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刘姥姥听了自是咋舌,心中却道:“原来大家的小姐们也读这么多书的?这也不做官也不考秀才的,都要读这么多书,怪道人常说‘礼出大家’,真是长了见识啊。”却不知潇湘馆只是个例,及至之后跟着贾母见了探春她们的居所,见藏书皆不如潇湘馆,方知自己想岔了。当然,这是后话。
且说现下,适才刘姥姥跟着一行人最后进来,初来乍到不敢造次,见只有贾母一人坐着,其他奶奶姑娘们都站着,便呆在人堆后不敢作声,益发的不敢乱瞧,及至混得稍熟,也只敢看屋子,人是不敢乱盯着看的。是以直到贾母这一指,她方才看见立在一旁的黛玉。
凡人皆是青菜萝卜各有所爱,总是秉性不同,各取所喜而已,倒并非果真便有高下之分。不过就事论事来说,在常年需要下地劳作的庄户人家眼中,总要健硕丰腴好生养的方算得上美人。就这点来讲,纤小婀娜得仿佛风一吹就散了的黛玉着实不是刘姥姥欣赏得来的类型,可看着她那般眉尖清清淡淡的一敛,悄立于贾母之侧的样子,刘姥姥总觉得那个身影儿就像是绝好的纱罗裁出来、最鲜明的美玉堆出来的一般,说不出来的好,形容不来的妙。
她只纤纤秀秀的这么一站,人明明是在屋里的,偏偏让人觉得隔了层云雾似的总看不分明;待仔细端详,又发觉她整个人分明确实是站在不远处没错,可周围那些先前看着也是俊俏漂亮亮眼得很的奶奶、姑娘、丫头们又仿佛不存在了。
刘姥姥没发觉自己已经盯着黛玉凝神看了半晌,一张颇能来事的嘴硬是没能挤出半句奉承话来。那厢贾母与几个晚辈已谈了许多,连潇湘馆的窗纱都给一气换掉,她总没回过神。一时贾母起身,她便木呆呆的跟在后面出来,鸳鸯悄悄把她拉到一边,低声埋怨:“姥姥怎么打见了我们林姑娘开始就跟个闷嘴葫芦似的,一声都不吭的。”
刘姥姥被她这一岔才回过魂来,长吸了一口气:“那林姑娘简直是神仙托生的。”神仙之类的赞语,先前她已经用在了惜春身上,但那时不过是句乡下人能想出的最好的奉承话,此刻这句却是发自肺腑的感叹。
鸳鸯噗嗤一声笑:“姥姥也不是头一个这么说的了——也亏得姥姥刚才没说出来,不然林姑娘定是要恼的。我也不瞒你,这边府里除了老太太、大太太,就属林姑娘的品级尊贵呢。五品县君,还有御赐的封号“长乐”,祝她日日开怀无忧的。二太太、二奶奶一般的也是五品,可这皇上御笔亲赐的封号哪有那么容易得的?”
刘姥姥一阵后怕,又有些不解:“我是个粗人,什么都不懂,这神仙托生的话怎么还能把人给听恼了呢?”
“那边看起来预备着要坐船了,咱们走快些,别叫给落下了。”鸳鸯催着她快行,又笑道,“这倒原和姥姥没甚相干。还不是我们家那宝二爷,从前淘气得紧,有时嘴上没轻没重,浑说什么‘神仙似的妹妹’,生生把林姑娘说恼了好几回,再好的话也成了不好了。”
两人赶着跟上,一行人却未坐船,转而先去探春的秋爽斋用早饭。湘云已等在了那里,见黛玉来,笑着把脸就是一扭:“明明说得好好的,昨儿我做东时你偏去了别家,今儿老太太还我的席,你却又凑了来,最讨厌你这种人了!”
黛玉忙道:“我又何尝想出门了?偏凤丫头招呼也没打一声就代我应了,谁知会这么巧。”又款款一笑,“我听春纤她们讲,昨儿园子里可是热闹有趣得紧,你也是真够会玩的了。”
湘云笑着向一旁的宝钗一指:“都是宝姐姐帮我筹划的。”
她的情况黛玉是清楚的,每月发的月钱有限,胭脂、头油、笔墨等一些散碎用度还需自理,一年下来攒不下几个钱。何况上头是叔母管着,哪有别人自在,若是为着做东道请人把所有的钱全花进去,回去少不得是要被说的。黛玉虽不怎么理家,但听人形容了昨儿酒席的情形,也猜得出花用不少,凭湘云自己,无论如何是张罗不来的,待听得是宝钗相帮,正不出所料:“你们都得了什么诗?给我瞧瞧?”
