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被他逗笑,连贺渊都笑哼出声。
行船至夜,大家啃着干粮时,赵荞忽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崔巍山那么大,就算打听到小径,也未必就恰好通往前哨营啊!诶,贺渊,你知道前哨营的防区和驻地在崔巍山哪个方位么?!”
“不知道,”贺渊喝了一口水,云淡风轻道,“所以我打算找机会去邱敏贞府上偷看布防图。”
韩灵闻言险些被干粮噎死。咳了半晌后才惊骇道:“你是艺高人胆大还是不惜命?邱敏贞!北境戍边军主帅!手底下二十万大军呢!”
这回不待赵荞与贺渊出声,连阮结香都忍不住笑了:“韩太医,您见过哪位将军是把几十万大军放自家府上的?”
韩灵其实不是蠢笨的人,只是平日无需关心医术之外的事务,以往也没亲身参与过这种事,紧张得头脑都不灵光了。
“别紧张,一旦动静不对,你只管跟着我和结香脚底抹油就成。”赵荞也看出他是紧张之故,难得没有嘲笑,反而好心出言安慰。
韩灵感激地笑笑,讪讪道:“我今日眼皮总跳,老是想起咱们启程那日黄历上写着‘不宜出行’。”
说起这个,赵荞笑了:“启程那日中午在枫杨渡,你问我为什么不按原计划等到元月十六才出京,还记得吗?”
韩灵点头:“你说寻常百姓为了避免十五之后船资涨价,就会提前启程。还说另有个原因是‘江湖把戏,以防万一’,但没有细说是什么。”
“因为陛下曾告诉我,之前暗中派往松原探查的几拨人,似乎都是到地没多久就被盯上了。我觉着,对手可能在京中有眼线或消息门路,”赵荞左手托腮,右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我不担朝职,又有个‘贪玩好耍不靠谱’的名声,有时连自家人都觉我神出鬼没,外人不会特意留心我的行踪。”
“而贺渊那头不必担心。他口风紧,又在休沐养伤中,他的行踪不太引人注目。可你不同。出京数月,不但要在太医院点卯处留档,与亲朋好友也得提前有个交代吧?你看,京中知你会在元月十六出京的人其实不少。此次对外说法是你带贺渊出外寻访民间医家圣手。那就算贺渊口风再紧也没用,知道你几时出城就等于知道他几时出城。”
提前将水搅浑,就算有人怀疑他们的身份,在京中打探时就会得到“元月十四黄昏”和“元月十六大朝会当日”。
赵荞以指尖轻叩桌面,笑得笃定:“韩大夫,若是你,你会觉哪个日期才是我们真正的出城日期?”
“十六,因为有太医院记档!而且以我们三人的身份,按理绝不会在黄历写了‘不宜出行’时启程,怎么也要与家人朋友过完十五再出远门!”韩灵恍然大悟,激动地紧着嗓子轻嚷出声,“所以就算他们收到京中消息,一问那个船家老大冯老九,确认我们几个是十四那日上船的,就吃不准我们的身份了!”
“对啦!黄历上的‘不宜出行’,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层保护。若遇非常之时,或许可以避免我们暴露身份,”赵荞冲他笑弯眉眼,“这下眼皮不跳了吧?”
韩灵冲她竖起一个敬服的大拇指。
贺渊眼底噙着笑意将杯中温水一饮而尽,心中莫名升腾起与有荣焉的骄傲。他真的好像越来越明白,当初的自己,是为什么会心爱极了这姑娘。
当那杯温水落入胃袋,他的舌底渐渐反上一股苦涩滋味。
那些眼睛,又在背后看着他了。
*****
昭宁二年二月初五,午后,一行四人顺利进入松原城,寻到一家客栈落脚。
松原不像原州那般规制健全,店家也没有问要路引名牒核验。
客栈掌柜是个圆脸中年人,笑呵呵道:“惊蛰日祭神盛会将近,连日来附近州府、郡县许多闲人都往松原来凑热闹。您几位是来得早,若晚两日进城,只怕家家客栈都人满为患了。”
话虽这么说,此时客栈也已不清闲,一派客似云来的架势。几名店小二忙得脚不沾地,掌柜便亲自领他们四人往房间去。
掌柜的一家世世代代生长于此,听出他们口音是外地来的,便热情介绍着城中各种好去处。
赵荞趁机打听了城中的各种市集,又道:“先前来时在前头两个街口处瞧见一座好气派的大宅,这一路再没见哪家有那么大威风。想来该是郡守黄大人的官邸了?”
“前头两个街口?虽不知您说的是哪一家,但黄大人的官邸可不在咱们这片,要往北面去才找得见,”掌柜的笑道,“况且咱们黄大人清廉,官邸不大的,就三进院。”
“咦?那可真是个好官了,”赵荞勾起唇,“那邱将军呢?邱将军的官邸也是小小院子?”
