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不合——许乘月
时间:2019-07-02 09:28:36

  如此四个多月下来,原本白皙的肤色都深了不少。
  身旁的四弟赵淙小声问:“二姐,你委屈么?”
  赵荞当然知他指的是什么。
  在雁鸣山四个多月的火器训练,无论名义还是实质上,主事者都是赵荞。但在一切结束后,负责向各部通禀训练情况、做各种官样文章、今日带队在君臣万民面前露脸的,却是她的副手慕映琸。
  今年昭宁帝钦点松原郡崔巍山为冬神祭典处,并诏令各军府派军来此协同演武的用意之深,连赵淙这刚从书院结束学业的毛头小子都看出来了。
  典仪台上的大多数人都心照不宣:昭宁二年这场冬神祭典,毫无疑问会成为后世史册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年仅十七的慕映琸,凭这场短短不足半个时辰的演武,不但能仕途平顺、青云直上,还会名垂千古。
  付出那样多心血,最后却为副手铺了路。此情此景,若换一个当事人或许是会觉委屈不忿,可对赵荞来说——
  “老四,人各有志你懂吧?我做了我该做、能做的,得到我该得、能得的,这就够了啊。”
  旁人从来只看到赵荞痛快无拘,却常忽略了她之所以痛快无拘,是因她一直活得很明白,很实际。
  她从不强求,从不偏执,活这么大就不知什么是“可望可不可及”的遗憾酸楚。
  因为她根本就不会强求任何“不可及”的东西。
  今日这事是她自己早就做出选择的。
  她天生识不了字,再如何也没法入朝为官,霸着那份场面上的功劳与名声也无多大用处,还不如让给同样付出了许多努力的慕映琸。
  人前的风光显贵她不需要,也不在意百年之后是否盛名煊赫,此生惟求活得痛快恣意而已。
  每个人的一生,至高的痛快不就是“求仁得仁”四个字么?她想要的她都有,有什么好委屈的?
  赵家人多少都逃不开护短的心性,赵淙到底还是为二姐不平。“可是,你付出的一切,寻常人根本不会知道。”
  赵荞歪头笑睨他:“那有什么关系呢?”
  这世间,有许多人做了许多事,都不会被别人知道。
  例如贺渊和他金云内卫的同僚们,例如她的朋友岁行云,例如天底下更多默默努力连姓名不被人记得的普通人。
  相较天下大多数人,她已幸运许多。
  她付出的心血和汗水,她的心上人知道,受训将官们知道,明日即将被当众加在她头上的公主金冠知道。
  雁鸣山的落日与皓月也知道。
  天地都知道——
  赵荞所得的尊贵荣华,不只是因她姓赵,而是她付出过许多,自己挣来的。
  她俯仰无愧,尽力无悔。她受得起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
  昭宁二年十二月廿一,冬神祭典第二日仪程上,信王府二姑娘赵荞获封二等公主爵,封号“长乐”,食邑为允州卫城八千户,许“免事先上折请期,可随时无诏进内城面圣”之特权。
  这可真是大周立朝建制以来待遇最最风光的宗亲公主了。
  京中向来不缺好事闲人,这种大消息便总是传得很快。
  松原冬神祭典结束后,圣驾回京才没两日,赵荞被封为“长乐公主”的消息已在京中传得街知巷闻。
  赵荞以往在京中名声本就毁誉参半,她一惯行事又任性随心,不会特地向不相干的人解释什么,很多人对她的印象便始终是“不学无术、不思进取”、“脑袋空空、大字不识”、“身为王府贵女,竟荒唐堕落到没事跑去摆摊子说书”,诸如此类。
  听闻她那般风光地得了公主爵,背后许多酸溜溜的小话自是不少。
  不过她虽有小泼皮的名声,却没真当罪过什么天怒人怨的坏事,连说她小话的人也拿不出什么具体把柄来讲,只能捡些有的没的。
  被议论最多的一点就是——
  “又有出色的兄长和弟弟!陛下看重的到底是信王殿下与三公子的功绩,她沾光而已!”
  没几日,昭宁帝在新年典仪上大行封赏,钦赐长乐公主赵荞位于镐京城北近内城处武进大宅一座,帝君苏放亲绘修缮蓝图以贺。
  非常适时地将这种酸气四溢的不实揣测堵得哑口无言。
  用脚趾头想都能明白,若昭宁帝仅仅是因看重信王赵澈及三公子赵渭而恩及赵荞,那就不会特地赏她一座宅子允她自行开府。
  这时有公允者弱弱提及,“昭宁二年初茶梅国使团来访时,长乐公主曾以水连珠力压使团挑衅,扬国国威;五月南郊送暑时又独自击杀十一名刺客,也是有功的”。
  也嘴硬者坚持认为,“便是有这两桩功劳,那顶天封个郡主也够了。如今竟封了公主,还不是因她会投胎!”
