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莲无意间扫了一眼,顿了下,不由又多看了几眼:“你这玉络子倒是精巧。如今市面上肯费这么多心思做这些小巧之物的人越发少了,往日里我城里城外东市西市的逛了不知多少回,都没见到合意的。你在哪里买的?我得空也买一对去,把我那祖传的鸳鸯剑的剑柄络上。”
赦生瞟了他一眼,扯过衣袖将络子挡住,方才道:“未婚妻所赠。”
柳湘莲猝不及防的被秀了一场恩爱,颇为无语:“想不到霸天兄年纪轻轻,也是将有家室之人了。”
“承你吉言。”赦生的唇角不经意的向上撇了撇,他本就生得仪容殊丽,平日里板着脸犹可,这一笑便煞是绝艳,当即令在场的其他人尽数看呆了。只是这一幕并未持续多久,他便又回复了肃然的表情,正告道:“吾名赦生。”
霸天兄这个称呼,真是蠢透了。
宝玉再回来时,众姐妹早就写完了诗,聚在一起互相品评笑谑,猛然见进来来,皆道:“无事不忙可回来了?才头一回起社就溜之乎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我们可留不住你了。罢,罢,你且往他处高就吧!”
宝玉本自有些出神,闻言急了:“哪怕留我给各屋里扫地呢,别撵我走啊!”
李纨道:“大家本以为老爷特地叫你必有要事,便也没等你,不想才多久就完了,早知道等会子你也好的。”
宝玉笑了笑,初进来时的嗟叹神情又回到了眼中:“其实也是大事。工部尚书的长公子的宠妾没了,他道自己文思板滞,又伤心太过,写不出一言半语,便托我作一篇悼词出来,以慰美人芳魂。”
李纨道:“阿弥陀佛,还以为什么大事,你就用了这么一会子功夫写出来把他打发了?”
探春笑道:“二哥哥的脾气大嫂子你还不知?既知道了是美人,又是薄命早夭,就这会子功夫,还不够他写上十篇八篇的?”
宝玉回过神,有些羞涩的道:“搪塞之作而已,只恨我才薄意浅,不能安亡者芳魂罢了。”
众女皆知他脾气最是以女儿尊贵不过的,闻言虽有些无奈,倒也不好说什么,好在宝玉又打起了精神,向她们讨诗看,李纨便道:“今儿来时看到往你屋里搬了好俊的一盆白海棠,正好她们几个也有兴,就以那白海棠为题、限十三元韵各做了一首。因这个缘故,我们诗社就叫‘海棠诗社’了。”说着拿了诗稿过来。
宝玉忙接在手里,看一首,赞一首,一手抚案长叹道:“我本来也想着做一首,谁知竟有这么多珠玉在前。‘斜阳寒草带重门’,‘淡极始知花更艳’,‘借得梅花一缕魂’,都自何处想来!我竟是不敢提笔了!”顿了顿,又问道,“不知这回夺魁的是哪个?”
