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明时唐糖终于潜回房中更衣躺下。二呆窝在里榻正好眠,被她点灯吵着,不耐烦地挥了一爪子,便继续只顾自己睡。
她却辗转难释怀,跃起身去书房寻到那页纪二找她同做的九宫算题,昏灯之下默读一通,再次闭眼回想。自己熬了一夜,至今还是无比清醒的,决计不能有错。
然而图册好端端在这儿,铁匠铺的手画算题又是从何而来?
若非这个世上当真有鬼,那便又是纪二使诈……
唐糖不大甘心,又有些恼,特地回房轻轻唤起了二呆:“对不住啊,帮我去你……爹那里探个虚实。”
纪二屋门没锁,推一把便开,屋子里黑咕隆咚,也望不见榻上有人没有。唐糖放了二呆下地,这胖子大约也很恼她扰它清梦,恨不能早早逃离她的魔掌,喵呜就窜进了屋,又一个喵呜……便再也没声了。
唐糖屋门口守了半天,里头全无动静,屋子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那个二呆子却怕是又入了眠。
她踮脚悄步埋进屋子,终于摸到了纪二床头那双靴子。
靴底是干的……屋内的灯却亮了。
唐糖身子半蹲,手里还提着他的靴子,起身随手一扔,靴子落地,发出“扑通”的尴尬声响。
“大人。”
窗外天光依旧黑漆漆的,纪理显然早已坐起了身,一脸请君入瓮的神气。他望望面前这个偷摸来他房中的小贼:“既是如此惦记我,何苦夜宿客房?”
“不是……”
“哼,天不亮过来,若非思念在下,我想不透还能有别的什么理由。你过来。”
唐糖犹豫一瞬,终是又近前两步:“您方才……”
纪理面色犹黑,竟是将唐糖一把拥入怀中:“我方才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你在晋云山中遇险,我寻到你,却再也唤你不醒。”
唐糖几乎是跌坐在了他的身上,这怀抱紧得逃无可逃,她依稀能够感知他怦怦的心跳,而他的话音里又并无一丝嘲讽之意,满满皆是忧虑。
“大人不要胡思乱想,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你难道并无打算前往?”
“……大人,我快透不过气了。”
纪理小心将她松开些,却仍不曾放手,反而揽她调成一个稍稍舒适的坐姿,盯望着她的目光依旧灼灼:“这样可好些?”
唐糖被他望得十分局促:“……大人就只会欺侮我。”
“你只别忘了答应过我的话就好。”
“我答应过什么?”
“任何时刻,做任何事情,都会想着我。”
“我何时答应过!”
“哼。”纪理伸指,一把揪住她的鼻子,“知道是谁欺负谁了?”
唐糖大窘,那种迫于无奈为打发他随口应下的话,他居然当作黑账记下来!
“大人别这样,我总牢牢记着就是。”
窗外渐渐露了一丝微光,纪理略满意,声音亦温和起来:“那白天你好好跟裘宝旸查案,不准乱跑,等我派人接你回家吃饭赏月喝酒做题。”
“呃……”
“不想回来陪我做题?”
“没有不想,就是……”
唐糖是喜欢九宫算,只是现下哪有这些工夫消遣,总有更要紧的事情。
“就是厌烦我这个人?”
纪理的声音落寞,唐糖竟是有些于心不忍。
而今之计,不若将真相告诉他,他知道的情形本来就多,说出来一同商量,说不定还可得他两句指点。
“不是的。大人,祁公子告诉我,纪陶当日还经办了一桩先皇亲嘱之密案,此案在卷宗之内无迹可寻,却与晋云山休戚相关。我想起您告诉过我,纪陶出事当夜先皇驾崩,此二者本就不无关系,我若能助祁公子将公主墓的秘密揭开,说不定……”
“哼,他还有什么没讲的?”
“呃?”
纪理却将怀中的人松开了,面色倏忽凝重起来:“糖糖。”
唐糖方才坐麻了腿,乍一重新踏在地上,身子竟是有些不稳,他轻扶一把,又低唤一声:“糖糖。”
“大人您说。”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纪陶在鹿洲存了何物?”
“我……”
纪理自枕下抽出一部旧书模样的厚厚册子:“就是此物了,本当那晚就交与你……哼,是我的心胸不够。”
唐糖不敢接亦不敢看:“大人?”