  新年过后,沣南贺氏以家主礼向信王赵澈正式发出议亲之请,双方于昭宁三年元月廿五齐聚,协商赵荞与贺渊的婚事。
  通常这种议亲都是在当事小儿女已两心互属的前提下,两家以宗族名义正式会面,不过是例行礼数商量文定与正婚典仪的细节而已,通常很快就会达成共识的。
  可这两家却无端端卡在了“文定与正婚典仪的日期”这个问题上。
  两家都是森严高门,能有这点风声传出来就已是极限,具体是哪方在婚期上有异议、为何僵持不下这种细节,就不是闲杂人等能打听得到的了。
  不过这消息一出,外间等着赵荞笑话的人又有话说了。
  “定是贺家不满意她,便想将婚期往后拖,久了说不得贺大人就从鬼迷心窍里醒了,这事就可以不了了之啦!”
  “那可不?听闻贺大人的母亲最是贞静持重,想是不喜她那般张狂胡来的任性脾气,任她是公主老太太也瞧不上。”
  转天,这消息被贺渊表弟骆易传到贺渊母亲耳朵里,给老太太当场听笑了。
  “就你七哥那没事闷在书房里自己哄自己玩的孤僻德行,能有个活泼泼的小姑娘被迷了心窍愿意搭理他,已经很不错了。以往满京里就找不出哪个姑娘愿意捡他回去的,我能好意思瞧不上谁?照我看,倒是皇家有意拖一拖,想让公主再慎重抉择人选。”
  贺渊幽幽瞥了一眼自家亲娘:“母亲说的是。”
  说笑归说笑,老太太在转乱中颠沛半生,心胸眼界非寻常人可比,岂会轻易以流言衡量一个人的品行?
  她虽对赵荞并不了解,对自己儿子总是知道的。若那姑娘当真如传言那般,只空有一副好皮囊与一个走运的好姓氏,她儿子是不会动了心思的。
  再说了,此次议亲之所以陷入僵局的原因,外人不知,老太太还能不知么?
  “看我做什么?是你小子自己要犟的,”贺母没好气地嗔了儿子一眼,“长乐公主议亲,自当按《皇律》规制来走。虽说信王殿下才是公主亲兄长,可成王殿下既是她堂兄,又是管宗亲事务的宗正寺卿,仪程之事他自该出言,就你偏说人家公报私仇,非要杠。自己急去吧,谁管你。”
  *****
  元月天寒,赵荞近来也无非出门不可的大事,便窝在暖阁里美滋滋捧着热果茶,一边听阮结香念着近来外间各种闲言,一边拿炭笔在手中那本小册子上写满古怪符号。
  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赵荞虽天生不能识字,可她名下产业众多,又做着消息买卖,平日需上心的事不少,若不记下来是很容易遗忘或记混的。
  所以她有很多这样的手书小册子,分门别类记不同的事。不过里头都是些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古怪符号。
  被成王殿下公报私仇堵了心,又被亲母毫不留情一顿排头,贺渊只能奔往长乐公主府寻求心上人的抚慰了。
  贺渊一来,阮结香自是识趣地让位退下,出去时还贴心地让外头的侍女们退远些——
  那俩人腻在一起可不得了,天知道会不会传出什么不得了的声音。
  暖阁中,贺渊跽坐在地榻上,从后抱着赵荞,脑袋在她颊边蹭来蹭去,委屈巴巴兼之哼哼唧唧。
  “他就是故意作梗!他后来知道我在泉山坑过他,让他被林大人写信骂了,就公报私仇。你不站我这头就算了,竟连主持公道的意思都没有吗?”
  关于贺渊在泉山时暗中坑了赵昂一把的事,赵荞也是前几日议亲时才知道的。
  她除了想笑之外并没有别的念头。两个幼稚鬼斗气,这公道她真的主持不了。
  “他不承认是故意作梗,咱们也不能对他诛心,是吧?”
  “你不想法子,还笑!”贺渊张口咬住她的耳珠,“再笑吞了你。”
  “这要想什么法子?他是按《皇律》有章有法来的,皇帝陛下都不能轻易驳他。”赵荞躲开他的唇齿,笑倒在他怀里。
  看这人起急对她来说是一件很开怀的事,“冷冰冰”变成“蹦蹦跳”,越看越好笑。
  贺渊恼了,两手捧住她的脸颊揉来揉去:“说,怎么办?你肯定有法子的。”
  “成王兄不是说了么?文定与正婚典仪间隔半年这是《皇律》规制,咱们照着走不就与他相安无事吗?”赵荞眉眼弯弯,反手以食指抵住他的额心,“松手!不要再揉我的脸了。”
  “可他也说了,文定之后不许单独见面啊!!”贺渊悲愤哀嚎,不揉她的脸了,改将她整个人按在怀里揉来揉去。
  以贺渊的身手,若想避人耳目偷着来见心上人,那也不是做不到。可他不敢托大,万一百密一疏呢?
