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不合——许乘月
时间:2019-07-02 09:28:36

  “你自己带出的人是什么样你不清楚?邻水的事,即便无你下令,他们照样会‘以命换命’!松原一战你没有下达过‘必死令’吧?当日开城门的人全在这里,你自己问问他们,那时是不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再问问,倘若当真捐躯殒命,会不会怪你没护好他们?你问问这损了一臂的齐大志,问问十五六岁就破相的吴桐,可曾有片刻责怪过是你没护好他们,自己倒全须全尾?!”
  众人听得贺征连连喝问,才懂了自家贺大人半年来是如何煎熬自苦。
  憨厚的齐大志瞪大双眼,连连摆手澄清:“我损一臂,贺大人全须全尾,那是我技逊一筹的缘故,没怪谁啊。”
  吴桐揉着泪眼对床榻上的贺渊笑道:“柳杨姐说这是豪迈气概,光荣勋章,总有姑娘会懂得欣赏的。”
  贺征上前两步,抬手在贺渊脑门上轻弹两下:“你对下属同僚重情重义,这不是坏事。可我带兵征战胜多败少,都不敢狂言能将下属同伴一一护得周全。就凭你也想将所有人都当做责任扛在肩上?这么厉害,索性我这家主让给你做得了。”
  *****
  在驿馆滞留两日后,虽贺渊还是一言未发,但韩灵诊断他心脉已渐趋稳,贺征便命仪仗开拔,一行人继续踏上进京接受嘉奖的路。
  仪仗车队行了一日后,负责照料贺渊的侍者向贺征禀报,说他终于开口说话,要求面见大将军。
  仪仗前的贺征调转马头,来到贺渊车驾的窗下。
  “找我有事?”
  车帘被掀起,露出贺渊冷淡的面庞:“哥,我想明白了。”
  他的嗓音有些哑,却并不压抑,话尾还隐隐有点上扬的意思。
  贺征挑眉:“想明白什么?”
  “你夫妇二人懒怠族中事务已久,也不舍让你家小姑娘小小子将来烦心这些琐事,早想寻个冤大头将家主令脱手,”贺渊淡声笑哼,“做你们贼夫妇的春秋大梦去吧。”
  贺征手中马鞭一扬,不轻不重敲在迅速放下的车窗帘子上,遗憾笑斥:“该想的不想,不该想的瞎想。”
  可算活过来了,没白费他亲自下一记猛药。
  车厢内,贺渊盘腿坐在正中坐榻上,后背紧贴车壁,双目紧闭,唇角高高扬起。
  眼前的漆黑中,慢慢浮起赵荞明丽的笑脸,清晰到毫发毕现,仿佛触手可及。
  她是二月十二惊蛰当日从松原启程,三月初便安全抵京。
  那之后贺渊忙于松原一战的事前筹谋,怕会分心乱了方寸,未敢再问过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之后,齐大志损去一臂、吴桐面上被砍一道险些伤及左眼,这些事让贺渊心中倍加自责,心中阴霾渐重,便愈发不敢触及关于赵荞的事。
  被堂兄一记猛药敲碎心头迷雾后,他虽还是没有想起与赵荞之间的从前事,可当此刻脑海中浮起赵荞明媚的笑脸,背后那些眼睛再度出现。
  这一回,他没有再掩饰回避,而是在心底对“他们”坦白——
  看,这是我的心上人。我要回去找她。
  哄着求着,哼哼唧唧不要脸面地说我错了,请她不要在将“冷冰冰”一刀捅死。然后,缠着让她将“我的”面具还给我。
  赵门贺郎就赵门贺郎吧,大当家说了算。是吧?
  然后,他惊讶地发现,“他们”笑了。
  *****
  五月十九,夏至。镐京城内闷热似蒸笼,热得人几近窒息,连蝉鸣都透着无力。
  未时,贺渊一行十六人随柱国鹰扬大将军亲率的仪仗回到镐京,不及洗去仆仆风尘,直接进内城面圣。
  昭宁帝与昭襄帝君对他们一番加冕、赏赐,又细细关切了众人伤势,见都无大碍,才彻底开颜。
  “先不急旁的事,在京中好生休整歇息,过几日为你们设大宴。”昭宁帝笑开金口。
  众人执礼称谢后依次退出。
  帝君苏放唤住贺渊那明显“归心似箭”的脚步,招招手将他带到避人处,压着嗓子与他交头接耳。
  “有两个好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贺渊在御前当值数年,对这位表面看起来宛如谪仙,背地里时常欠打如熊孩子的帝君已经很习惯了。
  “既都是好消息,先听哪个不一样?”