“装什么?快点拿好。”
唐糖只得接了来,一见之下大惊。
纪二递来这部厚厚的书册,不是什么纪陶办案的物证,却是那部她闻其名十余年,却绝不敢信它尚存于世的《墨子残卷》!
世人对于机巧的理解尚且停留在物的表层,而墨家对机巧之物功用的开发和利用,却早已去到了上天入地的另一境界,为寻常人所不能想见。
相传此书世间只得一部,为墨家后辈世代相传。唐糖从来只求一见神书之面,压根就没曾巴望过能一领其间神物。
去年见面,她倒是曾同纪陶提过,说今生若可一睹这册《墨子残卷》,有生之年便再无遗憾。
纪陶只笑她连姑爷都还未嫁,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叫做遗憾。
不想纪陶当初口上未置一词,暗地却是生了心,出事之前,已为她将心心念念的书册觅到了手,也不知费去他多少周章。
唐糖望着书册,泪珠潸然而落,一时气短,心若滞塞:“大人你说,纪陶他是不是为了此书才出的事情?”
“不可能。此天书也就唐小姐看重,落在旁人手中,无异于废纸。”
“那?”
纪理逼开唐糖铎铎目光,声音镇定:“我所知不多。想是他本欲寻你,路上出了事情,情急方将此书存于鹿洲,顺手布下的疑阵。”
唐糖思索一阵:“……那对手真正的目标是?”
“我不知。”
唐糖哀求着问:“二哥哥不是往狱中见过纪陶?”
纪理面无表情:“我何时说过。”
“那大人是如何取到此物的?”
“哼,你不是一向觉得我在骗鬼?”
“呃,兄弟……情深?”
“此书你自己收妥,纪陶的意思……你若能明白,他便不曾白忙一场。”
“他的意思?”
“既早认定了我乃无情之人,又何必苦苦盯着我问?这还不明白么,唐小姐想必是不愿为我这种人苟活的,那么从此为了他……能不能好好活着?!”
唐糖低首又看一眼书,发现那书的封页上犹有一丝新染的血渍,却恐怕是纪二的。
心头本就悲伤弥漫,听他如此一番话,她心口上又酸又涩,似是被什么剜了一刀:“……大人不要说了。”
纪理起身,向外踱了两步:“天很快就亮了,我不拦你去裘宝旸处应卯,但是别处……”
“我等你接我回来吃饭。”
“这书就留在此间,回来再看。”
唐糖整顿心神,又点点头:“嗯。”
纪理转回身,再次将她的鼻子捏了捏:“记得答应我的事。”
唐糖把书背于身后,整张脸都烧起来:“嗯。”
作者有话要说: 纪二:请叫我恋爱小能手
糖糖:#-_-#
大纲菌:纪二你最近行不行啊?
纪二:#¥&*()(*&#%……&绝交
第32章 梁王宴
夜间虽则钥匙入手,这天唐糖却因纪二凌晨的一番叮咛,并未曾前往祁公子舍下报到。
晋云山之艰之险,唐糖来路上是领教过的,然而冥冥之中,纪陶先后两次将他引去鹿洲,是否正是不欲她犯险之意?
当初唐府尚且平安,他们约定再见的地方,分明就是京城。
纪陶为什么忽然萌生了要去唐府寻她的打算?
比之初到京城之时,心中重重疑团,真真有增无减。
而如今又多缠上一个纪二,那个人时而冷若冰霜,时而热情似火,她也想过不予理睬,唐糖悄悄揉了揉鼻子……然而那个家伙,她如今真的可以不顾忌?
幸好裘宝旸没空理会她的异样。
因今晚梁王在庆云街设下私宴,款待几位遂州近臣,却也给了他宝二爷发了帖子。裘宝旸受宠若惊,夜里当穿什么,戴什么,又当备什么礼物赴宴,兴奋着纠结了半日。
他心心念念还要领了唐糖同去见见那位贤王,他宝二爷的人生偶像:“听闻梁王今夜,请的可都是亲近之人,机会难得,糖糖你一定要去见识见识。”
唐糖想起那夜与纪二一同听到的对话,加害纪陶的人与刺史有牵扯,刺史又与梁王过从甚密。她对那梁王处的水深水浅正有许多好奇……
然而她想起早晨还答应了纪二回家吃饭,便终是摇了头:“算了。”
“你是不是怕看不清楚?你可以委屈一下,扮作我的随侍从嘛,包你近距离无死角观看。”
“我家里……事情多。”
“瞧不起你!回去对着那个黑脸,有什么意思?这种风流贤王,一次不见,后悔终生。”
唐糖暗嗤,要是没我家这位黑脸,你今日哪有命去见你家偶像!
