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陶捏一捏唐糖的手问:“那夜是不是真的下了雨?”
“那夜的确是落了大雨,前半夜我顶着雨赶路,也幸得那场雨救了我,山里头都是我的地盘,我半身湿透,那拨歹人恐怕早湿了全身;他们想必做梦也没想过我会上山,我便偏偏躲去了山上,在山洞里生了一丛火,生生将自己烤干的。”
纪陶心疼得无以复加:“……怎的这般艰辛。”
唐糖倒是不以为意:“就是一个跑字,被人满世界撵着追着的确很累,但累久了,好像也习惯了。后来赶路用的衣衫,还是我在祖宅寻到几件父亲少时衣物,略有些宽大。敲开纪府门的那天早晨,你若是看见我的样子必定不认得,像个山里来的猴子。”
“那一夜着了红喜袍,分明极美。”
“三爷枉被人误解作风流,原来全无品味可言。你是说那躲在荷花池里哭成个傻子的落汤鸡?美什么,土猴一只……”
纪陶哼一声:“土猴子倒好了,我至少可防走一个赵思危……”
“赵思危其实挺可怜的,待三爷也算青眼有加,你不是个乐于树敌的人,为何一说起齐王殿下便如此忿忿?”
“他若能用可怜二字来形容,那世间岂非人人可怜?生于帝王家是命,至于其他……所谓求仁得仁,总得他有所求,方才有机会得之。”
“他求什么关我何事?我只管三哥求什么……”
纪陶振振有辞:“齐王信中诉道,他三十寿诞当夜,有你作陪吃面,吃得欢喜圆满。”
唐糖很冤枉:“圆满他个鬼!那夜后来的事情他也告诉你了,吃面祝寿事小,收拾门户事大。我若不替他走这一趟,他找谁合适?就算你在,难道唤你前去?他本就因为绿帽子无脸透顶,那王妃万一衣衫不整教你看去了,他齐王更是颜面何存?赵思危这厮的确鬼得很,我为他出力如此,他却反行此离间之道。不过他终是我半个雇主罢了,三哥总把人家假想作情敌,实在毫无意思。”
纪陶咬着她说的话不放:“你分明说老了更有风味……”
“三哥不够老么?再说若要一个糟老头子……反正我迟早会有一个的,再等几年你不就是了?”
纪陶听得若有所思,总算满意了一瞬,神情再次凝重,对着那空冢再拜三拜:“您老人家也听到糖糖的话了,若到了紧要关头,必得为小婿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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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陶将那细小的金麒麟浅浅埋于冢间,又重竖了无字之碑,方才带了唐糖拜别继而西行,却命阿步留守唐家祖宅。
唐糖不解其意,纪陶携她上路方道:“我教林步清在此守株待兔。若有比衣物更有效的神物,对方绝不会放过的。”
唐糖更为不解:“神物?”
“既是杂书饱览,糖糖可曾听过西南有种通灵法术,或可通过去未来,或可禁锢控制那物件主人的魂魄?”
“还真读过,不过觉得是无稽之谈,人死无可复生,他生前的意志便也随同死去了。你是说对方企图……不会罢!对方为何不直接禁锢我祖父,却要在残害他之后,做这等荒唐之事!”
“前番去孟州,由得孟州府陪同潜往你家细搜,我发现祖父的衣物用度竟然全数消失,依照北院的残烬来判,它们也许都是在北院被付之一炬。现今如若假设有两路人马,其一目的只在灭门,为了让后者寻不见唐府,后者却是别有所求,被人捷足先登下了手,这不过是对方的下策……”
唐糖听得心惊:“可即便真有这等法术,那也是西南边陲的某种巫术,如今我们正要往西域一线查探,《道生一》上书写的亦是西域古字,它们之间相隔迢迢,二者全无关联……”
“若为了同一个目的,二者之间便生出了关联。”
“……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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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车行顺畅,很快抵了三十里铺。二人下车登山,径直先到秦家拜望秦家夫妇,顺道取赵思危派人递来的古西域译典。
唐糖久不攀山,才行到半山便有些喘,纪陶不管不顾驼她起来,背着疾步飞走,唐糖又惊又慌:“做什么?这里我才是地头蛇,没我攀在前头,谁给你带路?教山里的邻人看见,也不大好。”
“你病初愈,还是省省罢。”
唐糖随口嗔道:“省下来作甚……”
纪陶坏笑着回头,幽幽答:“你自己说省下作甚?”
唐糖又羞又愤,他又道:“不知天黑前可能回到镇上?”
