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的公寓不远,只有大约十分钟的路程,晚上街上的人也少起来,一路绿灯,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始说话,就已经到了。
车停在她公寓楼下,她说了一句谢谢,打算解开安全带下车,偏偏安全带卡住,她一时没解开。他探过身来,才帮她解决问题。
有那么一刻,她又和他近得几乎闻到他衣领上的味道,淡淡的薄荷味,大概是剃须水的味道,还夹杂着些别的什么,也许是洗衣液的味道。
她对气味总是十分敏感,比如贺宇静,一身香甜的牛奶味;又比如姜芷蓁,总是洋溢着清新的薰衣草味,大概是娇兰的哪款香水。至于贺宇川,烟草,酒精,咖啡,太多太多,一言难尽……
“芃芃。”她正要打开车门,沈奕衡在背后叫住她,打断她的思绪。她回过头去,他皱着眉,迟疑片刻,缓缓说:“对不起……我……”
他半天也没有下文,她忍不住问:“对不起什么?”他才一笑,似乎已经改变了主意,说:“没什么,晚安。”
他的车开走,她缓缓走回到公寓楼的过道里,心里莫名觉得不安。她上了他的车,原以为他会说点什么,按沈奕衡的性格,至少不会让气氛冷场。他们两个,曾经很接近又走散的两个人,重新遇到一起,前一刻还显得百般关心,忽然又变得欲言又止。
楼道里一片漆黑,她打开手机当路灯,看见刚发的朋友圈上有人点赞。第一个点赞的是姜芷蓁,也有可能是霸占了芷蓁手机的贺宇静。第二个点赞的是她远在永平的阿姨,阿姨还在下面写:“祝芃芃生日快乐,永远健康。”
朋友圈只分享给“家人”,而她朋友圈里的“家人”也不过就是那几个人,她阿姨,姜芷蓁,姓贺的一家子,包括贺宇川。
也许贺宇川还没看见她的照片。漆黑的过道里,只有她手机屏幕上的一点光芒。她站在黑暗里想,大周五的晚上,贺某人能在忙什么?多半是在他最爱的公司,也许在加班,说不准也许是在打游戏。
贺宇川确实是在公司,并没有加班,也没有打游戏,而是站在别人后面看人打游戏。周五晚上,公司所在的整层楼都暗了灯,只有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亮着台灯。去年才从Z大毕业的陈侃戴着耳机,躲在自己的座位上打守望先锋,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到身后有人。
老板贺宇川站在他身后,长手长脚,斜靠在背后的桌子上,一手插在兜里,另一手夹着一支烟,双眼盯着他的屏幕,全神贯注,一动不动,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打完一局,他的小队大获全胜,陈侃才回头问:“老板,这么晚了,还不走?”
贺宇川才似乎回过神来,朝天花板吐一个烟圈,笑了笑,说:“这句话不应该我问你?打游戏不回家去打,躲在这里做什么?”
陈侃憨笑着挠头:“这不是公司的电脑好网速快嘛。”
贺宇川调侃他:“还是家里女朋友不准你打?”
昨天刚赶完了项目,今天老板早早放了所有人的假,周五晚上的大好时光,如果有女朋友怎么还会躲在公司?陈侃正要说不是,贺宇川一挥手,从兜里拿出什么,朝他扔过来。他在空中一把接住,拿回来一看,是一个浅蓝色的盒子,里面是一条项链。贺宇川一扬下巴,对他说:“送给你,拿去讨好你女朋友。”
公司才起步,统共没多少人,平时忙起来大家一起吃方便面一起打地铺一起讲荤段子,谁都知道他没女朋友。他连忙摆手:“我不要,我又没女朋友,用不着。”
“那你留着,反正我也没有用。”贺宇川在指尖把玩着那支烟,淡淡一笑:“本来以为今天要去赴个生日宴,总不好空着手去,就去商场随手买了点东西。”他顿了顿,才继续说:“结果不用去了,这东西我也用不着了。”
看看这生日礼物似乎也不便宜,银色的项链,做工精美,下面是个心形挂坠,写着几个字。陈侃一个宅男,对女生的东西一无所知,念着挂坠上的字无比疑惑:“Tiffany?商场随便买样东西,还管给刻字?可名字都刻上了,我还怎么送人?”再仔细一看,项链挂扣最不起眼的地方还有小字,他又念:“Amyu?是什么意思?”