“不去了。”
裘宝旸心情太好,又随便嘲了几句重色轻友,倒未深究。
下午的时候,外面来人通传,有人来寻田书吏。
唐糖心里一紧,以为祁公子那边逼得紧,见她不露面,便径直往衙门里寻人来了。正想着如何将那枚钥匙交与来人,又如何好言推辞,说自己恐怕帮不上忙……
不想这个来人却是阿步。
阿步早晨眼见唐糖是用二爷屋子里出来的,高兴得过节似的,见了唐糖尤为兴高采烈,弄得她面上很窘。
阿步前来无甚大事,说是他家二爷临时有事要在外头用晚饭,故而让他来交待唐糖一声,要她自己吃了饭,回书房看着书等他,他会早早回宅的。
唐糖暗笑就这么点鸡毛蒜皮的事,还非让人跑一趟。答应下来,打发阿步走了。
裘宝旸却听入了耳:“他装得真像,都在外头包了五年外室,何尝把你们那纸婚约放在眼里。如今这么点小事倒装模作样派了小厮前来报备,他这是糊弄鬼呢!”
“他没有外室,您往后不许编排他了。”
“没有!他说没有你就信?敢不敢兜底查?我们办案子的最讲证据,哥是有证据的。”
唐糖本想说,纪二那只狐狸哪里舍得花钱养外室,他不让那个外室养他,大约就不错了。
又思量这么说太坏纪二的名声,索性一次绝了裘宝旸的口:“嗯,我信他,您一说他坏话,我心里就不舒坦。”
“哼,哼,傻丫头!纪陶若在,一定被你气疯了。”
“纪陶才不喜欢你编排他二哥。”
裘宝旸七窍冒烟:“哥不管了!如此也罢,他有应酬,你也应酬,田书吏正好随本官去见一见梁王。”
“呃,我一个小书吏,其实还是早早回家看书的好。”
“你就委屈一次,就当给哥壮胆嘛。哥只远远见过偶像一回,今夜真是忐忑得要命。”
唐糖想着今夜不但能看到这位梁王,顺便还可见见刺史……以及刺史身边之人,终是点了头。
早见早回,到时守在书房看书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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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宝旸见着人生偶像的那一瞬,眼睛里那叫一个星光四射。
不过唐糖是看不着的,她扮的是裘宝旸随侍,一直低首侍立他身后,只知宝二爷又是欢喜又是紧张,手脚都有些微微打颤。
只道是什么天神般的人物,唐糖又不敢随意抬头,半天才寻了个人多的机会,悄悄探眼瞄了瞄。
这位梁王其实离裘宝旸口中的风流贤王模样相去甚远,只能算作沉稳敦厚,不知因了五官的哪个部位,竟让糖糖觉得有三分面熟。
裘宝旸不住地侧身低声与立在身畔的唐糖说话。
“你看殿下举杯的样子,多么洒脱。”
“殿下对我笑了。”
“殿下对我举杯了!”
“你听见没有,殿下说还有宾客未至,他在等他?殿下旁边的座位就是留给那个人的。那宾客那得什么来头啊,教殿下等他!”
唐糖嘴唇都不敢动,牙缝里挤出话来:“旁边都有人侧目啦,您别说话了。”
裘宝旸扫一眼侧后方,那位侍者确然正在看着他笑,宝二爷不高兴地斜了一眼,那人并未曾理他。
席间别的侍者为宾主端第一道羹汤的时候,唐糖忽而意识到身旁那人拽了拽自己的袖子,却是方才那位遭裘大人白眼的侍者。
侍者悄悄亮了凭信,唐糖心下了然,会意地同那人点了点头,又有些认命。
逃无可逃,这便是祁公子的人了。
这侍者果然是位少见高人,分明不见他唇动,唐糖却可闻他用密音传来的声音:“齐王殿下要我来看看田书吏,敢问为何今日不曾去殿下处复命?”
唐糖惊望那人,祁公子……齐王!
侍者读懂她的眼神,道了句:“正是。”
唐糖一时无法思考,难怪梁王殿下如此眼熟,原来是她见过祁公子的缘故。
虽非一母所生的兄弟,然则二人眉眼之间,到底存着几分相似。而梁王相貌总体偏敦厚,齐王的模样,比之梁王少说多了三分俊美,却终是略嫌刻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