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往将近一年,她还从来没去过他家里,只知道他父母都是教师,一丝不苟的知识分子。她最近不过是到过他家的楼下,从楼下向上望,甚至可以辨别是哪一面点了灯的窗口,只是他从来没邀请她上楼,她也从来没想过要上去。此刻他这样问,她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你父母在,我不上去了。”
他点点头,沉默片刻,又问:“明天来机场送我?”
还是同样的问题,这时候不是藕断丝连的时机。她笑了笑说:“叔叔阿姨一定会送你送到不能再送的地方,我就不去碍事了。”
他又点点头,同意了。也许彼此都舍不得,都有软弱犹豫的时候,幸好不是同时,总还有另一个人比较理智。
“那么……”他说,脸上是失落的神色。
也许这是说再见的最佳时机。她也说:“那么……”天黑得象锅底,这是一个无风无云十分沉闷的夏夜。她顿了顿,忽然想到:“我们去看电影吧。”
他笑起来,说好。于是两个人手牵手去了通宵开门的快餐店,一边喝奶茶一边挑去哪里看什么片子。平时对吃什么干什么很迁就她的沈奕衡似乎也挑剔起来,和她争执不下。反正谁也不着急,仿佛有无限时间来消磨,他们一起挑了一个钟头,最后还是由了她,去看午夜场的《暮光之城》。
电影并非不好看,吸血鬼和吸血鬼打得人仰马翻,影院里的情人也成双成对,大概只有他们两个怀着不一样的心事,看得极其认真。看完了电影又去吃宵夜,吃完了宵夜又去散步消食,散步散到了尽头,她忽然异想天开:“离天亮也没几个小时了,咱们去看日出吧。”
他又笑,说好,于是他们又坐车去了湖边,摸黑爬上山顶,找到一块山顶的岩石,背山面水地坐下来。其实能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他们不可避免地又说到从前。她颇感慨:“那么多女生都没把你搞定,也不知道你看上我什么。”
他呵呵笑了两声,握住她的手,掌心温暖干燥:“你不是海妖的后代吗?蛮特别的,一定是有法力。”
她又回想起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我最喜欢从外院回计算机系的那条路,秋天桂花开满一路,黄灿灿的,特别香。”他也笑,说:“你不知道,后来我每周都盼着上那节课,可以和你一起从那一路走回来。可惜……”
他没说完就停下来,只牵动嘴角无奈地笑了笑。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可惜,桂花会再开,他们是不可能再同路了。
最终他们还是沉默下来。凌晨时分,天还是漆黑一片,远处的城市却将要醒来,隐隐传来轰隆隆车马奔腾的声音。她躺下来,头靠在他腿上,眼皮开始打架,迷迷糊糊地说:“天亮了叫醒我。”
暑气终于消散,凉风轻轻落在脸上。她感到他的手指拂动她额前的头发,听到他叹了一口气说:“五年之后,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认出彼此。”
五年,那么遥远的将来,谁知道。她在半梦半醒间想,她已经快二十一岁了,天堂或地狱,谁知道五年之后她会在哪里。
她被叫醒时已经天亮,那个日出是颇令人失望的。坐在他们这个地方,湖对面还是远山,根本看不到地平线。他们看到日出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阳光刺目,亮得让人无法直视。
他们最后分手是在公车站前。她要坐车回学校,他送她到车站。站牌上写着下一趟公车到车站的距离,气温重新又升上来,他们的手都黏稠地出了汗。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她放开他的手说:“我走了。”
他又重新拉住她,低下头,一脸的难过:“还有时间,等下一班车再走。”
这一班或下一班,迟早要走,还等什么,难道要等她哭出来。细细想来,她在沈奕衡面前从来都保持着阳光灿烂的形象,大概连眉头都没皱过一次。现在她也勉力摆出一个微笑,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拖住你那么久,该走了。你不就是看上我不黏人?要不是我说一年之内一定分手,哪能追到你这个男神?”
他低眼,停了片刻,犹豫再三,说:“……不要这样说。”
不要这样说,但并非说得不对。确实,有些事说得直白,就变得没意思。他低下头,在人来人往的车站上吻她,肆无忌惮,路边沙县小吃摊上吃早饭的青年和挽着菜篮路过的大妈都目瞪口呆地朝他们侧目。
这是一个永别的吻,这一次谁也没有直白地说出来。
公车终于从远方开过来,在站台上“吱”地一声停住。她推开他,匆匆说了一句“再见”,冲上车去,找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他还站在站台上,神色惘然地隔窗与她对望,有点形单影只的样子。
下一刻车子启动,窗外景物开始交叠倒退,片刻把他的身影甩在远处。阳光反射在玻璃窗上,让人睁不开眼。她迎着风,眼泪不自觉地落下来,又赶紧背过身子,偷偷抹掉泪水。不是不明白不该有遗憾,有些事注定不能够长久,就像看一部小说,再感动人也有终结的一章。那一年她将要二十一岁,已经经历过不止一次生离死别,每一次都是面对至亲离开,彻骨疼痛。至少这一次她知道他会完好无损,太平洋彼岸会有加州阳光,有景绣前程,会有美女如云的裸、体海滩,也有未来的无限可能。至少这一次她是笑着说再见,了却自己一个心愿,为这段人生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第21章 另一种告白(1)
后来有一天,沈奕衡问她:“我出国之后,你为什么删了我的微信?”
