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不合——许乘月
时间:2019-07-02 09:28:36

  都御史府的职责之一乃约束京官、宗亲言行,私闯官员家宅这事比较敏感,就算没有做出偷盗、伤人等恶劣之举,只是单纯未经允许去人家里逛了一圈,按律也要被判罚五十银角、杖责十,此外还有拘役十五日、
  京中都知道,徐御史铁面无私起来,可是连自家那位协理国政的信王殿下都敢判杖责的。
  想捂住赵荞的嘴已来不及,贺渊只得连忙撑起一身正气:“徐御史海涵,闹着玩胡说的,没有这种事。”
  *****
  夜渐深了,燥热暑气总算稍退。
  可赵荞仍无睡意,拖着自家嫂子在信王府承华殿小花园吹风。
  “阿荞,贺大人不是今日刚回来么,怎么惹着你了?”徐静书担心地关切道,“他从内城一出来就到府中来寻你,我让他去柳条巷的宅子去寻你,你没见他?”
  听这意思,贺渊并没有向大嫂透露自己并不在柳条巷的事。赵荞悬着的心总算落地,想起贺渊先前那委屈又克制的模样,心下有些歉疚不忍。
  她撇开头看向一旁:“没怎么。我只是想开了,不愿与他再纠缠下去。这事儿你和大哥都不用管,也别理他。往后若他再找到府中来,就说我不在。”
  “哦,好吧。反正你这几个月是真的时常不在府中,不算骗人。所以你这是打定主意不要他了?”
  “对,打定主意不要了。”
  徐静书想了想,点头,“那,其实岁大人也不错。”
  “我谢谢您嘞,”赵荞笑着白她一眼,“我之前不是同你和大哥说过么?我和岁行舟真没什么的。”
  徐静书皱了皱鼻子,偷笑嘀咕:“以往没什么,也不表示以后没什么。从前可没见你总去找他。”
  “实话同你说吧。北境戍边军前哨营的小将岁行云是我朋友,那是岁行舟的妹妹。朝廷不是查到前哨营在雪崩中遇难了么?他们兄妹俩父母、亲族都早已不在人世,两人相依为命多年,如今行云也没了……”
  赵荞深吸一口气,又道:“当年行云去投军时就曾对我说,戎马之人生死不由己,死哪儿埋哪儿倒也豪迈,连马革裹尸都不必。她早告诉过我,若有朝一日听闻她在北境的死讯,也不必悲伤痛哭,只需替她担待些,往后稍稍照应她唯一的哥哥。”
  “原来是这样,”徐静书敛了玩笑神色,沉重叹息,“那岁大人这几个月必定煎熬极了。”
  虽说眼下松原那头还在雪崩处搜寻,尚未找到前哨营那两千人的遗骸,但想也知,除非有神迹,否则被埋在雪里近一年了,哪里还有生还的可能?
  “可不是?我怕他想不开,毕竟行云算是将这哥哥托付给我照应,如今我就算多了个兄长吧,”赵荞抿了抿唇,“哦对了,我请教你一个事。”
  “嗯,你说。”
  “之前朝廷禁‘希夷神巫门’的那道谕令里头,关于信奉或行希夷巫术的判罚究竟是怎么说来着,会牵连家人、亲族吗?当时年节急令,我的人忙忙慌慌,都没去抄榜文,你记性好,帮我想想。”
  赵荞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徐静书。
  徐静书是个过目不忘的脑子。她歪着头回忆片刻,笃定地回道:“没有说牵连亲族,但若是已成婚或行过文定之礼并向官府交付过文定书约者,伴侣会视涉案程度同罪或连责。”
  “行,我记下了。”
  回涵云殿的路上,坐在步辇上的赵荞单手托腮,自嘲笑笑,泪水映着盛夏月华,涟涟落腮。
  自三月初被贺渊的人从松原送回京后,她带着满腹疑虑去找到岁行舟,三番五次软硬兼施的逼问下,终于从岁行舟口中得到了一个惊人的答案。
  从知道“那件事”起,她就很清楚,自己是彻彻底底不能再与贺渊有任何牵扯。
  绝对不能。
  瞧,她与贺渊,还真就是这般天作的不合。
  之前他因遗忘和心中自苦而没法面对与她之间的事,如今他看起来似乎是想起或想通了什么,却轮到她不敢接受了。
  有缘无分。
  说的大概就是他俩这样吧。
 
 
第51章 
  亥时,月照朱楼, 夜静人定。
  赵荞坐在沐房外间的窗前, 望着穹顶银月怔怔出神, 手中摩挲着那枚芙蓉石小狐狸吊坠。
  二月初在原州叶城那间酒肆,阮结香从酒肆伙计口中打听到“前哨营的人以往每隔一两月就会到叶城喝酒、玩乐,但去年夏末在崔巍山击退吐谷契人那场大捷后, 已大半年未再出现在叶城”。
  那时赵荞已有四五分怀疑前哨营出事了。
  但那时她要想的事太多, 脑子已然不够使, 并没能理出什么头绪。
  三月初刚回京的头几日,她焦虑惦记着贺渊的安危与松原战况,每日只会在府中心烦意乱转圈圈,虽觉有件什么事怪怪的,却始终没能回过味来。
  之后,随着大哥赵澈返京、松原战报陆续回传, 京中开始有“前哨营在去年夏那一战后遭遇雪崩,消息被黄维界、邱敏贞二人刻意隐瞒”的传言。
  赵荞闻讯后大哥赵澈口中得到确凿证实:岁行云所在的北境戍边军前哨营两千人,确实在去年夏日抵御吐谷契偷袭后的次夜遭遇雪崩。松原郡守黄维界与北境戍边军统帅邱敏贞沆瀣一气瞒报此讯, 坐吃两千人空饷已大半年。
  松原之战前后,贺渊与沐霁昀多次派人进崔巍山实地勘察,寻到了雪崩的地点,却未寻到有人幸存生还的迹象。
  至此,赵荞才终于明白是哪件事古怪。
  按目前已知时间推算,岁行舟声称岁行云想借她的玉龙佩去观摩少府工匠雕刻技巧,恰好就是在昭宁元年的夏末秋初, 大致就在雪崩过后四五日。
  那时岁行云都已不在人世,岁行舟上哪儿去将玉龙佩转交给岁行云?!