  赵昂可是掷地有声撂下了话:二人文定之后,若是贺渊被逮到私下单独见赵荞,他将以宗正寺卿的身份联合监管京官、宗亲言行风纪的都御史府对贺渊发起弹劾。
  弹劾本身并不可怕,这也不是什么重罪大过。可成亲这样大的喜事,处处都要讲究吉兆,谁愿触霉头上来就背个弹劾?!
  不行文定之礼,就没有名分;没有名分,就更不可能有正婚典仪。
  可文定之礼过后,他与赵荞有了未婚夫妻的名分,反倒需按规制遵守约束,在大婚典仪之前不能在私下里单独见面。
  赵荞不担朝职,若再不许私下单独见面,贺渊与她根本就见不着了。
  整整半年,可要了命了。
  眼下的情形就是,除非担任宗正寺卿的成王赵昂松口,答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赵荞与贺渊的婚事就必须严格遵照《皇律》规则来,没处说情去。
  昭宁帝与帝君是摆明不插手这事的。
  信王夫妇表示别家姑娘成亲有的仪程规矩,他们家姑娘也必须有,所以按宗正寺的说法来。
  唯一可能帮忙的人,就是贺渊的顶头上官,成王妃林秋霞。然而很不巧,成王妃殿下有孕不稳,在府中安胎已有两个多月,贺渊哪好意思登门打扰?
  不得不说,赵昂这一手秋后算账真的狠,活生生将贺渊拿捏到进退不得,求助无门。
  贺渊忽地扬起眉梢:“我记得当年信王殿下与信王妃成婚时,文定与大婚似乎没有间隔半年吧?”
  赵荞顺势躺下,头枕在他腿上:“他俩那时是特殊情况,很急,武德陛下金口玉言加持,才破例一次的。”
  大周立朝以来经武德、昭宁二帝,这对天家父女虽有替人拉媒的爱好,却很少真正以九五之尊的威势去干涉他人婚姻之事。
  赵荞的兄嫂成婚那年,因事关信王爵位的更迭,又微妙牵扯着朝堂格局的变动,武德帝才不得不开口。
  这种破例需得天时地利,不容易的。
  贺渊委屈得不行:“那我们也特殊啊!我也……很急啊。”急着替公主殿下暖被、侍寝,这情况也很特殊吧?
  “你急个什么劲?莫不是你已有孕三个月,怕半年后才穿婚服会显怀?”赵荞哈哈笑着,胡说八道地闹他。
  贺渊眼前一亮,目光定定看向她的小腹,露出一个“这主意甚好”的笑容来。
  赵荞立时懂了他的意思,满面通红地炸了毛,跳起来就要往外跑:“你做梦!”
  在雁鸣山那几个月,他俩虽没羞没臊开启了对彼此的“探索”,但还是谨守了最后底线的。
  贺渊将意欲逃窜的赵荞就地扑倒,笑得不怀好意。
  “大兄弟,你冷静些,有话好好说,”赵荞笑着躲来躲去,却怎么也躲不出他的怀抱。
  于是只好改为颤颤软声的哀求:“逸之哥哥……”她并不想大个肚子穿婚服!
  *****
  贺渊当然不会真的打算让赵荞“大个肚子穿婚服”。
  情浓缱绻的贪求与渴慕虽是人之常情,可自己的小姑娘得自己心疼着。
  赵荞背负外间误解、偏见与非议已经够多,他怎么会再给她添一桩被人指摘笑话的把柄?
  于是半是吓唬半是黏缠地笑闹一场,便就只万般克制地将人抱在怀中。
  “这样吧,若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去求成王兄。”赵荞闭目躺在他怀中,面色潮红,轻哑软嗓沙沙带笑。
  “什么要求?”
  “多穿一次裙子给我看,这次要绿色的。”
  赵荞在雁鸣山那四个多月,已经将自己欠下的“嘤嘤嘤”债务还干净了,还倒赔了不少。
  反正字据都已拿了回来,她是无债一身轻,手握贺渊“穿叠山绫红裙一次”的字据翻身做债主,嚣张得很。
  “你这……什么爱好?!”贺渊没好气地捏了捏她的脸,到底还是悲愤认下这笔债务。
  一本正经写下新的欠条字据,并落章盖印交给债主赵荞后,贺渊将下颌抵在她肩窝,与她脸颊相贴,长臂环过她腰腹伸手翻开矮几上的小册子。
  一堆天书似的符号。
  “我方才来时,你在写什么?”贺渊噙笑发问。
  “写咱俩正婚仪程上必须办到的事,”赵荞兴致勃勃地指着册子里某个笔杆似的符号,“证婚词要夏俨亲自写。他如今是我跟班小弟,使唤得动。叫外头那些人成天笑话我不学无术,哼哼,可我能让名满天下的全才夏俨给我写证婚词!咬我呀?哈。”
  见她开怀,贺渊笑意愈深,随手指了个下有四点的方框:“这个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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