那是某天的中午,姜芷芃在电梯附近的休息区吃饭,沈奕衡看见她,笑了笑,走过来坐在她的对面。
A公司没有员工食堂,中午大家通常出去吃或叫个外卖。如果叫了外卖又不想对着电脑吃饭,就只好选择到电梯边的这一片休息区。休息区零散几张桌子,吃饭时间常也是客满的。那天她一个人吃饭,独自占领一张小方桌。沈奕衡从电梯里下来,远远看见她,径直走过来坐到她对面,还回头和相熟的同事点头打招呼。
他嘴角挂着他惯有的微笑,聊起自己的事:“昨天和原来吉他社的朋友吃饭,还有人问起你,问我怎么没把你叫来,问我们怎么分的手。”
休息区人来人往,不断有熟面孔经过,也不知他为什么要在这里说这样的私事。她甚至看见Jane从电梯上下来,仍旧蹬着七寸高跟,朝他们这边居高临下地扫视一眼,笃笃有声地走掉。他就在这时候说:“我出国之后,以为我们至少能保持联系,你为什么删了我的微信?”
事实上他出国以后,他们还保持过短暂的联系。他初到异国,很多事情还不大适应,有时候还向她抱怨几句,比如每顿吃匹萨吃到吐,上课老师讲话听不懂,感冒了,跑了好远,才在中国城买到川贝枇杷露止咳糖浆……有时候是隔着时差,有时候是她故意的,她总是隔上好几个小时才回答一个“哦”。一两个月过去,他们的聊天渐渐就少下来,他的朋友圈倒越来越丰富,在学校参加Party,开车去郊游,新面孔的同学和朋友,一起去迪斯尼乐园,好莱坞日落大道,还有那个裸·体海滩……
每个人的人生都会有不同的阶段,会遇到新鲜的人和事,会同过去渐行渐远。他们那时候已经分手了,她觉得他过得挺好,再也不需要她了,而她也有下一段人生需要经历,不想和过去牵绊,就删了他的微信。
他也没有要求再加,毕竟两个星期也说不上一句话,他可能也没怎么注意。
现在他问,她就笑笑说:“那么多年前的事了,我早不记得了。”
她现在倒是有他的微信,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号了,不过他是人见人爱的群主,估计全公司的人都是他的微信好友。
他的手机这时候来了消息,他看了看,一扬眉,弯起嘴角笑了笑,抬头说:“我得走了,Jane在找我。”
她继续在那里把饭吃完,吃完之前,手机里来了新的好友邀请,是他原来那个号,头像还是他大学里的样子。她接受了,他发过来一条消息说:“这次别删了。”
他这个人,她愈发看不懂,她很难想象他旧情难忘,然而他又总那样高调地做出这样暧昧的举动,让她摸不着头脑。
第二天沈奕衡用那个原来的号码问:“中饭什么打算?出去吃?”她和李安然早就约了饭,所以回答说:“约了李安然,你要不要一起来?”
他停了一分钟,回答说:“那就下次吧。”
对于李安然来说,任何一天都是阳光灿烂的一天,这天似乎又特别兴致勃勃,一早上就来叫她:“中午请你吃饭,我们去吃大闸蟹。”
她起先是抗拒的,大闸蟹虽好,中午吃未免不尽兴,而且一下午都会觉得满手腥,感觉对不起自己的键盘。无奈李安然喜形于色,坚持要去,告诉她:“有喜事啊,一定要庆祝一下。”
既然有螃蟹吃,她又屈服了,也好奇李安然有什么喜事。李安然是藏不住话的人,连餐馆都没坚持到,走在人声喧哗的马路边上,就忽然说:“前两天家里给安排了个相亲,聊得不错,后来还约了平安夜再约一次。”
那时候街上人头攒动,车来车往,正是正午阳光热烈的时候。她们跟着大队人马穿过斑马线,李安然象往常那样挽着她的胳膊,凑过来,说得有点沾沾自喜:“你猜是谁?就是贺宇川。”
她脚下一顿,不自觉地停在斑马线中央,一下子落到李安然的后面。四周的人群呼啦啦从她身边走过,李安然回来拉了她一把,她才倏然回神。
李安然回头问:“怎么了?”
这叫什么反应?她都觉得自己不可理喻。理智回来,她只笑笑说:“世界太小。这下你是不是也得叫我大姨妈了?”
