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思凡看向唐糖的脸。
裘宝旸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望着这张找不见一丝风霜与烟尘的少女面庞,竟真的迷茫了。
若说唐糖对这些高祖手札存了十二分的热望,经了来福那通揭秘,知道这里头还牵扯着一个梁王,顶多只剩下五分。
如今听赵思凡言及此处,心基本算是凉透了。
唐糖正欲道:“无稽之谈。”
那个嘶哑如地狱的声音却从窗外头响起:“我即刻上路。”
第114章 未归人(四)
赵思凡此刻再不端着,她望着窗外漆黑夜色,一派热望的样子,仿佛苦寻的盟友就在窗边:“纪大人?纪二大人?”
窗外已然没了声响。
唐糖没说话,为赵思凡与裘宝旸添茶,神色泰然得倒像在听一个发噱的笑话。
赵思凡之前拽了那么两段佛偈,底气究竟不足,见唐糖竟然丝毫不为所动,不由面露急色,出圈的话都冒出来:“你不管无所谓,这人……我是救定了。”
唐糖一滞,仍是强陪笑脸:“我说了,这是无稽之谈。”
赵思凡颇是不服:“愿闻其详?”
“师太当闻,古昆仑乃好生之地,不然何来高祖迷途得救的佳话?”
赵思凡语气充满挑衅:“我信你身世离奇,然这说辞旁人说来还自罢了,从你口中道出,未免护短……我真替三爷不值,他为你身陷苦难,尚不知自己所爱非人!”
裘宝旸急道:“哎哎,话不好这么说的……”
既提了起纪陶,唐糖便不欲再辩。
这赵氏一族,脑子泰半糊涂之极,还真挺难为赵思危的。
凝固的空气里莫名平添几分硝烟气。
“思凡,你有所不知,唐……纪夫人这些年一直设法救人。还能有谁比她更想救纪陶?昆仑旧城机括密布,纪夫人本是此中高手,她既称无稽,必有缘由啊。”
“我都懂,我该当自重身份的。可你们谁能通晓昆仑文字?通昆仑语的人,五年尽数被皇帝……幸亏……”赵思凡没继续这个话题,声音里带了哭腔:“你们可知五年乃是极限?”
裘宝旸暗瞥唐糖,唐糖也是一脸迷茫,他问:“这个期限,思凡你是从何而知?”
赵思凡眼睛往书案上那摞手札顿了顿,粉面涨得血红,眼框亦是红了:“裘宝旸,连你都不信我。”
惹得他好生揪心:“哎,怎么是不信,哥就是好奇。”
赵思凡却是急了,哭道:“五年,是书中反复提及的五年,岂能有假?再迟我们哪里还救得回他来?”
唐糖也望了眼那堆书,她实在好奇:“既是赵氏高祖手札,至多写写当年昆仑风土,想必不会写那喝血的黑历史罢,又怎会留下解开后世设下的阴损机括的线索?还设限五年,法师觉得合情理么?”
赵思凡脸色一青:“我那皇兄竟说什么,是我赵氏一族欠你良多……寻得如此靠山,也难怪你不将高祖明宗放在眼里。然后此事却由不得你,纪二大人既然自己都答应了,手足情深,旁的人都不过是外人罢了!”
裘宝旸听得赵思凡话锋不对,汗如雨下,打圆场道:“呃,我说,咱们还是多商议些靠谱法子,法子又不嫌多啊,法师。”
赵思凡充耳不闻似的,用那小兔子般的红眼睛望向唐糖:“纪……夫人是恐他日三爷回来,有所怪责罢?到时候就算他有意问责,这血腥主意也是我出的,要杀要剐,我……”赵思凡重重咬了下唇,“能尽的心力,我都已尽到,我只要他回来。”
一张俏脸,哭得雨打梨花一般。
把唐糖都看怔了,差一点都要出言相劝,赵思凡不管不顾,竟是捂脸冲出书房门去。
裘宝旸刚要跟,却被那师太回身一瞪:“我有要事,不许你跟。”他傻在当场,仍要喊她,又仿佛失声般,喊不出来了。
眼前二位女侠还真是个顶个的自负,偏生又都怀揣一颗痴心。
要道这痴心所寄,可都是同一个人,他宝二爷算什么?真是好不尴尬。
“唐糖,千万勿怪,她……不懂事的。”
“怪什么,我是有些惭愧,她都尽了心力了,我这个外人,却不曾呢。”
“你看,你往心里去做什么,思凡她就是有些……侠气罢了。”
唐糖从札记中取过一册来翻阅,笑道:“我同你玩笑呢,你家法师,确然是有些傻气。”
“对对,是有些傻得冒泡的意思,一根筋……”
唐糖边翻边笑:“宝二爷的傻气岂不更甚?”
