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没说,”贺渊冷冷剜他一记眼刀,“可你不该用那种眼神看她。她本就自责,你再摆出那副神情,自己想想合适吗?”
“要不,等她醒了,我当面自戳双目谢罪?我这都已经满头包了,您大人大量,就别再训了,求求你。”
韩灵欲哭无泪,突然好想念平常那个冷面寡言的贺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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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赵荞只是打个盹,半梦半醒间模糊听到贺渊在与韩灵小声说话,她迷瞪了一会儿也就醒了。
不过她没太听清这两人说了些什么,直身坐起来,晕乎乎掀下盖住头脸的披风。
见她醒来,韩灵忙不迭作揖道歉,解释许多。
赵荞睡眼惺忪地看看他,慢半拍地挥挥手打断他:“真困了,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回客舱去躺着睡。”
方才哭那么一场,此刻又残困深浓,她恹恹无神地耷拉着脑袋,脚步踢踢踏踏。
迎面走来船家老大,热情地凑过来关切:“哟,怎么了这是?当家的一副痛快脾气,小两口拌嘴还哭鼻子吗?”
她那副明显哭过的模样真蒙混不过去。
护在她身旁的贺渊脑中一懵,竟也不知这话该怎么接。跟在他俩后头的韩灵更是后背冒冷汗,半个字不敢乱哼。
这会儿赵荞迷瞪着,若露出什么破绽,他俩怕是没她那种能三言两语圆场补漏的本事。
赵荞压根不知他们二人有多紧张,兀自抬起手背揉揉鼻尖,笑意略显羞惭。
“让您见笑,我俩没拌嘴。明日是先父忌日,中午在码头时本想买些东西遥祭,但靠岸就那么一个时辰,吃了饭就着急忙慌,我不敢走太远,临了也没找着卖香蜡纸钱的。想着您说过接下来好几日不会再白日里靠岸,我一时有些伤感。”
瓮声翁气的鼻音不像之前那般脆亮,带着哭腔余韵,很能让人信服。
“原来是这么回事。您节哀,”船家老大神色立刻一肃,“若当家的不嫌弃,咱们这启程前祭过船,回头我去寻寻还有无剩下的祭拜物事,您将就着聊表孝心?”
“那敢情好,可就劳烦您了,”赵荞抱拳,眯缝起笑眼使劲点头,“瞧我白白哭一场,这会儿困得紧。我先回客舱歇会儿,晚些等您得空时我再来找您。成不?”
“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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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舱里人们三三两两围在一处说话打发时间,船家今日给每位客备了一碟冬枣,有人边说话边咔嚓咔嚓啃着果子,场面热闹得很。
见赵荞一行进来,大家都与他们打招呼寒暄两句。
赵荞随口笑应后,疲惫躺下,扯了自己的披风来盖在身上。
韩灵凑到贺渊的地铺床位坐下,弯腰支过脑袋去,小声问:“大当家,你方才那番说辞,是早就想好的?”
“我是闲疯了吗?谁没事提前想这个?”赵荞懒懒白他一眼,强忍呵欠,满目薄泪,“话赶话随机应变而已。”
“那,你这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活生生就将你父亲说死了,真的好吗?”这趟跟着赵荞出来,韩灵算是方方面面都大开了眼界。
就拿这事来说,即便是寻常高门大户在言行上都颇多规矩与避讳,更别说信王府这样的皇室宗亲。
赵荞的父亲是上代信王赵诚锐,武德太上皇的异母弟弟。
武德五年赵诚锐将王爵“禅让”于长子赵澈,之后回了钦州祖宅安养,此事在当时还引发了朝中一番热议。
所以她父亲分明是还健在的。
韩灵想想都替她捏把汗:“你就不怕,你父亲知道了……”
那不得被气吐血?
“只要你别跑到钦州去找他告状,他就不会知道,”赵荞实在忍不住,终于打了个呵欠,“走开,别吵我睡觉。晚上还得去和船家老大说事。”
“可真是个成大事的姑娘。这也太不拘小节了吧?”韩灵啧舌,旋即又服气地笑着摇摇头,随口道,“有那么困?方才不是趴二当家怀里睡了一觉?”