早在他近来时,黛玉便已抽身去看廊外的梧桐了。宝钗正端详着那边汝窑花囊里供的白菊花,闻言转过脸来淡淡一笑:“却是我承让了。”
宝玉眼中升起淡淡的疑惑,欲言又止。依他之见,宝钗的海棠诗固然含蓄浑雅,可探春的那首亦是不遑多让,二者皆不及黛玉的新巧秀逸,那方才是天外仙笔。本以为夺魁的定是黛玉,为何却成了宝钗?他却不知,众人原皆道以黛玉诗为上的,只是李纨力推宝钗之诗极显闺秀品格,黛玉的虽才气飘袅,到底肆意了些,不及宝钗的态度珍重。她既是诗社掌坛,且一番话说得也极合道理,故而众人也便心悦诚服。
荣国府的宝二爷素来没有掩饰内心的喜怒的本事,即便是顾虑着宝钗的面子未曾将疑惑诉诸于口,可他那因意外而微妙的脸色一变,却是人人都瞧见了。大家素知他待黛玉的掏心掏肺,哪里有不明白的?迎春与惜春素来存在感稀薄,当下益发的装作什么都没看见。李纨倒不能当做视若无睹,可他若是问出口,她还能摆出一番道理来告诉他薛林二诗的高下之分究竟在何处,可他偏偏就是没说,李纨便也辩白不得。探春纵容有心解释,出于相同缘故,也无从说起。宝钗亦是没意思起来,本来便是几个闺阁女儿的笔墨游戏,是输是赢皆是图个取乐,能赢是好,输了也没什么,被宝玉这一疑惑,倒似是她成了窃名之贼,早知道还不如呆在蘅芜苑打点针黹,也好过沾这说不清辩不得的是非。
黛玉本自恃才力不输于人,对此李纨的评判便颇不以为然,但她深怜李纨青年孀居,对宝钗如今也无甚敌意,且知道她们的道理素来与自己的不是一路,故而对所谓的胜负结果便在无可无不可之间。谁知她倒没有不服,不平的反成了宝玉,未免让她感叹好笑之余,又有着说不出的尴尬。眼见得一屋子的人都陪着尴尬了起来,她反倒自在了些,心知此时惟有她方便开口,便打趣道:“以麒麟儿的锦心绣口,很应该赐诗一首,让我们这群女流之辈开开眼界的。”
宝玉:……
这场关于名次的小小风波,便这么给揭了过去。只是宝玉依旧意难平,当晚便精心的将黛玉的白海棠诗题在了扇面之上,预备时不时的拿出来欣赏吟哦,以纾不平之意。自然,短暂的几天假期过后,他又恢复了日日在严父监督下悬梁苦读的生活——只是,生出了一点点的异样的波澜。
这事还得要从宝玉为工部尚书之子的爱妾做悼文一事说起,京中的权贵各有各的交际圈。宝玉因其出身,常年混迹在勋贵子弟之中,他的朋友诸如冯紫英、柳湘莲等人,无不是世家子弟。而文臣士子则又成一个圈子。勋贵圈看文臣圈根基浅薄大多穷酸,文臣圈看勋贵圈尸位素餐尽是饭桶,两方人互相看对方不顺眼,表面上维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实则颇有种视彼此为空气的相看两厌之感。先前宝玉御前献文一举成名,身为勋贵子弟里难得的以才名显世的小公子,倒也颇得了些文臣圈的瞩目。然而之后他被贾政扣在家里闭门读书数个月,再大的风浪经过如许时间沉淀也得水波不兴,本来再这么发展下去,宝玉被文臣圈遗忘也是迟早之事,谁知尚书公子这横插一杠子,生生的又把宝玉给捧红了!
不得不说宝玉的那篇文字写得真是满目珠玑,尚书公子本就伤心爱妾红颜早夭,被那凄迷惨然的词句触动,当场便滚下了眼泪。不得不说一个样貌周正还留着两撇八字胡的大男人掩面哽咽的样子十分之伤眼,眼见得宝玉大有也跟着一起抱头痛哭的架势,贾政冠玉一般明润的面容险些青了。他太清楚自家儿子的秉性,天生就的一副花月心肠,倘若生成女儿家倒是合适,生成了男子便让人十二分的恨铁不成钢。为此他特地将圣贤书之外的一切杂书尽数付之一炬,唯恐宝玉沾染一旦这些风月笔墨便心驰神往,荒废了学业。孰料千防万防架不住变化,偏生工部尚书是他的上司,他家公子的请求自己轻易驳回不得,如今到底还是闹到了这般田地,可怎生是好?
贾政心里正翻腾着,那尚书公子已然把眼泪一擦,满面感激的摘下了手上鲜亮的翠玉大扳指强送给宝玉,美其名曰,润笔费。贾政一面替儿子谦虚着,一面在心底暗下决定,以后再有登门求文的,一定要想方设法推了去。可惜世事总不能如人意,尽管宝玉在贾政的监管之下并未露出心猿意马的迹象,就连那枚做润笔的翠扳指也不知给宝玉随手扔去了哪里搁着,但宝玉的文名自此算是彻底传开了——尚书公子亲自登门求文,以价值百金的翠玉为酬,换得一篇见着无不泣下的绝妙好辞,这件事京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
此后登门求诗求文者一时如堵,然而因为贾政管束严格,轻易求之不得,那润笔之资的规格也眼见得水涨船高起来,这恐怕是贾政最初难以预料到的。此为后话。
作者有话要说: 给猜中是柳湘莲的妹纸加鸡腿。
问:为什么柳湘莲和赦生一见如故?