早上贺宇川还和她在微信上闲扯了几句。一大早她正忙的时候,他没头没脑地问:“跳槽的事考虑了吗?”
她那时候回答:“考虑了,不跳。”
他又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来我公司要不要?”
她怔了一怔,万万没料到他会这样问,所以说:“去你那儿?你给我什么职位?”
问了她其实就后悔,直觉他是在开玩笑,要说,秘书,扫地的,看大门的,就你这种又不中看又不中用的大佛,可以在这里面选一个。没想到他回答:“你想要做什么?随你挑。”
她又是怔了一怔,隔着屏幕,她也看不出他是认真的,还是语带揶揄的,想了想,反正她是绝不会想去的,回答说:“谢谢不用。我要脸,已经被你拒绝过一次,好马不吃回头草。”
她以为这肯定是他们这段对话的结尾,当时又在忙,放下手机去做别的事,快吃午饭的时候才发现,十几分钟之后他还发了一条信息过来,说:“姜芷芃,有件事想和你说。”
她当时没空聊天,也没有回。这时候她心里一哂,明白过来,看来他说的是李安然的事。
那条微信她一直也没有回。反正都已经知道了,她一点也不想再听说第二次。
周末李安然兴奋地拖她一起去血拼,喋喋不休地问她:“贺宇川喜欢什么风格?淑女还是萌妹?”她帮着挑了几身,黑的白的,深浅不一的棕色和灰色,都线条流畅图案简单。李安然又撇嘴:“你是帮我挑他喜欢的吗?怎么都跟你穿的差不多?”
她又使劲回想,殷玥海那时候穿的是什么风格?他大约也是喜欢的吧。所以又给李安然推荐一堆高靴短裙时尚潮流的样式。
最后她陪李安然去美发厅做头发。走了一天,她累得后脚跟痛,摊坐在椅子上。李安然去洗头,有发型师过来问她要不要也剪一个,她摇头拒绝了。李安然洗完头回来,湿漉漉地坐在镜子前等发型师,忽然又若有所思地问:“那天,我告诉你我在跟贺宇川约会,你为什么一脸不赞成的表情?对他有哪里不满意?”
有吗?似乎并没有。从任何角度看,他都是个优秀青年,除了嘴巴贱一点,人高傲一点,确实找不出什么太大的缺点。如果是他在意的人,他甚至可以很细心周到,光看看他把贺宇静宠上天的样子就知道。所以她想了半天,只找出一点可以解释的理由:“也没什么……他,好象没有婚房吧。”
其实李安然哪里需要她的意见,根本已经认定贺宇川是天上有地上没有的良人,马上用暂时没有,但前途无量之类的理由来反驳她。她笑着听在耳朵里,思绪又不知飘到哪里去。美发厅里人人来人往,她的四周象被一圈移动的布景板包围,心里却有点空,这些年的往事又一件件在眼前走过,仿佛又回到湖中央,四周只有空气的回音,静得听得到树顶走过的沙沙风声。
她和贺宇川认识了九年,做了九年不伦不类的亲戚,如果有人倾慕他,她自然是应该竭尽全力替他欢喜的,包括添柴加火,把倾慕他的姑娘打扮成他喜欢的模样。
李安然的发型师终于过来,问李安然想把头发剪成什么样,李安然又回头问她:“贺宇川喜欢什么样的发型?”
她回过神来,说:“黑长直吧。”
李安然望着她意味深长:“就是你这样的?”
她笑了笑回答:“我也是瞎猜的。技术宅不都喜欢黑长直吗?”李安然“哦”了一声,才回过头去。
美发厅的装潢时尚奢华,头顶的灯光尤其晃眼。她侧头看见镜子里自己的影子,眉峰微聚,神色淡然,嘴角倒还挂着笑意,身后是一把黑色直发。除了大学里那一年,她一直留着长发,大半是为了图方便,不想要经常打理。不知为什么她会本能地觉得贺宇川喜欢黑长直,这时候转念一想,伸手招来刚才那个发型师,告诉他:“帮我把头发剪了吧。”
发型师问:“剪到哪里?”
她指指耳根:“这里。”
发型师吃了一惊:“这么短?啧啧,头发又黑又密,留了很久吧?不会舍不得吗?”
她摇头:“不会。”
就象沈奕衡说的那样,她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不论多喜欢的东西,决定要放弃也就放弃了,决计不会一步三回头。
第22章 另一种告白(2)
圣诞节前的那个周末她还见过一次贺宇川。这一次是贺宇静的生日,她还记得欠了贺宇静一只生日蛋糕,所以特意提了蛋糕去那家上海餐厅赴宴。
还是同一个小院子,同一座小红楼,如今院子里草木繁盛了不少,脸盆大的池塘里飘满墨绿的青苔。她走进包厢的时候,贺宇静已经开始拆礼物,看见蛋糕,一声欢呼冲过来抱住她的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