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只觉浑身上下的汗毛齐齐精神抖擞的一震,怎一个神清气爽了得,心中再有万千不舍,也只得趿拉着脚步一步一回头的走了。
那厢探春看见,向黛玉笑道:“林姐姐,你瞧二哥哥的样儿,像给霜打了似的。老爷也是盼着他能出息,究竟也没怎么逼勒他,怎地就把他给唬成这样了呢?”
黛玉抿了抿嘴:“子非鱼,焉知鱼之忧?”
探春笑道:“我当然不是鱼,可上哪儿知道鱼之忧去?不过我虽非鱼,却是做人妹妹的,二哥哥之忧却是能猜出来七八分呢。”黛玉一听她这话锋便知不对,然而还未来得及阻拦,她已然笑道,“二哥哥之忧,不在老爷之威,在乎林姐姐之不搭理他是也。”
黛玉只觉心里好没意思,不由慢慢的红了脸:“从前看你还是个明快晓事的,近来也读了不少书,本以为你有进益,没想到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贫嘴乏舌的话。我们如今也都渐渐大了,还拿这些玩话来取笑,究竟有什么趣儿!”
探春见她恼了,忙道:“这不是话赶话,赶出来的么?不过说真的,林姐姐你要肯多搭理二哥哥几眼,保准他乐半天呢!”
黛玉不再与她纠缠这个话题:“偏你操的心多,只惦记着自己亲哥哥,便不念着我这个做姐姐的忧什么、乐什么了?如今堪堪要到八月,我那里的庄子上送了备节的出息来——往年这账目都是老祖宗给瞧的,今年特特吩咐我自己打理,你也是知道的,我素日在这上面不留心,那账篇子看得纳闷,专爱为人解忧的,你帮我去瞧瞧?”
探春心中微奇。需知在下人眼中,大观园里的姑娘们,迎春木讷可欺,探春精明强干,宝钗大方周到,黛玉则是柔弱敏感,镇日里看书写诗,清闲得总担不起正事。可那不过是些粗浅的见识,探春却是知道,真论起理家经济之才,黛玉的敏锐细致,比之宝钗的外宽内慎,凤姐的雷厉风行,又是另一种风格。这种作风或许不招人眼,甚至若非极细致之人,都察觉不到黛玉在此之上的能为,只那以诚待人,不卑不亢,便不知不觉的将周围人浸润了进去。
旁的不说,只拿各家比一比便知。这园子里人多是非也多,宝玉的怡红院便是一等一的热闹,宝玉那性情,恨不能主仆易势,把一干丫头们捧上天,哪怕是有袭人这样一等一的贤惠人照管,时不时仍有口角争端;迎春的紫菱洲更是主不主、仆不仆,迎春性子糯,掸压不住下人,目下已隐隐有奴大欺主之势,只等何时闹出来,再生理论;惜春更不消说,年纪小,性子又古怪,镇日里只捡些佛经看,藕香榭的事务都是奶妈子并几个教养嬷嬷处理的;而探春自己,照理来说是姐妹里面少有的有实干之才的,可也镇不住那些闲言碎语,隔三差五的便要给赵姨娘闹上一闹,不知零零碎碎的生出了多少闲气——独有两处是清净无事的,一是宝钗的蘅芜苑,一是黛玉的潇湘馆。
宝钗似经世名士,运筹帷幄,游刃有余,如沐春风:黛玉则是高唐散人,倜傥自在,至朴至秀,润物无声。
故而对于黛玉,探春向来是不敢轻视的。她的才干已是出众太多,又是探花之女,真正的言情书网,身上又有爵位,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身子弱,等闲不敢委以重任,生怕把她累坏了——可她如今连身子都好了!外表看来虽仍娇娇怯怯,却比湘云还要健康上三分,之前两人打闹的事,事后被湘云那大嘴巴四处一说,谁不知道黛玉疯起来连湘云都跑不过她!