“应该可以罢,怎么了?”
“我想住客栈。”
“住客栈?不要继续赶路么?”
“竟是不知在陆地上……是什么滋味。”
唐糖听纪陶同个小孩一样憧憬,十分好笑:“呃,有什么不同,原先那样不是也可以的……”
“终是不同的罢,我至少可以试试……嗯……在上……”
唐糖忿忿问:“你是不是委屈得要命啊!”
纪陶极委屈:“不是的,其实是当初有几根刺得比较深,我左边的伤……”
一路调笑上山,敲开秦家的门,秦家夫妇领着他们去秦骁虎的屋中看那卷四夷馆来的所谓译典,唐糖却是惊呆了,典籍堆满秦骁虎满满一卧房,连窗子都被堵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纪陶:赵思危你作死……这一屋子要我们翻到猴年马月去!
糖糖:猴年马月也只能翻
纪陶:是不是又不能在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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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回来了,明天争取加更~
第85章 南凉记
唐糖随手翻开一册,上头每一片字符似是一阙一阕的小方阵,她是见所未见,再翻一册,出现的字符就更为古怪,有的可以看出文字的样貌,有的却更像是一枚一枚的绳结。
她好容易翻找到封皮上标注是古昆仑国海川经的译典,上头倒也有许多蝌蚪文的样式,唐糖见了略为惊喜,纪陶却直摇头:“这些字符生得虽然无比相像,却是无一能与那册子上的文字相对应。古昆仑国前后经历数百年,想必年代相隔久远,又历无数朝君主更迭,书面语言空前混乱,故而根本未能出现前后统一的文字。”
她十分犯愁:“齐王殿下当日告诉我西域古国众多,我尚有些不以为意,怎料竟多成了这个样子,四虎子这间屋子被堆得挤不进人……幸亏他回北疆去了,不然还挺不好意思的。”
纪陶绷着一张绿脸:“某人原是看不得别人燕尔新婚。”
唐糖好笑着相劝:“旁人哪知我们是新婚旧婚。赵思危这个人再阴险,也算得就事论事,他知道此事紧急,就算为他自己,也不该有意作弄我们。若非怕将公主墓中小册子的内容泄露给外界,他寻个四夷馆的博士译一下就好了,何用如此劳民伤财?”
“我们人手不够。”
“我还是头回见三哥耍这公子脾气,只可惜阿步不在,我与三哥合作翻阅,运气好的话很快就能找到的。”
纪陶忿忿抽出一册,迅速翻毕,将书册归于一侧空地之上。
他岂能不明这些道理,可在这样巨量的书海里淘针,即便淘到明天晚上方可寻到,也已经能算是运气好的了。
这一夜泡汤事小。唐糖高烧初愈,正当贪睡,埋在不认识的如山典册之中立时犯起了困,很快伏在书堆上睡着了。翻阅这类东西纪陶本就比她快得多,倒也并不指望她帮忙,小声推问她要不要先下山去休息,她嘟嘟囔囔连说不必耽误了时辰,换了个舒服姿势,重新趴好接着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唤她:“田公子?田公子醒一醒?”
她揉揉双眼,她仍伏在秦府的书堆之上,眼前书山挪走了小半,眼前之人竟是来福。
纪陶的声音从书堆里传出:“不知来公公此来所为何事?您不是当在伴驾前往凉州的途中?难不成殿下还未到凉州?”
来福笑嘻嘻的:“三爷在就好办了,我等的确未抵凉州,倒是途径南凉……小的奉殿下之命快马至此,为的就是请三爷过南凉去辨一件东西。”
纪陶这才从书山之中露了脸:“我走不开,为甚不将东西带过来辨?”
来福恭谨道:“那东西可搬不了,是一所古宅,连殿下自己都不敢擅入。殿下说此宅非同小可,如今请了镇远军的人相帮守着。”
纪陶瞥了眼唐糖:“什么样的古宅?”
来福这才自袖中抽出一副绢帛:“殿下于此绢帛之上亲自绘下此二处紧要,还请三爷过目。”
唐糖亦凑过去看,一个定神,画中的图样让她差点说不出话来。
齐王这两幅绢帛上绘的分明是一张狐狸脸与一匹栩栩如生的麒麟,笑眯眯的狐狸头正是他们熟悉的样子,麒麟的姿态更是让唐糖震惊:“来公公,这麒麟的原物是什么颜色?”