贺宇川靠在桌子边缘,没有立刻回答,片刻“嗤”地笑了一声,嘲笑他:“Tiffany是项链的牌子,你个白痴。”
青烟在他指尖缓缓上升,电脑的荧光下愈发明显。陈侃想抱怨,墙上“请勿吸烟”的牌子还是他贺宇川亲手挂上去的,原来没人的时候他自己就来破例。没等他开口,贺宇川已经站起来,转身之前还跟他开玩笑:“该回家了啊,浪费公司的电,下个月要从你工资里扣回来。”
夜深人静,偌大的一层楼,鸦雀无声。贺宇川走回自己角落的办公室里,打开窗户,坐下来,捻灭那根烟。
项链本来已经被扔进了废纸篓,后来又被他捡回来,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态,大概还是有点舍不得。
今天早早地下了班,去赴宴,结果扑了一个空,生日宴早就被取消,因为过生日的那个人另外有约。晚上难得无所事事,他带着贺宇静逛了一圈商场,吃汉堡,买东西,看她在商场中心的儿童乐园里疯玩儿了一阵子,后来看到姜芷芃发了朋友圈。
一片黑暗里,他把脚高高架起来,放在电脑桌上,重新拿出手机。
两张照片,一张是她微醺的灿烂笑脸,另一张,她和沈奕衡肩并肩亲热地凑在一起。俊男美女,赏心悦目,一如当初一样。他们曾经是Z大校园里小有名气的一对,连他这个早就毕业的校友也免不了要听说。
窗外是城市夜晚的声音,遥远的车马奔腾,隐隐约约,烦躁又空洞。他的手指在两张照片之间滑动,反复几次,最后终于停下来,在下面狠狠点了个赞,然后把手机扔到桌子的另一边。
第13章 如果没有明天(1)
姜芷芃跟沈奕衡相识,是在她二十岁的那一年。
大二刚开学,她去新生迎接站帮忙,在那里见到沈奕衡。那时候他是系里的学生会主席,还是一个叫“自由部落”的校园民谣乐队的主唱,才貌双全,人见人爱。她会去新生迎接站,完全是心血来潮,大概只是听谁在寝室里吼了一声:“明天有空的都来帮忙啊!”到那里一看,她才发现根本没必要来凑热闹。他们计算机系的大帐篷里,志愿者早就人满为患,还有好几个女生。
沈奕衡在帐篷里主持大局,井井有条地安排每一个人的工作,轮到她,笑着问:“这位同学,可以带几个新生去参观一下校园吗?还是留在这里回答问题?”
外面三十几度的高温,阳光毒辣,可她嫌帐篷里人多太闹,主动要求去游园。
开学上课,她选修了一门叫“科技英语视听说”的课,没想到又在教室里见到沈奕衡。
好几个系里的同学都选了这门课,她也选了,因为此课满足选修要求,和专业搭边,据说老师和分数也都很平易近人,没想到还有看帅哥这个福利。她上课习惯躲在没有存在感的角落里,而沈奕衡总是坐在教室正中间最显眼的地方,他一侧头,她就能看见他半个侧脸。他是那种适合剪清爽短发和穿白衬衫的男生,眉眼柔和,声音又醇厚好听,嘴角常含着笑,一看见就让人想到“春风送暖入屠苏”。
既然是学生会主席,他认识的人自然很多,上下课都有三五成群的人跑过去和他说话,其中又以女生为主。具体说什么她不得而知,只是每次都见到女生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而他总以礼貌温和的微笑回应,不管对方是建筑系的女神,还是本系的恐龙。
视听说课被安排在早上第一节,她每次课前路过外语学院的晨读园,都会听到外院的学生们在晨读女神的雕像下练习各种鸟语花香。有时候她到得早,也会在葡萄架深处的长椅上喝牛奶或打个盹儿。有那么一次,她好好地喝着牛奶,却听到背后有人说话。
“为什么不?”一个女生的声音问。
“因为……”一个男生的声音回答,“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暂时没有这个打算。我明年就毕业了,毕业以后就要出国……”
“藉口!”女生尖锐的声音打断他。
男生顿了一顿,声音依旧诚恳温和:“不是藉口,你可以不相信,但这确实是事实。出国读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从高中就有这个打算,进了大学也一直在准备,现在出国的各种考试都考到了理想的成绩,已经在选学校填申请表了。”
她背对着说话的人,又隔着几棵高高的冬青,也许他们没注意长椅上有人。不过男生的声音醇厚独特,她难免一下就认了出来。
女生还不放弃,说得励志动情:“就算这样,也不是不能在一起的理由。我也可以申请出国,沈奕衡,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他沉默了长长的一刻,最后说:“你觉不觉得,人的一生,除了爱情,应该还要有更高的追求?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将来想做什么?不论是什么人,都不应该是你的全部。为了一个人背井离乡,远赴异国,值不值得?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女生也沉默下来,姜芷芃这个偷听的都可以想象她眼眶泛红的可怜模样。良久,沈奕衡才说:“对不起,如果是我有哪里让你误会的地方,是我不好,我道歉。你是个好姑娘,我们以后保持同学关系比较好……”