  “有道理,”苏放点点头,看他的眼神里充满同情,“那你站稳,我可说了啊。”
  贺渊咬紧牙根按捺下殴打帝君的忤逆念头:“帝君请讲。”
  “好消息是,陛下打算给阿荞办个大宴。也不做什么,就是命各家选送斯文俊秀、品行出众的适龄儿郎赴会,如此而已。”
  贺渊身形凛,横眉怒目,从牙缝中挤出冷冷寒声:“您管这叫‘好消息?’”
  还“也不做什么”、“如此而已”?!
  苏放笑弯了双眼,拍拍他的肩:“可不是?你瞧陛下多爱重你。她同阿澈与阿荞都恳谈过了。左右你也想不起与阿荞的事来,如此就算彻底了结,你再不必为难。恭喜啊,贺小七。瞧你,高兴得都站不稳了。”
  我高兴个……啊!!
  贺渊闭目深吸一口气,压下方寸间翻腾的酸涩闷燥。
  “请教帝君,另一个‘好消息’又是什么?”
  “据‘线报’,自四月初开始,阿荞就时常去鸿胪寺接岁行舟大人散值。有多‘时常’呢?三五日就接一回,鸿胪寺众官都艳羡坏了!”苏放摸着下巴啧啧笑叹,“虽说岁行舟出身寒门,但斯文俊秀、品行出众,在任上也十分出色。陛下说,阿荞若有了心仪之人,自不会再执念于你,对你对她都是好事,所以特许他也参与专为阿荞办的大宴。瞧你,怎么还乐得脸色发青了呢?”
  贺渊缓缓睁开眼,生无可恋:“闭嘴。”
  再说下去,只怕他和帝君之间,必有一死。
 
 
第50章 
  一辆未挂任何家徽标识的马车远远停在信王府门前牌楼外,片刻后, 侍女银瓶扶着赵荞下了马车。
  今日夏至, 哪怕太阳早已落山, 天气仍旧热到令人发指。
  她被热得面红透骨,一站定就甩开了手中的香木折扇,单手叉腰, 手速凶猛地摇起扇来。
  “瓶子, 你这胆子跟结香真没法比。这都快两个月了, 你怎么还满脸写着心虚?!”
  银瓶急忙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二姑娘放心,我绝不会走漏风声。”
  赵荞想想还是不放心,以审视考核的口吻严肃发问:“那我问你,我们今日去哪儿了?做什么了?”
  银瓶背书似的:“申时从鸿胪寺接了岁大人,一道去他家喝酒吃饭。饭后二姑娘与岁大人谈天说地, 到酉时近尾咱们就回府来了。”
  “我劳烦你,语气、神情别这么僵,”赵荞蹙眉, 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又问,“那,结香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天热,二姑娘懒得亲自动弹,派她往溯回城盘账去了。”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个问题银瓶就答得自然许多。
  赵荞稍稍放下心, 鼓腮吹起额前一绺落发。
  “行。记清楚了啊,对谁都得这么说。包括我大哥大嫂、弟弟妹妹,懂吗?”
  “懂。打断我的腿都这么说,绝不改口!”银瓶握拳。
  “去去去,谁会没事打断你的腿?”赵荞被她逗笑,“放心吧,就算这事……我也不会让你被牵连。”
  不会牵连任何人。绝不会。
  银瓶眼眶一红,急急道:“二姑娘,我不怕被……”
  赵荞摇头打断她,笑意中透出稍许疲惫:“回府吧。你走前头,不必跟着,我在外溜达两步。”
  *****
  赵荞摇着扇,心事重重在自家牌楼附近来回徘徊。
  贺渊今日午后抵京,会与十五位同僚们一同直接进内城面圣受赏,这消息赵荞前日就从兄长口中听说了。
  但她没有想过要去见他。
  虽朝廷此次并未刻意张扬金云内卫在松原之战里的具体贡献,但京中人在某些事上很敏锐的。端看陛下命柱国鹰扬大将军亲率仪仗赶去数百里外相迎,大家多少都能明白,贺渊和手下那十五内卫暗桩,必定做了极其了不得的事。
  所以赵荞用膝盖想都知道,午后北城门内外必定有许多自发前去夹道欢迎英雄凯旋的民众。
  会有胆大热情的小姑娘隔着皇城司卫戍的人墙朝仪仗后的车驾投花掷绢。
  若贺渊撩起车窗帘子露个脸,那些美意大概有泰半都会冲他去。
  无关什么风月,那是普通人对英雄功臣的崇敬与仰慕。是他和他的伙伴们该得的欢呼。
  “怕要等到过几日内城行接风大宴,他才有机会得遇真正良缘吧。”赵荞落寞浅笑,喃声自语。
  贺渊为邻水的事自苦自困,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发自肺腑地希望有人能温柔抚平他的心伤。
  虽然她也知道那个人不会是她自己,但,那没关系的。
  *****
  在前头牌楼附近徘徊半晌的赵荞才迈进王府正门,就看到贺渊站在自家影壁前。
  此刻戌时日晚,天是相思灰。
  他已洗去一身仆仆风尘,英朗面庞不见长途跋涉的疲惫倦怠,清透星眸里不显半分沙场归来的血腥戾气。
  梅子青武袍外罩与天幕同色的浅灰素纱,身姿昂藏立于影壁前,眼色神情透着几分恍惚的寂然与执拗,像委屈巴巴忍着气的小孩儿。
  近来京中众人口口传颂的那个高深莫测、凌厉神武的“贺大人”,其实也是有很多面的,关于这一点,赵荞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赵荞抿唇,眨去眼底蓦然浮起的浅薄水雾,缓步走到他面前站定:“贺大人这是……”
  话音未落,贺渊恍惚的神情陡变,如临大敌般瞪住她:“什么贺大人?!”