“邱将军的官邸稍大些,五进院,就在黄大人的隔壁。”
好了,这下贺渊知道该往哪里去偷看布防图了。赵荞余光瞥了瞥贺渊,丢给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打听到了邱敏贞官邸的方位,赵荞便没再多问旁的,边走边随口与掌柜闲聊:“听说贵宝地这盛会很新鲜呢。会上那面具,是要提前在哪里买的吗?”
她这问题让身畔的贺渊脚下滞了滞,神色复杂地瞥她一记。
“可以提前在街市里买好,也可以当日在桃花神像前去‘请’。”掌柜的热情答着。
“那想来定是在神像前‘请’的更灵验些了?”赵荞笑哼一声,目不斜视。
掌柜接连打开两间相连的房门后,才站在门口笑回:“那是自然的。不过说到灵验,听我太爷爷说,前朝时,不拘什么事,大家总愿先往希夷神山去‘请’一遭,凡机缘到了的人,求什么事都能成,那才真真儿灵。”
贺渊眉梢微扬:“希夷神山?”
“哦,就是如今的崔巍山,咱们这里老话都叫它‘希夷神山’,虽山名在前朝哀帝之前就改了,但老人家还是习惯这么讲,”掌柜解释完后,又伤感叹道,“可惜啊,当初吐谷契人入侵时血洗了山上的‘神巫一族’,之后就再没得求了。”
贺渊与赵荞不约而同地相互递了个眼神。
掌柜的这番话意味着,本地百姓对已被朝廷下了禁令的“希夷神巫门”毫不知情。
这至少说明,那帮人在别处卖“赛神仙”、喊高价号称帮人“续命”,大肆敛财,却不祸害本地人。
这不像江湖下九流的作风。
寻常江湖神棍大都先从本乡本土发家,因为熟人好下手。可他们一开始就只外头跑,实在很耐人寻味。
第44章
抵达松原的当夜,贺渊根据客栈掌柜所说的方位, 顺利地在城北寻到北境戍边军主帅邱敏贞的官邸所在。
如客栈掌柜所言, 邱敏贞官邸与松原郡守黄维界官邸仅一墙之隔, 一个五进院、一个三进院,以二人的身份地位、家世门阀来说,确实是小了。
找准地方后, 贺渊并未急于立刻潜入邱敏贞府上偷看戍边军布防图, 只在外头树上安静蛰伏近三个时辰, 观察并默记下这两座宅子夜间巡防的规律。
丑时初刻,墨蓝色穹顶之下万籁俱寂,人们都深睡在甜梦中。
黑衣蒙面的贺渊回到落脚客栈,悄无声息翻窗而入。
房中黑漆漆没有点灯,影影绰绰间能瞧见床榻上的赵荞裹着棉被圆乎乎像个茧。
贺渊这时才后知后觉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尴尬站在窗前手足无措, 想挠头。
之前叶城时,他每晚都在外间的坐榻上凑合睡,与赵荞隔着一座屏风半堵墙, 倒也相安无事。
但松原不若原州那般富庶,客栈上房连个外间都没有。
斟酌片刻,他决定索性坐在桌前趴着睡,反正再没两个时辰就该天亮了。
不过,他得先将被枝头露水浸透的衣衫换下来。
任他体格再是健硕,若要在北地初春的料峭寒夜里穿着湿透的衣衫入睡,明早起来怕也没什么好下场。
这种紧要关头, 他可绝不能因为什么头疼脑热的可笑缘由耽误了正事。
他蹑手蹑脚行到小柜处,从行李中翻出一套干净衣衫,在脑中迅速默了一套“如何又轻又快脱衣、穿衣”的动作。
然后小心翼翼回头瞧瞧床榻上那颗一动不动的“茧”,确认她气息平稳,完全没有被惊动要醒来的迹象。
于是他背过身去,迅速解开衣带,将湿漉漉的衣衫脱下。
*****
赵荞原本是裹着棉被坐在床榻上等贺渊回来,自己也不知是几时睡着的。
衣衫布料摩挲的细碎声响惊动了她的好眠,她迷迷糊糊坐起来,伸手去摸床头小矮柜的火折子。
口中小声询问:“贺渊?”
在她点亮烛火的同时,黑暗中传来贺渊惊慌咬牙的声音:“你别点……眼睛闭上!”
他的话音尚未落地,烛火已然乍亮。
赵荞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只着长裤的僵直背影,残困顿消。
下一瞬,她鼓起腮使劲吹熄了烛火,房中重归于黑暗。
她捞起被子兜头将自己裹住,紧闭双眼。可那短短一瞥却在她眼前留下清晰残影。
宽肩窄腰,肌理紧实,挺拔的后背呈优美而流畅的弧线,在朦胧烛火中烁着浅浅光泽……
“大半夜的,换什么衣裳?”
好一会儿后,才听到贺渊幽幽回嘴:“大半夜的,点什么灯?”
