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吕娘子的话说:“这都是在试探呢, 大鱼还在后面。”
岂料没有等来大鱼,反而是自家被当成了鱼, 梁六郎还差点成了一条死鱼。
梁玉当时正在听吕娘子给讲佛经,听到一半,投书而起:“怎么回事?”
来报信的是南氏那里使女,对梁玉道:“奴也不明白, 只是听说正在外面吃酒听曲儿,摸着牌,忽地就昏过去了。叫人抬了回来。是与四郎一同去的,四郎他们带着人, 当时就把那破地方打烂了。一道赌的人也叫四郎拿住了。六郎被送到正房里去了,老翁叫三娘也去商议。”
梁玉倒吸一口凉气,亲哥哥!我不过赚一声泼妇, 你们是真能把事儿惹到京城啊!
“吕师,咱们去看看?”
吕娘子面沉如水:“好。”起身之后又提醒梁玉, 不要着急,这也许不是件坏事。
梁玉心说, 咱们不是说好的吗?他们是得在不大得意的时候吃点亏, 才能长记性。又很生气:“怎么一没人提着耳朵就散德性了呢?”
到了南氏的正房, 人乌泱乌泱的。使女说一声:“三娘到了。”很快分出一条路来,将梁玉和吕娘子连同身边的两个婢女让进了内室。
梁玉进去一看,梁满仓正坐在榻上瞪眼,南氏捻着数珠,一边数一边问:“郎中请来了没有?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四郎呢?”
梁大郎在一旁答道:“老四看着那群无赖呢!郎中,老二去请了,我叫老八、老九去给老四帮忙,别吃了亏。叫您孙子在前面等信儿……”
这时节就显出儿孙多的好处来了,都不用梁满仓动手,梁大郎指挥兄弟子侄,就分好工了。看到梁玉进来,梁大郎道:“三娘来了?快进来!我觉得事儿不大对。”
梁大郎一向以长房长子自居,从来肯担责任,也好管个事儿,想的不免就多,对妹妹说:“我看不大对啊,他两人能有多少钱?就吃得起酒、叫得起小娘、赌得起钱了?别是在外头干坏事儿了吧?”
梁玉也觉得不大对,就钱上来说,梁家人的思维还是有相似的地方的。梁玉道:“跟他们出去的人呢?问他们!”
“问了,就说跟往常一样,吃酒听曲赌两把。”
“赌?爹?!”梁玉抬高了调子。
梁满仓道:“城里不都这样吗?你还在宫里赌了呢。”是的,家里穷的时候,赌是败家的。现在家里有钱了,偶尔赌两把,有什么不可以呢?种种赌斗,都是京中时兴的玩艺儿,断没有不玩的。不玩,就是跟朋友们玩不到一起去。梁满仓自己依旧不赌,现在倒也不大禁止儿子们偶尔玩两把了。
梁玉耐着性子问:“那今天到底是怎么赌的?别说跟往常一样,一样一样扳倒了说。从头说起,咱们捋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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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梁家门的,有结交“新贵”的,也有探底的。梁家根基浅,一眼望得到底,其实有更多的是妇人们想见一见“三姨”。然而一则梁满仓不大乐意叫闺女太好强,二则南氏也觉得自己女儿得“大家闺秀”,总得做出斯文的样子,好洗一洗“铁笊篱”的耻辱,几乎全挡了下来。妇人里反而无事发生。
男丁就不一样了。
读书当然要读,儿子跟女儿终归不一样,哪有成天把儿子锁家里的呢?儿子们又还要骑骑马,打打猎,这些都是富贵人家常玩的,那不能不会。所以梁满仓也不得不让儿子们三、两天能跑出去野一天,也许是骑马打猎,也许是凑热闹打马球。这个宋义、宋果是不会拦着的。
宋奇帮梁家理的规矩里,还有月钱这一项。每个月,每人发多少钱帛,自个儿花。梁满仓起初是十分不乐意的,后来被宋奇给说服了。咬牙切齿地发钱。梁家人以前哪见过这么多的钱?一时都乐得不知道要怎么花了!梁大嫂等人,第一时间把儿女、丈夫的月钱把到手里,要一家子统筹。梁六、梁八、梁九三个就不一样了,他们没媳妇儿管!
梁八郎好点,自己的月钱,用拳头跟弟弟借了点,凑成一笔巨款,试图去西市买支好看的、贵重的簪子,一雪前耻。梁九郎的钱被哥哥“借”了,十分不快,只好拿剩下的几文买了点糖,蹲墙角舔。
梁六郎就得意了,捏着钱上了街。遇到了赌钱的就玩两把。京城赌博的花样也多,除了自己下棋、推牌,还有赌斗鸡的,有赌赛马的,池边还有斗鸭的,总之,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不能拿来赌的。
宋奇教他们京城生活,里面就有一些赌博的内容,梁六郎如鱼得水。他每几天总能出去一次,渐渐也有了一帮朋友,他们也会嫌他土气,也带他一道玩儿。赌的渐渐高级起来,其标志之一就是有做官儿的跟他一起玩了,虽然只是个小官。而且他总是赢,至今已赢了有三十万钱了!