赵荞含糊嘟囔道:“他身上太硬,根本不好睡。”
这是什么糟糕又流氓的说法?!韩灵听了当场笑倒在铺位上。
而当事人贺渊听了,想打人。
他脸烫得快冒烟,咬牙切齿,字字带着被调戏后的羞愤:“注、意、措、辞!”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赵荞后知后觉地双颊飞霞,才找补半句,又被贺渊的披风盖住了脸。
贺渊怕她越描越黑,只能先下手为强地喝阻:“闭嘴睡觉,你个小流氓。”
语毕没好气地转头,迁怒地踹了笑到快打滚的韩灵一脚,“你也闭嘴,再笑打死。”
第34章
此时的客舱其实比夜里嘈杂许多,毕竟大多数人都无事可做, 只能靠闲聊打发时间。毕竟几十号人在说话, 哪怕没有谁大声嚷嚷, 那嘤嘤嗡嗡的动静也是够呛。
可赵荞一夜没睡实,这会儿当真是累极,躺下没多久就睡着, 甚至做了个梦。
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梦里的场景是武德五年冬神祭典后的溯回城, 梦境中那些事都曾确确实实发生过。
“这都跟了多少天了, 你烦不烦?都答应你不会说出去了!我指天立誓,这辈子都不再提,这还不行?!”
梦里的赵荞很不耐烦,站在冷清的巷子中回身怒瞪贺渊。
梦里的贺渊满目清冷,嗓音像雪后的天气一样沁寒:“你答应得太痛快了,恐怕有诈。”
“我‘油炸’你个死人头啊!那你想怎么样?杀了我灭口?”赵荞回身走到他面前, 高抬下巴露出脖颈,“喏,趁着四下无人, 赶紧动手!赶紧!”
贺渊的目光淡淡滑过她脖颈,旋即撇开脸去:“我没要杀你。”
“当我瞎呢?你那脸上就写着‘杀人灭口’四个大字!”
“你不是说你不识字?‘杀人灭口’这四个字认得?”
“那就是个说法!吵架你还抠字眼?毛病,”恼火的赵荞忍不住推了他一把,“滚滚滚,跟你说话我自个儿就能原地燃起来。难怪你平日不爱与人说话。就你这讨嫌的嘴,话多容易挨揍!”
语毕旋身,踏着重重的大步往前走, 头也不回地吼道:“要不是我的人打不过你,就该将你扔滢江里喂王八!既这么爱跟,有本事你跟一辈子!”
偏生后面那人腿比她长,慢条斯理三两步就跟了上来,冷冷淡淡还嘴:“这可是你说的。跟一辈子就……你这是去哪儿?”
“茅房,”赵荞回头睨他,笑得恶劣又挑衅,“你跟啊!不跟不是人。”
“你个……小流氓!”
看着那张英俊面庞霎时从冷冰冰变成红通通,她总算知道该怎么治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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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约莫睡过去大半个时辰,赵荞醒来已是正申时。
贺渊的那件披风已没盖在她头上,而是规规整整盖在她身上,与她自己那件披风两相重叠。
她坐起来,低垂眼眸看着披风上的织纹,轻笑一声。
做梦这种事真的有些不讲道理。
她都有日子没功夫去想与贺渊之间的事了,回忆却突然入梦。
当初两人相看两厌,谁都不肯好好说人话,就这么着最后还能走到一起,实在叫人啼笑皆非。
可偏就在了解了对方不为旁人所知的另一面,情生意动后,他又什么都忘了……哎,或许就是所谓造化弄人吧。
眼下她也不知该不该强求,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旁侧递来一个水囊,赵荞愣了愣,接过的同时扭头看去。
贺渊低声道:“方才我出去站了会儿,看到船家老大手臂上那个印记,是个古体的‘巫’字。”
赵荞抿了一口清水,点点头,若有所思。
不知在她睡着时贺渊又对韩灵说过些什么,韩灵凑过来对她再三保证,之后再不会对她的任何决策指手画脚,也不会给她拖后腿。
这对她来说自是很好的事。
收拾齐整打算去找船家老大时,贺渊从后扯了扯她的衣袖。
“怎么了?”赵荞回眸,疑惑蹙眉。
“我拿走了你的荷囊,”他喉间滚了滚,稍顿后,神色有些冷硬,“防你乱来。”
他没有说“乱来”什么,说话时语气、神情也称不上和善,就像当年在溯回城初遇时那般。
可如今的赵荞却已能听懂他没说出口的关心与担忧,再不会因两人牛头不对马嘴各说各话而上火与他犯冲。
他这是怕船家老大若引她去服“赛神仙”,她为了博取对方信任便孤注一掷主动上套——
在先前某个转念间,她是曾有过这般危险的想法。
“嗯,别担心。方才韩灵说了那玩意儿方子邪,目前尚无克制之法。我有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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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家老大果然寻出些祭船剩下的黄纸、香烛,又另拿了一碟果子和半壶酒来。
“就只这些了。”
“出门在外,又在船上,能有这些表个心意已经很好了。实在多谢您。”赵荞感谢再三,又转头让贺渊取出三个铜子给船家老大。
船家老大倒没说不收:“不值这么多,又不是齐全成套的物事。我收两个意思意思就行。”
又叫船工拿了个破碗来给她烧黄纸用。
在后舱门前的角落里简单遥祭一番后,赵荞便顺势拉了贺渊坐下,与船家老大攀谈起来。
“我说您这么年纪轻轻就掌家呢。哎,也怪不容易的,”船家老大同情一叹,摸出火石来,“冒昧问一句,令尊不在后,怎不是令堂挑家中大梁呢?”