沉默良久。
赵荞憋得满脸通红,好一会儿没听到他再有动静,终于忍不住偷偷将被子掀开一角,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同时支着脑袋眯起眼,在满目黑暗中找寻贺渊的身影。
隐约瞧见他正坐在桌前趴着,赵荞心中不忍,抿了抿唇,裹着被子下了榻去。
虽还不知他耗费大半夜去探邱敏贞宅邸是否顺利,有没有遭遇什么危险,但她知道总归不会轻松写意的,他再是能扛,也不表示当真不会累。
接下来他还有很多事要做的。
摸黑走到他近旁,赵荞小声道:“我在这儿睡,你去床上。给你另拿了被子的。”
莫说如今贺渊忘了事,即便以往两人要好时,他也不曾逾矩放肆到做出她大被同眠的举动。
她知道他性子一板一眼,所以吃过晚饭后就请店小二多拿了被子来。
贺渊并未抬头,仍旧将脸埋在臂弯里:“回去好好睡你的觉,不用管我。”
“别扭个鬼啊,”赵荞微恼起急,抬手在他后脑勺拍了一记,“我只是将床让给你而已,又不是要睡你!”
贺渊闻言,倏地抬头直身,黑暗中瞪向她的双眸格外灿亮。
“赵大春!”声音不大,却似有火花四溅,“小姑娘家家的,哪学来那么多流氓话?说话也不过过脑子。”
赵荞打小是个只能顺毛捋的性子,贺渊这咬牙切齿低声一顿训,倒将她的火气也给激出来了。
她索性伸手扯了他的衣衫:“你管我哪儿学来的?给我滚床上睡去!少废话!你若觉过意不去,那我俩一起睡床,要不谁都别睡!”
赵二姑娘蛮起来犯浑时,是很少有人制得住的。
贺渊拿她没什么法子,吼又吼不住,打又打不得,吵又不敢吵——
若惊动了客栈里的旁人,那才真是没事找事。
于是两人各自占据一半床榻。
赵荞裹着被紧靠着墙,贺渊的手臂则与床榻外侧边沿齐平,中间隔的那距离挤挤都还能再躺一人。
两人睡姿都还算安分,也或许是都绷着点拘谨没睡太实,总之就这么井水不犯河水地睡到天光大亮。
贺渊先起身,没多会儿就穿戴齐整地出去取水洗脸了。
直到听见关门声,始终面对着墙侧躺的赵荞才翻身瞪着床帐,红着脸发出一声自己都不明含义的轻嗤。
*****
吃过早饭后,一行四人出去闲逛市集,打算看看有无可能问到进山小道。
松原郡其实不小,虽地处边陲,辖下却共有四城九县,以郡府所在的这松原城为名。
若单只看郡府松原这一座城的民生气象,虽不如临近的原州那般繁华,却也有几分欣欣向荣的意思。
赵荞缓步穿行在市集人潮中,沿途打量着街道两旁那些小地摊,眉心慢慢蹙了起来。
贺渊以眼角余光察觉她的异状,清了清嗓子,不太自在地开口:“怎么了?”
说话时目视前方。
赵荞也清了清嗓子,同样看着前方,半点没有要与他目光相接的意思:“有点怪。这一路走过来,我至少看到七八个摊主是小孩子。”
大姓望族多由宗族尊长牵头募资设立家塾,以供本家姓氏的幼童们开蒙。所以但凡出身大姓望族的孩子,哪怕家中清贫,小时都有机会读上几年书,多少识些字。
但若是无宗族荫庇的人家,就很少有能力担负孩子读书了。
鉴于此,自昭宁元年起,圣谕便正式诏令各地官学新增蒙学馆,由镐京朝廷与地方各担半数费用,供无家塾可入的寒门幼童资免束脩学资开蒙三年。
对家境贫寒又无宗族庇佑的人家来说,就算之后无力供孩子一路读到书院进而考学、考官什么的,至少开蒙识得些字,孩子长大后的路总归宽些,对全家来说都是好事。所以这项新政在各州府都很受百姓欢迎。
譬如前几日在叶城的市集上,就没怎么瞧见有小孩子独自在摆摊做营生的。最多是年岁太小,大约家中也没旁人帮忙照管,父母便带着在摊子上玩。
“是松原人不知官学开设了免学资的蒙学馆,还是松原官学的蒙学馆压根儿就没开?”赵荞嘀咕。
“据我所知,由朝廷负担的那一半费用是如数划拨到郡守黄维界手中了的。”贺渊眸底暗了暗。
后头的韩灵远远觑见前头一个卖草药的小地摊,便越过二人上前去询问摊主。
与草药摊隔着三个摊位的,就是一个卖青菜的小男孩儿。约莫七八岁的样子,肤色黝黑,眼睛亮亮的。
赵荞在青菜摊子前蹲下,笑着与他搭起话来:“这菜是你家自己种的?可真水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