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妹二人一马一车,一路无话。进了侍郎府,更是一个奔外厅,一个赴内堂,由来至去,皆未有片语交谈。
黛玉心中郁郁难解。宝玉的失落她如何察觉不到?毕竟是打小一块长大的情分,他心内难过,她也无法好受了去。只是眼下情形,她不好与宝玉分剖心迹,总得等她与赦生的事过了明路,才好找寻合适的时机解开这个心结。这厢她正存思在心,那厢赵宜弗已风风火火的奔了过来。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由来是最无道理可言的东西,譬如赵宜弗对黛玉的这股近乎于狂热的死心塌地。自打那回从宫里回来,不知把她的林姐姐翻来覆去的念叨了多少回,念得赵侍郎夫人都忍不住打趣:“亏得是个姑娘,这要是个小子,就冲这个念想法儿,我少不得该打点礼物,上荣国府下聘去了!”
只是赵宜弗是年轻心热,落在别家姑娘的眼里,便是她放着满席的各家闺秀不好生招待着,头也不回的就去迎接了一名勋贵小姐。
黛玉的身份,放在别处或许算得上尊贵,可在满座士林闺秀眼里,约莫可以简化为如下几条:第一,勋贵出身、父母双亡、宗族凋零、家道败落;第二,寄人篱下;第三,母族也是江河日下,表面光鲜内里糜烂;第四,身上统共一个爵位,还是走了贤德妃的裙带关系得的。
赵宜弗出身的赵家虽也可以归为外戚,但赵家本就是书香世家,数百年来代代人才辈出,论底蕴之深,如今的皇室都不及她家。现今的淑妃娘娘当年待字闺中时亦以精通经史而闻名,特以文名而被征召入东宫,充任太子嫔,究其根底赵氏并不因女子而发迹。比之如今的贾家……
作为一名世家女,赵宜弗待黛玉的这份热切劲儿,实在是失了身份。
道理虽如此讲,但黛玉毕竟是五品县君,在场闺秀品级高过她的也没几个。黛玉进来时,便纷纷的涌上来见礼,只是眉梢眼角的神情俱是淡淡的。她们淡淡的,黛玉自然也懒怠与她们热切。她来只是却不下赵宜弗的热心,与旁人何干?各家姑娘们本自心中暗怕她是个自来熟的,万一厚着脸皮贴上来,自己应付起来倒不麻烦,染了俗气却是了不得。见她一疏离,她们正乐得自在,除了几句场面上的客套话外,也不再搭理黛玉,只三三两两的与相熟的好友说笑起来。
重阳乐事,不可无花,不可无酒,更不可无蟹。不一时,一盘盘以蒲叶包好蒸熟的肥美螃蟹便端了上来。京中所食螃蟹以胜芳所产为最佳,这一带地势低洼,河水每每泛滥,其他粮食易腐,故而农人多种植高粱等高杆作物。然而如此地势却有一宗好处,便是秋日田中潦水不尽,便有大批螃蟹由海中沿河道入胜芳,贪吃那高粱而留恋不去。人们借此时机饲养贩卖,也是地方风土趣事。黛玉来时风闻宝钗与湘云出的主意,说是她家伙计地里出得好螃蟹,正可拿出来给湘云摆螃蟹宴做东,想是那伙计便是胜芳人也未可知。[本段参照邓云乡的《云乡话食·持螯餐菊说红楼》]
只是北地严寒远胜南国,八月末时冰霜初结,螃蟹便已到了下市之时。九月再想吃螃蟹,价值便要翻上数番。当此之际还能摆出如此规模的螃蟹宴,可见这赵家平时虽不显山露水,可内里底子之丰厚,倒也不在以豪奢闻名的四大家族之下。
黛玉也爱吃螃蟹,只是早年畏其腥寒不能多吃,时日一久便成了习惯,只吃一点便够了。不想这厢她还在慢悠悠的剔着螃蟹,旁边的赵宜弗已然飞快的剥了一整只。小姑娘手颇巧,将螃蟹的胸甲完整的剔出蝴蝶状,献宝似的向黛玉晃了晃,又将剥好的螃蟹推了过来,嫣然一笑,怡然无忧的样子,令黛玉也不觉莞尔。
众人吃毕螃蟹,洗过手,下人们便收拾了残席另摆了酒食过来。席中闺秀俱是闺阁弱质,适才的螃蟹吃过,大多便饱了,尚有胃口的自取,余者便起身离去。除黛玉之外,其余人俱是家中常互有往来的,一时壮健者投壶,活泼者斗草,活泛的抹骨牌,斯文的赏花吃酒,细细论起来,庖金馔玉上的穷奢富丽虽较之贾家有所不及,但胜在新鲜雅致,比贾府中一应宴饮俱是戏酒吃喝之事要有滋味许多。
黛玉与她人俱不相熟,便令人在廊下设了绣墩,自持了钓竿钓鱼。看那水中鸥鹭悠然踱步,倒也自在。忽隐约听见有女子道:“时近重阳,秋气渐朗,你我既已把酒迎霜,又怎可无诗助兴?”