梁六郎觉得自己也不能小气,看妹妹,赢了之后要洒赏钱的,他也放赏。终归是有点怯,他不拿钱回家,也不叫跟着的人说他在外面赌了。又唾弃自己胆小——都有官人与我一起赌了,我何必再怕?
当然,还是不得不防的。梁六郎就问赌友们有什么办法可以赌而不用被打,朋友们给的办法也简单,“法不责众”,把他的兄弟都拖来玩,到时候挨打也有陪绑的不是?梁六郎深以为然,数了一数,就四哥吧!梁四哥近来和老婆关系不大好,总怄气,自己的哥哥,梁六郎心里向着他,邀出来散心解闷,还有唱曲的小娘呢。
梁四郎于是也来了。
今天也是一样的赌,梁六郎的手气也是一如既往的好。旁边唱起了小曲,他乐不可支地揭开骰钟,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两眼一翻,倒了。梁四郎是他亲哥哥,很关心弟弟,又有小人物的精明,一把攥住了同桌两个身上有官的人:“咋?想跑?!”他是种田出身兼职石匠,两只手满是老茧,又极有力,钳着二人挣脱不得。
梁四郎的想法极其朴素——要赔偿也要找能付得起的人!
现如今,这俩人正被他一手一个拿着,去见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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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赢?跟小官儿赌钱能赢下三十万钱?”梁玉心说,你们真他娘的财迷心窍了!傻子都知道这事儿不对了啊,不是要巴结咱家、给你行贿、求你办事儿,就是要对你做什么坏事了!六郎一个连官儿都没有的人,他能帮人家什么事?咱们家都是散官,啥事不管,能帮人家什么事?人家这是要算计你了!
梁大郎还搁那儿叹气:“唉,他手气也同你一样的好,只是运气不大好。”
【放屁!老子想扔几点扔几点,他行啊?!这他娘的是套儿啊!】梁玉差点骂出口来。无论是投壶还是下棋,又或者骰子,她是真的练,又不是玩!好手气个屁啊!世上哪里真的就有一点折扣不打的好运气呢?
很快平息了怒气,梁玉换了个委婉一点的说法:“就算六郎有这样的手气,也得那人有一直输给六郎的傻气才行!得多想不开才能输了三十万还接着跟六郎赌?他图的什么呀?当送财童子?”
梁满仓等人都觉得梁玉这话说得对,低声讨论了起来。
说话间,郎中请到了,先说:“不要围这么多人。”然后是望闻问切,都做完了,说了一句是受到了惊吓,开几剂汤药吃吃就没事了。另外,郎中还建议,到庙里或者道观都行,请点符纸烧了让梁六郎再喝碗符灰水。
开完了药方,郎中看给的诊金没有打折扣,又额外附赠了叫醒服务。讨了碗冷水,捧在面前念叨了几句咒,喷了梁六郎一脸冷水,床被都湿了。梁六郎睁开眼来,看到一个山羊胡子的寒酸秀士,问道:“我妹追来了吗?!”
郎中奇道:“难道是中邪?”说什么妹妹呀?
梁六郎爬起来,不及问候父母,看到梁玉,又一翻白眼,倒下了。
【还真是问我?】梁玉也觉得奇怪了,【我这一月都没出家门儿,没对他干什么呀!】
郎中起了点研究的心,又喷了一口冷水:“醒醒。”
梁六郎装死,梁满仓大怒:“三娘!你上去,问他!”
梁六郎顿时复活:“你你你你你,你别过来。”
梁玉抱起膀子:“说,你咋回事!”
“还不是你!提刀追着我砍!我赌钱时听到有人说妹妹,我就吓着了……”梁六郎也颇为愤慨!
当年,他被妹妹提刀追杀,是因为梁玉做学徒,梁六郎跑腿到了县城看妹妹。梁玉把攒下的几个零钱叫他带回家去,转头被街坊给了一碗蜜豆,想起来哥哥没尝过,一找,人没了,梁六郎跑去赌场了,找到的时候他正在揭盅。那还有什么讲的?蜜豆也不给了,菜刀提起来,一路追杀。
从此,梁六郎落下一个毛病,赌 叫玉的妹妹=贴着头皮而来的菜刀。
极不幸的是,小曲的词多半不大伟光正,甜哥哥蜜妹妹的还挺多,“玉”又是个极容易重名的字。今天几样聚齐,梁六郎正揭盅,小娘唱着曲,冷不丁那边说一句“阿玉”,完美再现了当年的一幕。他被自己吓昏了。
郎中眨了眨,放下了碗,什么话都没说地溜了。听了富贵人家的阴私事,不跑还等着被灭口吗?真是吓死我了!扛着药箱,郎中趁着梁家人从震惊到暴笑,再到梁满仓大怒,没有功夫理会他,跑了,边跑边笑。
梁玉看到了,却也无法拦着,拦下了干什么?给封口费?梁四郎还在外面抓着人见官呢,估计是封不住的。罢了罢了,何必花那个冤枉钱。
叹了口气,梁玉和梁大郎一起去劝梁满仓:“人没事就好。”梁大郎还说:“四郎那儿还拿着人要见官呢,赶紧追回来,好好赔礼道歉。”
梁玉眼珠子一转:“不错,都是些什么人?有姓名住址没有?说是官儿,是什么官职?参详参详,送什么样的礼才能叫人消气。”
梁满仓心中一梗,险些背过气去:“败家子,还要赔钱呐?!”
