷怎么亲自来了,若是不放心这边的生意,和我说一声便是,我亲自把账目给您送过去。”
“你瞧这寒冬正月的,还劳烦您跑一趟。”
俗话说的好,伸手不打笑脸人,若遇到的是宋四兴那般不知趣的人,上来便劈头盖脸一顿骂,那便好治多了。但账房这类人,聪明圆滑,让你纠不到错处,更叫人一时无法下手。
“陈财已被少爷撤了管事的位置,从此以后陆家的管家是谁我想你也明白。”侯杜叫道,“你且把这几个月来的账目,拿过来给少爷看一看。”
陈财被撤了?账房一愣,当下觉出有些不对来,陆宴要是想争权,那他可得多给自己留条后路。
“这个……”他想了想,还是面露迟疑:“不是我不愿意拿账本,只是小陆爷以前从未接触过这边的生意,账目怕也是看不懂吧?若您有什么问题,可直接问我,我必然细细为您解答,这样——也比看那样枯燥的流水好些不是?”
他说这话,却不是担心陆宴不会看账本,反而是怕陆宴看得懂账本。
他自认为自家手脚做得干净,一般人绝看不出什么大问题,但这东西还是能糊弄过去最好。
唐念锦见他推托,也是心中冷笑,但她也好奇起来,想看陆宴会如何解决。
“陈财办事不力,令陆家遭受了巨大的损失,这笔账我自会与他清算。”陆宴看了账房一眼。
明明只是一个年少的富家少爷,这一眼却让账房觉得心中发毛,似乎只这一眼,陆宴便已将他看得透彻。
“甲庄是陆家下面最重要的分庄之一,每年贡献的收入也不少。”陆宴继续道,“这其中,除却工匠技术之外,也离不开一些人。”
“如今陆家到了关键时刻,该清算的自然要摆到明面上来。”
他这几句话说得轻巧,也不带任何情绪,却反倒令账房感到一种无形的威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