  于是赵荞带着这个疑问找到了岁行舟。
  岁行舟只说,“那时松原封锁了雪崩的消息,我并不知行云已不在人世,照旧是托邮驿官送过去的。之后我奉旨前往沅城迎茶梅国使团,年底回来时,邮驿官才告知东西并未送达”。
  三月初那阵,茶梅国使团尚未离京,鸿胪寺众人忙得团团转。
  岁行舟这个解释似乎也能自圆其说,赵荞又顾念他心中还忍着丧妹之痛,便未再咄咄逼人。
  可没过几日,她就想到一个新的问题——
  岁行舟转交芙蓉石小狐狸坠子给她,是在年底!
  那时岁行云与两千同袍已在雪下埋了半年之久,怎么可能再从松原给兄长送信送物?!
  待茶梅国使团被送离京后,赵荞再没给岁行舟余地,三番两次前往鸿胪寺去堵人,不依不饶,最终问出了那个惊人的秘密。
  岁行舟说,“二姑娘恕罪。请不要怀疑,这小狐狸坠子确是行云亲手雕给你的。她于去年四月底初托邮驿送回,邮驿在途中耽搁了些日子,东西抵京到我手上已是夏末秋初,正是她出事的时候。那便成了行云留在这世间最后一件可供念想之物。我舍不得,加之又要赶着去沅城迎接茶梅国使团,所以拖到年末才交给你。”
  “你将她给我的小狐狸坠子扣下,却又借她的名义向我借了玉龙佩,这是什么意……等等!也就是说,你在夏末秋初最后一次收到行云的信和物品时,就知她出事了?!”
  随着岁行舟那轻轻一点头,赵荞整个人都凌乱了。
  她觉得若不是自己疯了,就是岁行舟疯了。
  “当时黄维界与邱敏贞封死了前哨营雪崩遇难的消息,你在京中远隔千里,是怎么知道的?又为何在知晓行云和同袍们遇难的事后不向朝廷禀报?假托行云的意思问我借玉龙佩又是在做什么?!”
  “二姑娘此前在松原时,可曾听闻当地人讲过,崔巍山原名希夷,山中本有一个神巫族。真真正正的神巫族。”
  希夷山中神巫族,是松原人心中“神明留在世间的神仆”,替凡人与神明来回传达祈愿与结果。
  前朝亡国时,被吐谷契大军屠族灭种。
  赵荞震惊到呆若木鸡。
  “希夷山中的神巫族”,她自然是听说过的。
  松原客栈掌柜,惊蛰盛会上卖面具的摊主大姐,都说过。
  松原人说,从前山中还有希夷神巫族时,他们活得有希望,生而不知苦,死后无需悲。
  因为在遭逢绝境时,会有神巫族替他们向神明祈求,但凡机缘尚在,神明就会通过神巫族给予凡人护持庇佑。
  当时她以为那只是牵强附会,在数十年的漫长光阴中被过度玄化的一个传说。
  像话本子、戏折子里那些美好而不切实际的故事。
  可岁行舟悲伤而坚定地说,“我与行云,已是希夷神巫族最后两人。如今,只剩我了。行云以命护下了两千同袍,现下该我来护她了。”
  他要替妹妹“续命”,而续命的条件之一是“勿使魂惊”。
  所以在续命成功之前,他不能上禀朝廷。
  *****
  银瓶站在赵荞身后,耐心地用干巾子为她擦拭长发,时不时歪头偷觑向她的侧脸。
  眼角余光留意到银瓶在频频打量自己,赵荞恍惚轻笑:“你想说什么?”