你叫人吃了冤枉官司,不得赔钱吗?就算猜他们不怀好意,也没有真凭实据呀。该认的怂,还是得认的。摸上门儿了,再说别的事儿。万一就是个巧合,真遇到个傻子呢?
梁满仓点点头:“老大,叫三娘去备礼,备好了,你亲自去登门赔礼。王管家呢?!抬板凳、请家法!”如今手下有家丁了,不用使唤儿子了,梁满仓打人更不用自己动手了。板凳一抬,毛竹板子一拖,梁六郎被敲了二十大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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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是鬼哭狼嚎,旁边是梁大郎摇头叹气,梁玉内心充满了荒谬感,对吕娘子道:“看来我得再进宫一趟了。”怎么也得通个气儿,也不知道太子会不会被气着。这舅家人,真不会做脸啊。
梁大郎瓮声瓮气地道:“跟太子多赔两句好话,再跟你大姐多说说,叫她带着也劝劝。”
“好。”梁玉漫不经心地答应了,想的却是,这一家子可怎么是好?怪不得说富不过三代,瞧这熊样,第二代就开始作妖了。
两人进了库房,梁玉点了东西,梁大郎叫人包好了捧着:“三娘,你记性好,那地址和官名,你给我写一下。”
等梁玉写完,梁大郎带着礼物走了。梁玉去复命,梁六郎已经被打完,拉回自己屋里扔着了。梁满仓不开心地道:“行了,都他娘的别看热了!嘴都严着点儿!郎中……哎?郎中呢?”
吕娘子直摇头,梁家到底是暴发户,这些事儿都弄得乱七八糟的。看得出梁满仓对这件事不大满意,对间接造成眼前局面的梁玉也有迁怒。吕娘子点点梁玉的后背,梁玉道:“爹、娘,那我们就先回去等信儿了。明天我去宫里一趟,好好解释解释。”
梁满仓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口气又和缓了许多:“那你好好歇歇,明天跟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哎。”
还得用着闺女,梁满仓就不好太骂她,放她走了。心里不免有点埋怨皇帝,咋给丫头门籍,反而忘了她老子娘呢?
梁玉与吕娘子回到房里,在屏风前站了一下,开口道:“我爹先前不这样的,上回,六郎赌钱,叫他知道了,薅回家又打了一顿。说,谁再赌钱,打断狗腿。现在……”
吕娘子莞尔而笑,对梁玉道:“三娘上次在宫里大赌特赌,我看现在也是四肢俱全的嘛。咱们在家里练了这么久,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吗?”
“……”梁玉无言,良久,才说:“吕师,我看这事儿不对。总是赢的运气或许是有的,输得起三十万钱的小官,恐怕比总是赢钱的运气还要少。”
她看仓库管家看账这么久,京城的物价是非常知道的。八、九品的小官,如果不是京城本地人,恐怕连房子都是租的,还租不起大的,保不齐还得是合租。衣食住行四样,这只是其中一样,另三样也是样样要花钱的。这还不算交际应酬。
八品官的俸禄又能有多少呢?
当然,如果家里本来有钱,那就更不对了。有钱输给梁六郎?图什么?反正不会是为了做好事。有那功夫,不如跟梁大郎拉关系了。
吕娘子自思对局势看得分明,八、九品的小官她是真没印象的,道:“派个人盯几天,有什么事都盯出来了。”
“好。”
自吕娘子提醒之后,梁玉收拢自己院中使女,四大四小,她们又各有家人,没有家人也有熟人,往外扩出一张网来。梁玉不吝啬,记性又好,记得每个人的名字、特征、简历、生日等等,张口就来,贴心极了,人人都当自己是她放在心里的人。两个盯梢的人还是找得出来的。
梁玉就叫:“阿蛮。”
进来一个梳双鬟的使女,阿蛮皮肤白皙、口齿伶俐,进来便问:“三娘,您有事儿吩咐?”
“你有两个哥哥在外面?”
“是。”
“叫他们帮我盯两个人,不用刺探什么消息,只要记下他们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家,家里是大是小、小穷是富,有没有妻儿……”全是基本状况,以及见过什么人、花过多少钱。挺简单。
阿蛮记下,轻手轻脚出去了。
梁玉就专等回报。
到了晚上,阿蛮进来,面色奇怪地道:“三娘,奴婢的哥哥去那地方,那家叫官兵围了。他们等到天擦黑,也不见有人来,不敢耽搁,叫我来回报。”
“什么?”这绝不是梁家的势力能办成的事,梁玉想了想,说,“知道了,你去取五百钱,给你的哥哥们,给他们道声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