裘宝旸直抹汗,心说哥傻不傻还在其次,思凡这架势是直奔纪二哥商量上路细节去了,糖糖这儿铁定是不允他们插手的,哥到时是不是还得拉架?
“唐糖,一会儿哥试着再劝她,叫她别添乱。纪二哥那里,要不你明早你让大哥拦着好好劝,毕竟人命关天的事。”
唐糖一时间倒似是入了神,习以为常道:“随他去罢,大哥有婚事要忙。纪二么,他精得很,未见得就真去送死了,再说他惯会添乱,不差这一回。”
“那……”
唐糖蹙着眉头看书,一摆手,要他别聒噪。
事情未决,外边黑灯瞎火,宝旸寻了一圈,思凡早不知上了哪儿。他又不爱往纪二住处去,只得折返,回了书房坐等。
几乎过了个把时辰,唐糖才搁下书册揉揉脑袋,抬眼却见裘宝旸仍坐在跟前,奇道:“你不是出去了么?你家法师呢?”
“找不见,想必在纪二处了,哼,哥才不愿去他的屋子。你几时动身西行?哥与你同去看看……”
“你是要伴你家法师去罢,路途遥遥的,也罢,看顾好你家法师就是了。”
唐糖竟是不见疲累,又取过一册来,欲接着读。
未料她刚翻开一页,手上忽地一滞,不由地坐直了身子凝神看,翻开看了会儿,扔在一边,又翻了几册,同样地扔下了。神色略略和缓下来,极低地冷笑一声。
“怎么了糖糖?”
左手边单一册手札,是方才长读的,右手边却是厚厚一摞,唐糖指着右手边:“这些东西是谁译的?”
古昆仑文词义极尽精简,不过薄薄一册,词义生硬冷僻,读得她好生艰难。厚厚的那摞,哪里是什么高祖的手札,墨迹崭新,分明是近日所书。
本来唐糖还略存疑惑,以赵思凡的心性城府,要她前天得了这东西,也断不能昨天方才献出来。这么多天,想来她是在找人捣鼓这个。
裘宝旸闻言取来翻开:“是她的字!当真是思凡所译?怪道前阵子常听她说起熬夜,人都熬瘦了。我真没想到,她竟一直在学昆仑文。”
听他声音低落,唐糖摇头笑劝:“想必也不是一直,大约是临时得了这东西,又想知道个究竟,这才病急乱投医,误拜了个什么假师父罢。”
“怎么,译得有误不成?”
“谬之千里。宝旸,我闻得那赵思危并未凶残到那个地步的,昆仑活捉回来的逆党,凡年逾耄耋者,好像当年皆免了问斩,好几个都赦了的?那彭博士可还活着?”
“好像在什么祥云观,这些人统统被勒令不准出京的啊。圆觉寺后山祥云观……我的天,虑贤!”裘宝旸恍悟似地,“思凡自来没城府的,莫不是被那赵思德给骗了!”
“这倒说得通了。赵思危允了你家法师,放赵思德归鹿洲,其间尚不知有什么关联。嗯,一定有,这下便说得通了。”
裘宝旸又一思量:“不对啊,唐糖?你究竟怎知译得不对,你不是说自己学不来昆仑文的?”
唐糖并不直接作答:“这不是高祖手札。”
“啊?”
“纪陶当年告诉我,彭老儿对这一类昆仑国的古语,不过略知皮毛。我这么说吧,就算是纪陶,也未见得能有读它的兴致,因为……这是用昆仑古语写的扑翼机的编年。”
“扑翼机?可同你那木鸟?我听纪陶赞过的。”
唐糖摇头叹道:“有所不同,我那木鸟不过是一玩物,而此册所记,扑翼机能翻山越海,能在高空中持久行进达数个时辰之久。没想到古人便有如此智慧,叹为观止,可惜,可惜。”
“怎么可惜?”
“此书虽解答了我颇多疑团,但这只是个上半册,只记了扑翼机的编年,某年某年,做了些什么……却未附一页图解,关于扑翼机在空中持久向前推进的关键装置是何物所造,又是如何为人造出来的,想来下册中才会有所提及。如今下册还不知在哪儿,岂不可惜?”
裘宝旸听着这些虽有些懵,又略伤感道:“想必思凡错得离谱了罢?”