一个人,倘若真的做到了十全十美,旁人是不敢不敬的。话说回来,以黛玉之才,哪个账本子是她看不懂的?毕竟先前在元妃重病期间,她连一宫事务都管得,还怕区区几个庄子的账目不成?
可见是借口。
探春是聪明人,见黛玉以假言相邀,心中便猜度她应是有事要说,当下顺水推舟的应了。两人回了潇湘馆,看过了茶,黛玉便命雪雁将她搁在书桌上的账本拿来。探春只翻了几页,夹在其中的一张纸条闯入了她的视线。
探春只觉有口巨钟在耳边被狠狠的一撞,“嗡”地一声巨响,整个人已乱成了一团理不清的乱麻。神魂还木讷着不肯回笼,身体却依循着本能做出了反应。
一向机敏俊艳的贾府三小姐,哭成了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各位亲的支持,虽然练练和良殿都输了,而且作者菌在三次元忙成了狗,不过还是更一章表示感谢。
最近三次元太多事情都堆到了一起,还请诸位亲担待,再过两周应该就能处理完,那时再恢复正常更新
☆、有生皆苦
黛玉从未见过探春哭过,这回却是结结实实的见识了一回。
面上虽不显,但探春的心事,黛玉冷眼旁观,自是有几分定夺的。是以月前她在京城的庄子上的人来送出息,她便借着查账目的功夫,密密的吩咐了他们去打听被逐去外面的赵姨娘与贾环的近况,可以的话便递进去些东西好帮衬一二。谁知消息传来,黛玉一看便是一惊。
原来赵姨娘已是死了。
纵然她对贾府有多少牢骚和怨言,她在贾府里的日子远比常人过得舒坦都是事实。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却是难比登天,做惯了贾府二老爷的姨娘,让她再回去过耕织劳作的普通人的日子,如何还能捱得住?况且她原就是害人不成挨了一顿板子给赶出来的,庄子上又缺医少药,加上旁人的风言风语不绝于耳,伤势更是雪上加霜。
当此潦倒之际,贾环倒是意外的懂事了起来。他一直云里雾里的跟着亲妈抱怨、愤怒、委屈,怨恨他人的得意,自怜自己的不如意,可真正把他推向不如意的境地时,他才愕然的发现,原本自认为残酷的日子居然美好得不可思议。当求东求西却给重病晕厥的赵姨娘连碗热粥都求不来时,连那个一边痛骂他们母子二人不上台面一边还会给他几吊钱玩耍的凤姐的面目都会变得和蔼起来。
由天堂而入地狱,饶是贾环心理上还是一派自欺欺人的自我麻醉,理智却生生被赵姨娘一日重似一日的病情给逼得清醒了过来。曾经不愁生计的公子哥儿四处低声下气的求仆妇们帮忙照顾赵姨娘,被冷言冷语以待还得赔上笑脸。他读过书,好歹识得些诗文,便帮着庄子上的人写信、记账,教孩童读书写字,零零碎碎的挣上点儿钱,凑起来连请郎中的钱都付不起,只得买了两只老母鸡,托人熬了汤亲手端给赵姨娘喝。
看到一贯被自己放在心坎上疼的儿子做此形状,赵姨娘恨得直咬牙。
她这一辈子,除却少女时的无忧无虑,少有不恨的时候。
打小一起玩闹、谈笑的少爷,一旦有了少奶奶,便只和后者同坐同起,而她只是个在旁站着打帘子的;青春最盛的年纪,却因为主母生育前妾室不得有子的规矩被剥夺了生育的资格,看着那个永远坐在上方的主母的屋里传来一个又一个孩子的哭声,自己却只能守着空荡荡的屋子,看着所有人堆着笑容奉承——珠大爷真是聪明呐,大姑娘生得真是好呐,珠大爷今儿读了多少书呐,大姑娘又学会了一首琴曲呐,宝二爷生下来居然口里含着一块美玉,来历肯定不凡,真好呐真好呐……
花团锦簇,儿女双全——可她也想有个孩子!