答:都是因为脸!
☆、使坏
不提宝玉又是如何在严父的管教下战战兢兢如风中瑟瑟发抖的小鸡崽子一般,且说凤姐这边,眼见得八月将尽而新月又到,各项开支正是该核查的时候。又有重阳将至,一应事物自然该早早的采买备下。身为执掌管家之权的大家媳妇,少不得里里外外的操持了起来。李纨率着众姐妹花团锦簇一般的上门之时,她正听着彩明念账目,粉面上一派含威不露之态,惟有心细如发之人,才能于她的眉梢眼角看出一缕焦躁来,然一听众人来访,那张怎么看都与愉悦搭不上边的脸当即迸出笑影,待到黛玉跟着众人进来,自家二嫂子已然笑若春风的主动迎了上来:“今儿刮的是哪阵风?怎么把你们几个齐齐都送过来了?”
李纨笑而不答,大观园众美脾性安分的安分,随和的随和,偏僻的偏僻,寡淡的寡淡,通常碰上急需主动出头的情况,其余人都是自觉退后,将开口交涉的机会让给探春,这番自然也不例外。当下探春笑道:“我们正有一件事,非二嫂子这等能人不可的。”
凤姐心登时就是一跳。探春的厉害,旁人看不出,她哪里不晓得的?这位三姑娘若是肯把她夸上天,必然不是因为她有多能为过人,十有八九是挖了什么坑等着她乖乖的去跳。果然探春接着便道:“我们新开了个诗社,这二嫂子想是知道的。”说着笑了一笑,“大家平日里都是姐姐妹妹的,头一遭做这等事难免脸皮子软,果然头一遭起社就乱了。我们因想着,原是为大家兴致才办的诗社,半途而废扫兴,再这么乱糟糟下去也是无趣,莫如找个铁面无私、赏罚分明的监社御史,好生的管束一番才是上策——舍你其谁呢?”
绕了这么大圈子,白搭上几句奉承,原来落在了这一桩上。凤姐心里明镜儿似的,必是几人一起兴起起了诗社,真到了实际施行的时候,方才发觉银钱上的不足来。贾府姑娘月钱只有二两,看着不少,可除却她们采买胭脂、笔墨、心爱玩意儿的使费,统共便剩不了多少了。宝、黛二表妹倒是不缺这个钱,可外家亲戚拿钱给主家,彼此都不好看。李纨因是寡妇,膝下还有一个幼子贾兰,纵使家里给她的月例格外充足,她也得一分一分的攒给儿子使用,能省一点是一点,自然更不会主动出这个头。这般你不出头、我不出头,可不得对外找个冤大头么?
凤姐是金陵王家的嫡小姐,嫁妆丰厚,嫁进来后借着管家人的身份没少给自己的梯己增光添彩,近年又寻出了放印子钱这条一本万利的路子来,随便千把两的数目她也不放在眼里,何况自家姑娘们自有分寸,再怎么淘澄使费,统共一年下来二百两银子也尽够了。以凤姐的身家,这笔钱掏出来毫不费力,又可与几个娇客结一善缘,何乐而不为?当即心下已经允了,只是口头假作委屈,与众姐妹嘲笑了几句后,便爽利的拿了银子出来,又笑道:“这些事再没两个人,都是宝玉生出来的!”众姐妹齐齐笑了起来,李纨亦是笑了:“他如今倒是有这个闲工夫呢!”
凤姐一想也是,还待再问,只是她们只说了一会儿话的功夫,她这边等着回事的人又来了两拨,众人见状便要走,她又忽然想起一事,便拉住了黛玉,向众人扬了扬脸:“你们且先走,我有话要跟这一位说。”
众人却是诧异:“了不得,凤丫头这是练了掐指一算的神通不成?怎地一下子就把事主给拉出来了?”