身后终于传来脚步声,也许女生要走了。她意外撞见这出八点档情感大戏,怎么好错过最后的细节,探出椅背回头张望,正好看见建筑系女神捂住嘴匆匆离去的身影。再一回头,沈奕衡也要离开,又正好看见她,一脸不可思议的惊讶。
她先坐在这里喝牛奶,女神选择到这里来表白,又不是她的错。所以她连忙缩回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喝牛奶。
作为系里的男神,她平时常在同寝室女生的嘴里听到沈奕衡的名字,除了觉得他确实帅得有点过份,并没有其他的想法。这天她倒对他刮目相看,晚上躺在床上回想他说的那几句话,默默在心里为他的理智克制,深谋远虑点了一个赞。
也许异性相吸真有几分道理。她正好与他有着相反的人生态度:偷懒,冲动,随心所欲。她还常常想起子慧对她的忠告:喜欢谁就要说,不要等到来不及。
他们仍旧一周两次在同一间教室里上选修课,他对她也没有任何异样,开学快一个月了,他们依旧不认识。那天她只从椅背后面露出小半个脑袋,大概他根本没认出她来。
适逢社团宣传日,校园各大社团在图书馆门口摆起一字长龙,她去看了看,发现吉他社也在长龙之列,而作为吉他社金字招牌的沈奕衡,当然也在坐台回答问题。
她走过去的时候他正与别人说话,另一个同学递给她传单:“看看我们的简介,有兴趣的话,留个名字,下个月来参加面试哦。”
她笑说:“好啊,计算机系的,我叫姜芷芃。”
有计算机系的学长认出她的名号,笑起来:“哦,原来你就是姜芷芃,把胡浩喝进医院的那个女生。”
连沈奕衡都停住谈话,好奇地转过头来。学长问:“会弹吉他吗?学了几年?”她回答:“没学过,还不会,不过下个月面试的时候应该就会了吧。”
大家都笑,她看见沈奕衡也抬起头,看着她,会心地笑起来。不得不承认他笑起来确实好看,狭长的眼睛弯起来,如皓月初升。
她把吉他社的传单贴在床头,真的去校外的吉他培训班看了看,问老师:“两个星期能学会吗?”老师无奈地笑了:“两个星期的话,我建议你学尤克里里吧,弹几个和弦应该还是可以学会的。”
她最终也只学会了几个和弦,到了日子抱着尤克里里去面试。吉他社的几个干事一字排开,问问题的就是沈奕衡,问的无非是为什么想来参加吉他社,喜欢什么样的音乐,将来有什么目标。她胡乱弹了弹那几个和弦,就掩面退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同学们都传她看上了沈奕衡,说她苦练吉他,厚脸皮地追去了吉他社。她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被这样一传,仔细一想,也许她真的是居心不良。同寝室和她交好的同学问她:“不会吧,你真要追沈奕衡?”
她倒很坦然:“为什么不能追?他又没有女朋友,资源放着不利用,多可惜。”
同学替她担心:“要是被拒绝了怎么办?你不会伤心吗?”
确实,照照镜子,她放在僧多粥少的计算机系算个清秀佳人,和建筑系的女神比,肯定是相形见绌的。可是她真不觉得自己会有多伤心,也许情伤只会有一次,心上已经结了一层茧,就硬得可以刀枪不入。
上课的时候,她也坐去他的左近,这样老师让他们分小组讨论,她就可以分在他同一组。他的英语说得字正腔圆,很动听。下了课她跑去问他:“怎么等了这许多天,我还没等到吉他社通知我交社团费?”
他一脸抱歉地回答:“对不起,今年来报名的人太多,我们决定先接受基础比较好的同学。”
她也没觉得怎样,拿起书本走了。但也许他觉得过意不去,后来又追上来,叫住她:“姜芷芃,你等等。是这样的,你的名字在候补名单上,过一两个月,总有人会退社,到时候我通知你。”
他是个好人,不忍心看别人失望。那天他们就同路,一路从外语学院并肩走回计算机系的教学楼。事实上只有五分钟的路程,但她记得那一路金桂夹道,匆匆一眼,就看到路旁两道墨绿里夹杂着点点金黄。簌簌一阵风来,花香十里,整个世界都仿佛笼罩在一片美好的寂静当中。
第14章 如果没有明天(2)
她跟沈奕衡混熟之后,常常同路从外院一起走回计算机系的教学楼。他温和有礼,从不会冷场,而她又擅长天南海北地瞎扯,所以他们之间不愁没有话题。
比如说到他,她曾经问:“每次都有那么几个女生围着你,她们都说什么?”他笑着回答:“也没什么,只是闲聊。”她追问:“可每次她们都笑得花枝乱颤,你也笑啊,到底什么这么好笑?”他回答:“真的没什么特别的。”她再一次追问:“真的,我特别好奇,做一个男神是什么感觉?怎么才能引起你的注意?说什么最管用?”他无言以对,就只好笑着摇头。
说到她自己,她又说:“你听胡浩说过吧?我们家是受海妖诅咒的一家,女人都活不过二十一岁。别看我现在身体健康,活蹦乱跳,说不定哪一天突然说挂就挂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