为了这个,她不知道暗地里哭了多少回,好容易被允许生孩子了,且主母自己子女也多无暇教养,特特的开恩许她自己养孩子,偏偏努力了好几年的功夫,只生了个不顶事的姑娘!
在知道自己生下的并非自家的三少爷,而是府里的三姑娘时,赵姨娘气得号嚎大哭。女婴在旁边哭,奶娘哄也哄不住,她被哭声搅得更是来气,忍不住说了奶娘两句。那奶娘也忒有气性,居然抱着孩子去向老太太告状,说她也是一把年纪了还不稳重,娇滴滴的只知道自己哭,孩子哭也不见她哄哄,光知道责备下人。隔天便有人通知她,她生的女儿,以后自有老太太教养,不劳她费心。
这个女儿就是来讨债的!害她不能扬眉吐气!才生下来几天就害她得罪了老太太!
因为这件事,贾政整整半年再没踏进她的房门。她陪笑脸,她装可怜,她使劲心思讨好,才磨得他回转了心意,可孩子不是说有就能有的,就当她几乎以为自己年纪大到已经生不动的时候,终于有了身孕。
这回她可算生了个儿子。
男人成了别人的,女儿也成了别人的,只有儿子是自己的。
可恨就差那么一点,只差那么一丁点……那两个碍事的就要给治死了。只要治死了凤姐和宝玉他们两个,还怕她的环儿做不了荣国府的凤凰蛋?到那时候,她要让阖府的人都知道她的厉害!
只恨那林丫头,一个没爹没娘跑来投奔的亲戚,好吃好喝还堵不住她的嘴?哪里有她说话的地方,多什么嘴!活该她小小年纪爹妈死绝!
还有那大姑娘,都嫁进宫里了,还要把手伸进家里来,也不怕夹着手!自己病病歪歪的还四处操闲心,也不怕操心过度早死!
她的环儿也是贾家的骨血,也是林丫头的表哥,也是贤德妃的亲弟弟,为什么都要与他们娘儿俩作对!
贾环惊慌失措的哭声里,赵姨娘一把攥住身上盖的薄被,像是要扼断某个想象中的仇敌的脖子。这样剧烈的折腾耗尽了她悬丝一般的微弱生命,她抽搐了几下,瞳孔扩散了开来。
对像她这样的女人来说,恨永远比爱容易得多。
探春自小聪敏过人,赵姨娘的满腔不平她也看在眼中,加上仆妇们最喜欢拿一些主子奴才的事闲磕牙,她多方打听,去粗取精,倒也将真相拼凑了个八九不离十。无非就是大家少爷身边的娇俏小丫头,年纪稍大些做了通房,主母入门后抬成姨娘,仗着伺候男主子的时候早、积了些情分,便存了些心比天高的心思。贾府规矩严明,王夫人又并非忍气吞声之辈,能任由她奴大欺主了去,借着主母未曾有子前妾室不得有孕的规矩掸压得她十数年不得翻身,若非贾政尚算得是长情之人,没有因为她容色渐衰而冷落,哪里容得她中年有孕,还是儿女双全?一个姨娘而已,老爷还算喜爱,主母虽不算软和,但也非刻薄之人,自己一般的也有儿有女,能过得这个份上,还能有什么好不知足的?
可她就是不知足!
探春抖着手,拿帕子去擦眼泪,可眼泪怎么擦也止不住,她想撑出一抹惯常的自矜微笑,可眼泪早就打湿了信纸:“去了吗?也罢,她那样的心高心贪,又一心只往牛角尖里钻,与其活着受气,莫如去了的好!”
她只恨世人薄待自己,薄待自己的儿子,恨世人捧高踩低,总不能将她们同太太、宝玉一般看待……她却不想想,她能拿什么同人家正妻比?婚者,结两姓之好。太太带来的是声势赫赫的金陵王家,她呢?几个装傻充愣死皮赖脸蹭着给自家外甥当陪读就为了图几个点心钱的“舅舅”?只问环儿,愿意管自己的伴读赵国基叫舅舅,还是说自己的舅舅是九省统制王子腾!