唐糖好笑地翻开一页,随口译给他听:“万仞元年,锁匠籍商为风篷飞烟烧伤,坠于河伯之谷,其弟为那翼机残骸,寻了七天七夜方得,却不幸殁于河东。其心头之血染于石刃,后人立碑于河东,将石刃祭于碑前,名“心血之碑”。万仞五年,有人将风篷外的飞烟改集于铁制圆罐,同年,又有人拆卸风篷,改十字翼为双侧巨翼……这个万仞五年倒是个好年份,这一年古昆仑送了五人乘扑翼机往西游逛了一圈,还都活着回来飞了。赵思凡笑我护短,想必是对的,我身上也许当真淌着那古国工匠之血呢。你没听懂么?心头血,五年,可找着出处了?”
“这……也太牵强。”
“彭博士虽不精于古文,也不至闹得如此断章取义罢。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说他不是有意误导,我是不信的。”
“那纪陶的音信,岂不又没了。”
想起纪陶,唐糖却心头一热:“你不懂的。大哥说除夕夜还梦到他了,说他总在哪处等我们呢。大哥最灵通了。”
唐糖挑灯夜读,裘宝旸等人等得了无意趣,干脆去纪刀刀屋子里打了一个盹。
五更时,唐糖见时辰不早,便央纪方去纪二处寻人。
裘宝旸已然起了身,碍着纪刀刀他不好明言,只是轻轻嘀咕:留个师太在自己屋子,他倒不怕伤了风化?
纪方不多会儿就回来复了命,神色慌张:“出大事了,门房说,二爷连夜领着那位师太,匆匆出门去了。问他去哪儿,他只说远行。”
唐糖问:“出去多久了?”
“二更不到走的。”
唐糖讶异极了,纪二这是傻了呢,还是根本一心求死?
裘宝旸飞奔出去:“纪二疯了,他要寻死啊,真的是即刻出发!”
唐糖急唤:“回来!”
“赶不及了!他寻死便去,将法师也拐走了这算什么? ”
“你去拦也白搭,我指你条道,可还记得鹿洲那位朱掌柜?”
“记得啊,那风韵,呃?难道纪二同她有甚……这道貌岸然的混账!”
唐糖点头:“速速去罢。”
被这么一闹,唐糖亦觉得思绪烦乱,见刀刀倚在书房门边躲躲闪闪,也不走,就那么立着。
这是谢木兰托孤于他的孩儿,这些年,同他那亲爹到底存了芥蒂,况心力所不能及之事太多,她早将他转托给了纪伯恩。
于托孤人而言,她终是有负所托的。
唐糖不忍地招招手:“刀刀你来,可是有事要同我说?”
“婶……娘,是这样的,昨夜,我与伯父伯母同上街看灯,遇见个宫人。”
“嗯,遇见后怎样了?”
“后来,那宫人引了我们去太医局,见了个女医官。”
“哦,可是为了伯父的事情?”
大哥若能开口说话,倒是天底下最好的事情了。
只是,他的舌头……
“不是的,那女医不认得我,我却认得她。是我的娘亲啊。”
第115章 未归人(五)
迁延数日,唐糖将两孩儿托付给卢语珠,方才与裘宝旸一同启程西去。待一行人终于追上赵思凡,已近了当年为纪二押着去见赵途玖的山谷入口。
这时节,京城尚是天寒地冻,此处却早换了光景,冰雪尽消,春光乍泄。
裘宝旸先发现了赵思凡,她身形又单薄了些,与一位医者模样的人正交谈。并不见纪二,那医者似乎十分无奈的样子,赵思凡双眼红通通的,深情凄凉落魄,不知遇了什么难事。
他看得十分不忍,出声唤:“思凡……”
赵思凡循着声音抬起头,知道是他,便用目光去搜寻唐糖。
却发现相隔甚远,竟然是戴了镣铐,为两个黑衣人押着的。
她露出大惊之色,再去看裘宝旸身侧,发现同行中有个意想不到人,强忍的泪竟是喷涌出来,痛心疾首般地哭:“皇上,我……我糊涂,你为甚也糊涂……父皇被岐黄之术误了终生,到头来你怎么也……这世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速速回京去,再不回,京城落在那人手里,该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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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糖还在京城之时,本是打算即日出发。对那纪二她再怎么不顾,终归是人命关天的事情,纪鹤龄处如何交代?何况,出了那么多事情,她也该回去看看了。
关于谢木兰,她并不打算去质问赵思危。那么多年过去了,谢木兰当日命在旦夕当不是做戏,自是为赵思危所救,他即便不解释,唐糖多少也能猜出一些原委。这位当今皇上,总有些难描难绘,说他阴险,他每每摆出一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脸孔;说他坦诚罢,他行事分明从来留有后招。
她是无心过问,然则倒好,刚一出门,竟被个高手给提溜回了府。那人并不伤她,问也不答,倒似个哑巴。幸亏唐糖认得那身手,知是出自大内无疑。那日府中东南西北几个角她都试了一回,屡屡功亏一篑,这才了然纪府已被盯了个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