凤姐心里亦是诧异,出主意搜刮她之人,她猜过宝玉,猜过探春,甚至猜过李纨,独独没有想到居然是黛玉凑的这个趣儿,当即面上笑道:“我不过是诈你们一诈,你们倒忙不迭的先招了?这下我可得好好算算这笔账!”
黛玉推了她一下,转脸向众人叫道:“先别走,等我一起。”
“她还能吃了你不成?总归是你出的主意,苦主寻上了门,不是你应候还能是谁呢?”众人大笑着,已是毫无义气的一阵风的走了。
头一回暗地里“使坏”,还被苦主给抓了个正着,黛玉一张薄面不觉微红,凤姐却早招呼她重新坐下,另叫平儿将赵侍郎家的下的帖子寻出来。黛玉本自不好意思着,待听得“赵侍郎”三字,便知凤姐本就有事要和她说,适才不过是凑了巧。果然凤姐一开口便是这椿事:“过几天赵家办迎霜会,他家下帖子请你过去。”说着笑了笑,“别家的消寒会都是男人们寻乐子的,也就他家格外的娇宠女儿,外面男人办一次,闺阁内的姑娘也要依样办一回,还效仿男人们的做派,下帖子请别家的闺秀过来一起赏花作诗,也忒会找乐子!”
黛玉一听“赵家”,便已猜出是怎样一回事。贾家与赵家交情一般,可她家的四姑娘赵宜弗却与她一见便投了缘。那日她随了王夫人来元妃宫中请安,正碰上淑妃带了妹妹过来小坐。二妃由元妃的病聊到各宫妃嫔们美容养颜的偏方,由偏方聊到皇后娘娘新近诊出身孕,看着就容光焕发气色奇佳,也不知道会不会又生一个公主,再由皇后娘娘腹中性别未知的胎儿聊到生下皇子后就被由嫔位贬为贵人的秋琳琅产后保养得很是不错,前些日子逛御花园时迎面遇上,那小脸养得水润水润的,看着端的是我见犹怜虽然皇子都抱给了贤妃抚养,但以她的资质,得了机缘说不定还能东山再起。
这些宫廷琐事,元瑶惯是无所谓的,但她占的壳子坐了贤德妃的位置,不免要敬业一点,将各路消息打理清楚。而淑妃是皇帝潜邸时便入侍的旧人,膝下又有二皇子,秉性又是恬淡,她既没有野心,自身地位之稳固,便非二三年轻貌美的宠妃所能动摇。她对这些琐事的关注,与其说是谋定而后动,倒不如说是深宫无聊之下找的乐子。
她年纪大了,早就绝了争圣宠的心;自身分位已到极限,再进一步便是谋夺中宫,难于登天;二皇子资质平平,大位无望,可有她这个母妃在,自后少不得封一藩王,届时她随子就藩,天高海阔,自有她的自在和尊荣去受用不尽。
争宠?争位?罢、罢,还不如喝茶看戏嗑瓜子来得有趣!
眼见得二妃自顾自的聊着,且话题一路朝着姑娘家不宜听的领域跑了开去,王夫人还能插上几句话,黛玉与赵宜弗便有些坐不住了。元瑶一壁和淑妃交谈着,一壁一个眼色下去,抱琴早笑着将两个姑娘带去了侧殿,又上了香茶、茶点,叫小宫人们好生伺候着。黛玉是在长信宫住惯了的,倒还随意,赵宜弗却是端庄着一张粉妆玉琢的小脸,以一种堪称典范的礼仪,规规矩矩的与抱琴客气了几句,结果抱琴甫一出去,她便身子一垮,愁眉苦脸的捂着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两只溜圆的眼睛登时蓄满了眼泪。
黛玉没忍住,笑了一下。她的容色绝好,这般侧首莞尔的样子,端的是清光蕴蕴,秀美难言。赵宜弗的哈欠打到一半,硬是看得呆住了。
不过霎时的彼此无话,下一刻赵宜弗已经凑了过来,芙蓉花般的小脸嬉笑颜开:“县君姐姐生得真是……”她搅紧了眉头,寻思了半晌方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令人一见而忘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