“实不相瞒,我父亲出意外后,家中两个母亲都伤心得没了主张,提不起精神打理家业了。”赵荞无奈笑笑。
“两个母亲?”船家老大惊讶地瞪了瞪眼,上下打量她一番,“那您家可是大户人家啊!”
大周《戚姻律》中,若家主有九等以上官身,或因对当地有所贡献而被官府嘉奖“乡绅”头衔,则允准其迎两名伴侣。
赵荞是故意透这个风给他的。
“咳,早些年战乱时,我祖父做了点不好说的营生,给家里攒下薄薄基业。听说武德太上皇还没进镐京那会儿,号召民间捐钱捐物助驱逐外敌,我祖父捐了些,就这么得了个义绅的名头。面上光而已,谈不上多大个门户。”赵荞随口瞎编,张嘴就来。
好在她旁边的是贺渊而不是韩灵,不然必定要笑出声。
贺渊抿唇,垂眸看着脚尖,心道她这也算天赋异禀吧,什么瞎话都能说得跟真的似的。
船家老大笑呵呵指了指赵荞:“谦虚了不是?出门在外财不露白,我懂我懂。您放心,我不是多嘴的人。”
赵荞抱拳苦笑:“我也不瞒您,家底儿么是有点,不过眼看着就要坐吃山空了。要不我们小两口也不用带班子到处挣活儿养家不是?”
“走南闯北撂地摆摊,不是个清闲事,”船家老大点头附和,“您二位瞧着年岁不大,既吃得了这份苦,早晚出人头地。”
战乱年月祖辈做了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发了横财后,捐助复国之战得了“义绅”名头将门楣洗干净,给后代多少留几分家产。后代中未必人人有本事,有些就只能守着祖产等着坐吃山空。这种事在当今也不少见。
赵荞的说辞三分露七分遮,落在船家老大耳中倒更合情合理了。
“承您吉言!”赵荞见他没有再深谈的意思,心中稍稍起急,面上流露出苦涩愁绪,“若我父亲还在就好了,许多事他还没来得及教我呢。哎,两位母亲也总是以泪洗面,念念叨叨说这都两三年了,给他烧过的东西也不老少,总不见他来梦里捎个话。”
船家老大笑瞥她一眼,低头咕嘟咕嘟抽了几口水烟,没接话。
赵荞不以为意,兀自又道:“您说,会不会真是人死如灯灭,烧什么都不过是活人自己安慰自己罢了?”
“要我说啊,那就不是,”船家老大宽慰道,“您想啊,从古至今人人都这么做,这事就肯定有它的道理。令尊没有入梦相见,想是有什么缘故。人只要生前没做什么大奸大恶的事,死后是要踩着天梯神道登仙境的。若机缘对了,家人上那道去寻一寻,还是能见着面。”
赵荞啧舌:“还有这种说法?”
“您没听过?”船家老大笑了,“入夜还得靠码头揽客,我先去吩咐些事,得空再与二位细细说。”
“好,您先忙。”
*****
回到客舱门口,赵荞叹了口气:“他比我想象得要谨慎。方才我是不是话头抛得太急了?”
她不是个耐烦与人周旋的性子,有什么事总愿直接撂地。这种习惯往好听了说是直率利落,但有时却容易坏事。
就像那年在溯回城,贺渊请求她不要将“那件事”说出去,她毫不犹豫一口应承,反倒让贺渊误以为有诈,跟前跟后差点没把她烦死。
方才她好像又犯了这毛病。
船家老大本来已信了她是薄有家底的人,也接了她的话,不着痕迹地抛出点苗头来。可就在她想进一步往深了去引时,他忽然谨慎打住了。
此刻赵荞回头反思再三,实在吃不准是自己太急躁引发他的疑心,还是旁的缘故。
她很忐忑,也很烦躁。
贺渊想了想,诚实点头:“是。急了些,容易让人觉得有诈。”
“我油炸你个死人头!”赵荞迁怒炸毛。
“不是你自己问我的吗?”贺渊摆出无辜的冷漠脸,“我只是如实作答。”
“我出了纰漏自己不知道吗?要你说?!”赵荞一把将他推抵到船板上,凶巴巴恼羞成怒,“这就好比有个长得不好的看人问你,‘我是不是很丑’?人家这时是想听你如实作答吗?!你但凡是个人,都该知道宽慰一句说‘你不丑,还有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