来福回道:“是绘与古宅照壁之上的一幅金麒麟,那古宅历经百年,那金色却璨亮如新,有如初绘,让人不敢逼视。”
纪陶又扫了眼唐糖,见她双目放光,盯望着来福问:“殿下当真是要唤我前去?”
来福只道:“三爷速速过去看一眼就好,南凉距此须得四日车程,殿下此刻就在那里恭候。”
“陛下勒令殿下必须赶在月中之前抵达封地,再迟几日,他倒不怕被指欺君?”
“呃……”
唐糖忍不住又问:“来公公,这一处狐狸脸,殿下是于何处发现的?”
“古宅入口。”
唐糖了悟道:“哦,这么说来,殿下不是不敢擅入古宅,他是压根就进不去罢?”
纪陶哼地一声。
来福笑得甚为不好意思:“想必三爷还须在此查阅译典,分身乏术……田公子乃是行家,若肯即刻替三爷随我走那么一遭,自是再好不过。”
纪陶冷笑:“来公公分明都已掐算得十分妥帖,那之前为何不径直道明来意?”
“这……殿下听闻田公子受伤,说不忍教她奔波,还让我特地带了郎中和药来……”
纪陶越是不语,来福越是冷汗淋漓:“三爷尽可安心,除却郎中,殿下更派了秦将军随我同来,一路护送同往南凉,凶险之事必是再不会遇。”
纪陶一听又多一个秦骁虎,一时间更是头大如斗,满面不愉:“殿下安排得好生周到。”
唐糖知道他满心不快,试探着悄问:“都怪我之前贪睡耽误了功夫。我们连夜加快翻阅速度,争取天亮之前将那蝌蚪文的译典翻寻出来,而后即刻上路可好?”
纪陶不禁苦笑,他方才查阅这一屋子的典籍,发现这西域文字五花八门,四夷馆整理出来的译典压根不是以古西域国别进行的归类,而是据经文进行索引,每一部经文通常注解了十好几种文字。若要掌握其中一种文字,至少要阅完十七至二十部经文,方可译出一个大概来。
纵是他有一目十行的能耐,对于这样一种全然陌生的文字,欲大略译出那一小册《道生一》的原意,少说也须得费十来日的工夫,才能读懂其皮毛。
唐糖观他神色,深知译书之事比她想得艰难得多,哪里就舍得分离,试着与来福商议:“来公公自将那南凉古宅地址与我,我们稍后去看不成么?”
那来福也是执拗:“古宅现下是由镇远军陪同殿下亲守,再过些日子是否还会有别的人来,真就不好说了。”
“来公公可否屋外稍后?我同三爷还有几句话要说。”
来福依言退了出去,苦苦相催:“二位……还请尽快定夺。”
唐糖极怕纪陶伤心,小心翼翼道:“三哥,那座南凉古宅与我的关系必定千丝万缕,我只去看上一眼,稍后便回孟州可好?”
“往南凉的路最是难走,你身子未好,这一来一回,光路上就少说八天,你只想想你只身在外,我能否放心?”
“不是还有镇远军的人马,沿途还有来福和秦骁虎,连医药之事齐王都想到了,如此周全,还能有甚凶险?”
“他周到?黄鼠狼给鸡拜年……”
“呃,就算他是黄鼠狼,我又不是鸡,三哥不好这么瞧不起人的罢,我可是很有能耐的……”
纪陶深深了解唐糖的心思,自从听闻他从孟州府处查实祖父尸身不知所踪,她心中便隐隐燃起了一丝微弱希望。会不会、万一……祖父还在世间?
虽说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然而想起唐糖当日一意孤行找寻他的执着,那样火热的情意与赤诚之心。他实是一瓢凉水都舍不得泼她。谁知从他口里道出来的言辞,居然十分哀怨:“嗯,你的能耐自然大,翅膀早就硬了,连心肠都是硬的……”
反倒要唐糖轻声哄他:“翅膀算什么,回头我给你造一双翅膀,让你插翅便可来见我可好?”
“在孙飞虎面前就是个小闷包,遇了我便巧舌如簧。”
“跟谁自然随谁,待我去了回来,定然要收拾得三哥讨饶才成。你信不信?”
“凭什么信你?小病猫。”
“我一路上好好养身体,好好练拳扎马步,想法子强身健体,回来之后给你一个惊喜……”
“你这是打算去十年八年?”
“呃,你就憧憬点好的罢……”
纪陶不理她的胡言乱语:“早知如此,方才就当不由分说逼了你先去唐府。还诓我说领新姑爷上门务必郑重,须得置办新衣新鞋方可登门……新衣新鞋何在?全然就是不打算给我名分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