黛玉向后瞥去,见座中一名少女笑着起身,身形娇小袅娜,眉目间却是精华难掩,颇具探春之风。她认得那是赵宜弗的三姐赵宜苼。
女儿家没有不爱玩的,既有人提议,余者纷纷响应,几个丫头悄悄退出去,不一时已叫回了十来个,有那嗓门尤其大的,一来就嚷嚷:“这回是什么题目?上回连带荷包都输给了你们,这回我定不会再落第的!”
另有一名少女笑道:“会社四回,落第分八,说这话你羞也不羞?”
那嗓门大的少女也不以为意:“我这人再没别的好处,望梅止渴最是擅长了。本就不如你们,若是还颓头丧气的,我先腻烦了我自己!”
众人一时笑成一团。赵宜弗过来找黛玉,小声说:“哥哥们在外头三天两头的赶文会,我们姐妹几个在家无聊,就学着他们也办了诗社。她们凑趣,也加了进来。县君姐姐有兴趣过来坐坐么?”
“你们诗社雅号为何?”黛玉问。
“起社那天,三姐姐院里落了只翅膀受伤的白鹤,因事起兴,索性便叫鹤园诗社了。”赵宜弗道。
原来除海棠诗社之外,天下尚有这许多琼英玉秀。黛玉心中微微感叹,一时颇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当即抿嘴笑道:“听着倒也有趣儿。”
赵宜弗大喜,忙拉着她进来,里面却已经议定了题目。说经论典板滞无趣,赏花吟柳又是从前做过的,索性便写食蟹,现成的场面,大俗即雅,才活泼有趣。题目既定,各闺秀便各自凝神思索,见黛玉也过来,也无暇分神。
这样的题目,黛玉即便生不出多大诗兴,却也是随便写上一百首都不必担心重样的,当即不假思索便提起笔来。其余人尚在苦苦琢磨之际,独她一个动笔,便显得分外的不把她人放在眼里,几个性子躁的已然忍不住瞪了过来,只是心中想着“这么仓促,能得什么好句?没得倒耽误了我自个儿写诗,且等她写出来再论”,才没凑过来与黛玉计较,只安心等众人诗成再看她的笑话。
谁知黛玉只略一动腕,便蓦地眉尖一蹙,薄面一时苍白若雪,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把诗稿用力一把撕掉:“紫鹃,拿去叫人烧了。”
紫鹃侍奉她笔墨数年,也略通文墨,适才站在她身后,见她只写了一句“铁甲长戈死未忘”,还来不及赞叹,便听她要烧毁诗稿。这实在是前所未有之事,登时纳闷起来。那几个等着看笑话的闺秀却已经“扑哧”笑出了声。
“看她刚才那架势,还真以为来了位笔不停辍的捷才呢!想不到啊,竟是华而不实,金玉在外。”有人小声说。
“昔日左太冲《三都赋》十年方成,可见捷者固然捷矣,才者未必。”另一人也小声说道。
见黛玉被人取笑,赵宜弗脸色都变了,可她毕竟年幼,不好与人纷争的,只好拉着三姐赵宜苼以目光求助。赵宜苼当即扭头看了眼一旁所点的意可香[引自黄太史香方,黄庭坚最喜爱的香品之一],见它只余残半,忙大大的叹了一声:“不好了,这香眼看就要烧完,我却只得了四句,这回怕真是要给各位殿后啦。”
那嘲笑的几人顿时自悔分心,忙绞尽脑汁的思索起来。
这一番龃龉,黛玉总未听在耳中,心中翻来覆去,尽是电光雷鸣般的惊疑不定。
铁甲长戈死未忘,铁甲长戈死未忘……
我怎地写出了这等驰荡不祥之句?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輿服志才搞清楚宝钗黛玉坐的翠盖八宝车和三春坐的朱轮华盖车的区别,果然宝黛的地位比公侯小姐三春先天性的低一截,封建社会等级制度真是无处不在啊
☆、孤标傲世偕谁隐
桂香隐隐,随风潜入,宛如天香云外而来,令人心神皆醉。
黛玉隔了会儿,才慢慢的回过神来。这厢各家姑娘们已经得了诗,誊抄完毕,各自品评了起来。先前被取笑为“会社四回落第分八”的大嗓门姑娘,这回自然也没能凑出一篇佳作来,好在比起一首未做的黛玉,她的情况要好上太多。总算摆脱了名落孙山的头衔,那姑娘的面上几乎笑开了花,就差拉着黛玉的袖子感谢一番“代替落第之恩”了。
时人文会必有相应的赏罚之法,只是重在取乐而非裁断而已。是以大嗓门姑娘上回落第的结果便是全身的簪环配饰乃至荷包被各家的丫鬟一阵哄抢,几乎被洗劫一空,她也不曾着恼半分。然而这是熟人的玩法,众人因知她性情豪爽出手潵漫才敢这么玩闹——可黛玉与她不同,众人既与她不相熟,又不欲与勋贵有何交集,且因适才之事益发的鄙薄她无自知之明,再看她纤巧娇怯的仪容,谁知道会不会是个磕不得、碰不得的?不罚她实在没道理,罚了又怕她难看,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倒叫人似是捧了块香喷喷的热豆腐一般,扔了怕脏着,拿着怕烫着,着实为难。
十多双明眸秀目登时齐刷刷看向赵宜苼。身为鹤园诗社掌坛,当此难关,她不出面谁出面?赵宜苼略觉踌躇,自家妹妹自家知,能让赵宜弗推崇到心眼里再装不下别人的地步,这林县君必然是有真才实学的,罚她自择题目再做一首,也可全了她的颜面。可以适才的表现观之,林县君似有什么心事,乃至于心思不定,这个关头罚她作诗,也不知她做不做得出来?