  赵荞愣了愣,唇角慢慢扯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弧:“那不然呢?莫非你更想被称为‘赵门贺郎’?”
  她以为贺渊会当场炸毛,接着就因窘迫赧然拂袖而去。
  最多最多,临走前别别扭扭轻斥一句,小流氓。
  然而他没有。
  他只是暗红了双颊,不太自在地撇开了目光,清了清嗓子。
  “随、随你高兴。”
  他说得很小声,堪堪只够站与他一步之遥的赵荞听见,怕隔墙有耳似的。
  赵荞诧异呆住,方寸间猝不及防轻涌起酸软涟漪,其间夹杂着几许悲哀与无力。
  他这是想起了什么?还是想通了什么?
  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迟了。
  赵荞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重又摆出满不在乎的客套笑脸,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你定是来找我大哥的吧?这是要走了?那你自便,恕不远送。”
  语毕,懒搭搭摇着扇调转脚尖。
  虽然她已隐约从他炽热而忐忑的眼神里看出他要说什么。虽然她心中其实是很想听的。
  可是她不能。
  *****
  贺渊着慌了,闪身挡在她的面前。
  “我来找你的,从内城出来就到处找你。我有重要的话想同你说,你……愿意听听吗?”
  “不愿意,”赵荞冷冷睨他,“让开。”
  贺渊觉得心头划拉过一阵尖锐刺痛。
  哪怕半年前他重伤初醒表示记不得她的那次,她都没有这样冷厉地待过他。
  而且,此刻她眼底除了冰冷之外,还有种不容错辨的防备与抗拒。
  “我出了内城就到王府来,信王妃殿下说你在柳条巷,”贺渊抿了抿唇,被她激出了倔强战意,“我去过柳条巷。”
  “干嘛?威胁我?我是没在柳条巷,下午去鸿胪寺接了行舟兄散值,就去他家喝酒啦!”赵荞梗了脖子,下巴微扬,冷笑轻嗤,“我近来时常去找他,京中都知道,我兄嫂自然也知道,难道你以为我会怕你向我哥嫂告密?”
  贺渊心头疼得愈发厉害,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才勉强压下那股透彻肺腑的懊恼与嫉妒。
  她从松原回京至今也才两个月。难道真如苏放危言耸听那般,在这短短两个月内,她已将“贺渊”从心中一脚踢飞,迎了“新人”入驻?
  他不信。
  虽未想起从前,可之前出京那段路程的朝夕相处,足够他了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时他虽叫过她无数次“小流氓”,可他看得很清楚,她从头到尾都只对他“流氓”而已。
  他明白,她不是轻浮浪荡的姑娘。就算京中都知她近来常去找岁行舟,但他相信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可他还是嫉妒。闷到胸腔快要炸裂。
  “阿荞,别闹。我们得谈谈,”贺渊喉头滚了滚,尽量放柔语气,“谈谈我们之间的事。”
  “我们之间能有什么事好谈?没空!”赵荞绕过他,大步离去。
  这一次,贺渊没有拦阻她。只在她背后轻声道:“假的。我也去过岁行舟家,根本没人。”
  赵荞倏地止步回首,眸心凛冽。
  其实话才出口贺渊就后悔了。他来见她,是想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原打算哄着求着,死皮赖脸也要缠得她点头收下他这个人。
  可见面后他就被她冷漠撇清的态度,以及自己心中的嫉妒与不安扰得阵脚大乱,竟忘了这姑娘是只能顺着毛捋的,不能同她硬杠的。
  “我不是那个……”
  找补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赵荞再度变脸,泼辣辣叉腰跳脚,高声向着回廊下喊道——
  “大嫂!哦不,徐御史!快看这个人!身为位高权重的三等京官,却品行不端,私闯官员家宅!请铁面无私,盘他!弹劾他个满头包!”
  贺渊缓缓回头,就见回廊下正举步行来的信王妃殿下——都御史府绣衣御史徐静书大人——严肃中透着惊讶地审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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