探春深深的呜咽了一下:“我还想着,不过再撑几年,等我自己能做主了,便想法子把她和环儿接出来照顾。谁知她竟连这也熬不住!”
黛玉曾犹豫过,究竟要不要将这封信拿给探春看。清醒的意识到生母的离世,与在无知无觉中失去亲人,究竟哪一样更为痛苦?以探春凡事不愿落于人后的机敏,无知无觉或许不觉痛苦,却更为悲哀吧。
一念及此,到底还是将信夹入了账本之中。然而目睹素日自矜的探春如此惨然的形状,她心底亦是感到无法喘息的悲伤。人生天地之间,似从呼吸第一口气开始,便被那爱恨怨憎所牵绊,无论是何等身份,出于何种理由,皆无法解脱。如赵姨娘,如探春,如宝玉,如她自己,举世之间,芸芸众生,又有何人可以逃脱?
赵姨娘如是,探春如是,未来的她,想也如是。
入夜,一如既往的,赦生踏月而来,黛玉轻轻将头枕在了他的肩畔:“赦生,若有一日……”话至一半,却欲言又止,只悄悄的濡湿了鸦羽般的长睫。
若有一日你终是要离去,可否寻一个不那么无情的理由,骗一骗我也好呢?
而你若是终要离去,我又该做出何等欢笑欣然的形容,方可使你无牵无挂的从容离开?
赦生不解黛玉为何会忽然做此情态,只是默然的伸出手臂揽她入怀,低头久久的望着她轻蹙的眉头,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的描摹着她如黛的眉眼。
魔人常具兽性,他性如贪狼,谁也休想将他心爱的夺走。而在那之前,还需让自己变得强大到足以应对任何的风浪变故。这个世界的法则他并不喜欢,但既然佳人在彼,他自当为她闯出一片恣意快活的天地。
目下商团壮大得太快,仅靠他一人支撑难免显得捉襟见肘,是时候招揽人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怎么写也写不好,亲们领会中心内容就行。
情人节喘口气表示作者菌还活着,咳咳
☆、秋尽头
天气如同孩儿面,总是变得飞快,黄昏时落过了一场淅沥小雨,清晨丫头们推开门,便见到那微黄的叶已斑斑斓斓的落了一地。
不经意间,秋节已至。
侍书避在屏风后,看那太医被老嬷嬷们引出门去,自己方才出来,合着其他几名丫鬟服侍探春换了家常衣裳,边道:“可是我们昨儿疏忽了,没听到半夜的雨声,生生冻到了姑娘。姑娘这阵子本来就身子不爽快,这么一来,也不知道还得养上多久呢。”
探春淡淡道:“哪里就能病出个什么来!只是我这一病,误了老太太的寿。”
侍书还想说点什么,看了看她的神情,又悄悄地咽了下去。探春素来身子强健,却不知怎地,这几月来总是大病小病不断,好容易前儿才看她恢复一些,偏昨天黄昏下了场秋雨,天气一凉,又染上了风寒。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自家姑娘也没有就真的病成山崩地裂的架势,这丝抽得也忒慢了吧?
正想着,便听见外面微有桐叶萧飒之声,紧接着便是薄薄凉意透窗而来,饶是侍书身上穿的不少,光听着声也觉得遍体生凉。探春所居住的秋爽斋本是大观园里少有的宽阔所在,三间屋子不曾隔断,看去煞是豁朗,往日住着是舒服,可一旦时气转凉,便总比别的屋子暖起来慢些。偏还撞上老太太做寿,府里热闹得不得了,所有姐妹都去坐席凑趣,自家姑娘却独个儿病怏怏的呆在这凉丝丝的屋里,闷也闷坏了。
侍书低头看着不知为何又拧眉出神的探春,暗暗叹气。
忽听丫头打起帘子叫道:“宝二爷来了。”
侍书眼睛亮了亮,探春怔了下,旋即忙忙的坐了起来,遥遥向门边笑道:“宝哥哥怎地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