  “二姑娘真的相信他?我是指岁行舟大人,”银瓶有些惴惴地抿了抿唇,“您真的信他说的那些?按他的说法,事情‘成’了之后是要去面圣自首的。届时所有事都得说个清清楚楚。到时二姑娘您……”
  就成了从犯。
  松原一战后,黄维界与邱敏贞的累累恶行已举国皆知,“希夷神巫门”做的那些勾当自也被大白于天下。
  眼下朝廷以雷霆之势清缴“希夷神巫门”余毒,岁行舟所做的事一旦被摊上台面,轻易解释不清楚两者之间的区别,极有可能被当做“希夷神巫门”余党一概而论。
  用脚趾头想都知必会受到不轻的处罚,而同谋从犯赵荞,大概也不会被轻拿轻放。
  银瓶愈发不安,焦虑到眼中浮起泪光:“连他自己都不敢斩钉截铁地说‘续命’之事究竟是真是假,您却付出那样大的代价去帮忙,值得吗?”
  岁行舟说,他与岁行云神巫血脉承自母族,因父亲是母亲在逃难途中遇到的寻常人,神巫族血脉到他俩这代已不剩多少灵气,他俩一生分别只有一次与神明交换的机会。
  神明其实不若世人想象的那般慷慨,要达成凡人祈愿之事,除了恰逢其会的天定机缘外,还需有神巫族人“献祭”做交换。
  “献祭”东西一旦交付出去,是不允许后悔的。
  要与神明达成交换只有两种方法,岁行云选了第一条。
  她在雪崩发生时用自己的命,换了两千同袍绝处逢生。
  如此,她的命已抵给了神明,所以岁行舟只能选第二条路——
  从赵荞手中借了有昭宁帝“帝王气”的玉龙佩,以他自己的血去供养,为唯一的妹妹求个“续命新生”。
  据说这个“续命新生”,并非黄维界、邱敏贞那个假希夷神巫门宣扬的那般使人死而复生。
  是要在漫长时光中倒溯,找寻到一位与亡故者机缘契合的“短命者”。
  那“短命者”需得是自我了断,放弃了本不该绝的余生,如此才能通过“续命”,让后世同样命不该绝的亡故者接替其余生。
  这个接替的时机不是能一蹴而就的,需得等待。
  那时机连岁行舟也算不出来,只能用自己的血去供养玉龙佩,护住妹妹魂魄不至消散。
  莫怪银瓶不放心,实在是这种说法太过飞天玄黄,无可印证。
  按岁行舟那意思就是,“续命”成功与否单凭他红口白牙一张嘴,谁也不会有机会见到“新生”后的岁行云。
  她将活在一个今世的亲人朋友都看不到的时光里。
  “其实我对岁行舟了解不多,要说多信任,那也谈不上,”赵荞望着天边月,泪目中有感慨笑意,“可我信岁行云。”
  *****
  武德元年春大周立朝时,十岁的赵荞也与家人、亲族随圣驾进京定居。
  这座传承近千年、被异族入侵占领二十余年又再度被夺回来的皇城镐京,对年仅十岁的赵荞来说真是哪儿哪儿都新鲜。
  她识不了字没法好好读书,便终日想方设法逃学,走遍了偌大镐京城的每个角落,连城东北方向的林荫巷那种龙蛇混杂的贫苦人聚居地都让她觉得生动有趣。
  林荫巷那片儿自古就偏僻破落,赁屋便宜,自是外地来京谋生的贫苦人家首选的落脚地。
  久之那里就汇聚了五湖四海来的人,自发有了热闹的小市集,市集上最吸引人的就是集举国各地口味之大成的吃食摊点。
  岁大娘的小食摊子就是其中之一。
  虽不是什么精细做法,用料也都是些大户人家会扔掉不要的“下水、边角料”之类,但滋味很好,又是在别处吃不到的外地口味,对少时的赵荞来说很是新奇,她便常去。
  当年岁大娘靠一个简陋的小食摊子要养三张嘴,担负不起兄妹两人同时读书,只能先将年岁较长的岁行舟送去京中一家民办书院,年岁小些的妹妹岁行云就暂且帮着母亲打理小食摊子攒学资。
  赵荞常去岁大娘的小摊子上吃喝,渐渐与在摊上帮忙的岁行云熟了。
  两个小姑娘年岁相近,性情投契,赵荞交朋友又从不看人出身门第,没多久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有一次,赵荞好奇地问,“行云,你怎不去读书?”
  岁行云说,“母亲一人养三口已经很辛苦了,我哥比我会读书,将来一定出息大。我根骨比他好,习得些家传武艺,对文绉绉的东西也没太大兴趣。”
  正巧那年国子学名下的雁鸣山武科讲堂招第一届生员,能通过选拔的生员只需担负半数学资。
  虽国子学早早将这消息张榜公布了,可林荫巷住的大多是忙于温饱的贫民,谁顾得上去看国子学的榜文?是以岁大娘并不知还有这样的好事。
  等岁大娘与岁行云从赵荞口中听说这个消息时,雁鸣山武科讲堂的选拔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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