黛玉目澄澹波,将众女的神情收入心中。众人眼底的神情掩饰得虽好,却依旧流露出一丝鄙薄之态。适才的不祥之感不觉扔于脑后,黛玉一时冷笑。心高自矜如她,怎会忍得他人有一丝一毫的轻视,还是在她最引以为傲的诗才上?她从来懒与人争名较利,却也不屑落人之后,哪怕是文无第一故而自己只能列于第二,她也不容有人当真居于自己之前!
勾出一抹淡云微月似的笑,黛玉道:“持螯赏菊,原是清秋乐事。螃蟹诗虽已得了,但怎可没有咏菊诗,好为雅集生色?”
众女愕然,赵宜苼倒松了口气,心知她既张了口,必是有把握做出的,当即笑道:“方才那螃蟹诗已经折腾得大伙儿脑仁疼,这咏菊诗只好静候县君妹妹指点了。”
黛玉浅浅一笑,再度提笔,一旁的赵宜弗忙殷勤上前,亲自给她磨墨。见她此回声色不同,有几位姑娘心中纳罕,便也凑上前来,见她落笔生花,却是纤秀的二字。
“《咏菊》。”一人念道。
“《咏菊》?这个题目也不怎样么。”大嗓门姑娘嘟哝了一句,被旁边的姑娘用绢子打了一下,连忙住口。
黛玉懒怠理她,行文若飞云流水,一径而下:
无赖诗魔昏侵晓,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
“好个‘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一人忍不住赞道,“娟逸纤巧,一字未着于‘菊’,却暗香盈盈,秋意满颊!”
她正赞的功夫,黛玉的颔尾两联已然一气呵成。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早在那人念出诗句之时,已有好几人坐不住,悄悄地凑上来围观。看罢相顾变色,先时的轻慢之态一扫而空,面面相觑之际,有人兀自说:“只这一首,许是她可巧来了兴头呢?”声音细弱,却是连自己也觉得心虚。如此巧思、佳句,即便是给了她们诗兴,作出的诗也未必能及得上这首《咏菊》的五分,说这话,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黛玉并未理会她,眉未抬、笔未停,又写下了《问菊》二字。赵宜弗忙伸长了脖子看,黛玉写一句,她就跟着念一句: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这一句一问,菊花若有灵,真要被问得无言可答了。”一人忍不住轻声说。
够了,够了,描花、传意、立格、问心,至《问菊》已然无一不尽善尽美。够了吧?真的够了,再写下去也只会拾前诗牙慧,徒落得味同嚼蜡——
然而黛玉还在继续写。
“《菊梦》。”这回几个姑娘忍不住齐声念了出来,她们被彼此吓了一跳,接着相视一笑,眼底尽是赞叹。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四座无声。
良久,清风徐来,烛光微黯,众女这才惊觉,皆如梦初醒般发出一声轻若淡烟流水画屏秋的叹息。
赵宜苼起身举杯:“昔日素王闻韶,便觉三月不知肉味。今日听了这咏菊三题,更是觉得这席上的酒食皆淡而无味。县君妹妹莫非是诗中仙托生的么?”
以此三首诗珠玉于堂,赵宜苼当即提议黛玉为本次文会的诗魁,原螃蟹诗的头名早在《咏菊》时便已甘拜下风,她的话正合自己之意,当即心悦诚服的居于第二。头名尚且如此,何况她人?黛玉本就有意大展奇才压倒众人,自然欣然领受。
至此,众人待黛玉的态度虽未骤变,但言谈之间的和气与之前的客套应酬相比,已是天壤之别。而当时格外刻薄的那几位不好意思主动过去和黛玉说话,便又凑在一起,拿着诗稿品评赞叹了一回。
一人说:“‘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这样的清梦聊聊,险些让人陷在内中,出不去了呢。”
一人则说:“我最心爱那句‘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真是修美清洁到浊世难容了。”
一人又叹道:“这样的人物,怎么偏就父母俱亡?可见天妒红颜,总要让人有所缺憾才满意。”
“可不是么!”几人纷纷应和,“如果不是父母俱亡,怎会流落到那样的人家?委实可惜。”又轻蔑的嗤道,“本朝律法,‘过临监官吏于所部内举放钱债、典当财物杖八十。违禁取利,以余利计赃者,杖一百’。哪怕是近些年来风气糜烂,糊弄起来较□□时容易许多,可真正的兴旺长久之家自会洁身自好,谁肯立于危墙之下?嘿,连印子钱都敢放,还有什么是他家不敢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