湘云因解说昨日的诗会规则:“我因想着,既已有了海棠诗在先,不如写个菊花诗,正合了时景。又以一虚一实二字命题,和宝姐姐拟了一套《菊谱》出来。起首《忆菊》,忆之不得,故《访菊》;访之既得,便《种菊》;既种盛开,故《对菊》而赏;相对而兴有余,故折来《供菊》;既供而不吟,也觉菊无彩色,故《咏菊》;既入词章,不可不供笔墨,是以《画菊》;既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处,不禁《问菊》;菊如解语,使人狂喜不禁,想要《簪菊》;至此人事已尽,然犹有可咏之处,便观《菊影》、做《菊梦》;以《残菊》收官,三秋的妙景妙事一时尽有了。”
黛玉赞叹:“这心思可真是别致。”又讶道,“这也巧了,我昨儿在席上也做了《咏菊》、《问菊》、《菊梦》。”
众姐妹听了,忙催道:“且把你的写出来。”黛玉依言写出,李纨拿到手里细细的看了,不觉一笑:“亏得昨儿那边把这尊大佛给请走了,不然岂不是头三名都要给她占了去!”黛玉坐在书案边,见她们只管看个不住,便索要其他人的诗稿。众人互看一眼,湘云忙忙摆手说:“才不给你笑我们的由头呢!”
姐妹们说笑一会,丫头们已然摆好了早饭,当下各自入座。还未动筷,刘姥姥忽然直愣愣的站了起来,倒把众人唬了一下,还未会意过来,便听她声若洪钟的扬着嗓门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言罢不再说话,却故意鼓起两个枯瘦干瘪的腮帮子,板着一张皱巴巴的老脸,瞪着两只一点也不水汪汪的老眼,苍白的头发上还戴着满头乱花,再配以适才的话,委实可笑得无法形容。
众人在一霎时的静默之后,旋即爆发出哄堂的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赦生童子十二周年生日,加更一章表示庆祝
文艺贵族少女和沧桑底层老太太之间的气场合不合?合了才有鬼呢!林妹妹的天地太逼仄了。
感谢人面桃花与奶茶两位美人儿的地雷~
☆、双关
黛玉跟着贾母一起,四处逛够了,即使没逛够,看着刘姥姥的样子,也笑够了。贾母是富贵丛中悠闲惯了的老人,纵有兴致,大半日下来也颇觉疲乏,在稻香村歇了会儿便走了,刘姥姥自然也紧赶慢赶的跟了去。凤姐紧跟过去奉承,却留下平儿随着李纨收拾残局,紫鹃因走时误带走了席上的一只茶盅,复又赶回退还,正听到李纨和平儿感叹。
“这么大的年纪,身体竟还健朗,喝了那么些酒,也只醉了一醉,走路看着还稳当。”
“知道人家年纪大了,你们还作怪的一个劲只是灌酒?”
“难得来了个女篾片,当然要好好乐一乐。大奶奶也别心软,她来咱们这里陪着笑一场,回头时老太太、太太、二奶奶必得有东西送的,鸳鸯今儿作弄了她半日,少不得也要送些东西赔礼。咱们府里上上下下又爱吃鲜菜,我们几个还合计着送分礼请她再来时送些,比市面上买的强——只这一回,得的东西够他家好几年嚼用呢。”
“先前只是胡乱听了几句,想是当不得真,正好你在这里,我倒要问你,这刘姥姥到底什么来历?”
“也没什么,就是一门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亲戚,究竟也不算什么正经亲戚,真要论起来攀亲也该她女婿来攀。可她女婿除了吃喝外再没多大用处,一家生活大半还要靠她女儿操持,家里又有儿女要养,统共几亩地,还不够吃的。饭都没的吃了,不想法子走门路,日子都过不下去。只是可笑她女婿、女儿拉不下脸,倒要她一个七老八十的寡妇人家上门来。”
“她也怪不容易的。”
紫鹃还了东西,回来时将刘姥姥的事当新闻来跟大家讲,黛玉听得一怔。
刘姥姥自作丑怪的模样,黛玉当时只觉得好笑,待得见到她在满堂哄笑后平静如故的态度,又觉得可叹,之后再听得她孀居无子,依傍女婿一家,不惜以老朽之身充作权贵席上小丑只为支撑一家生计,复又觉得可悯。赦生说,“世事无绝对”,刘姥姥之举,虽将自己置于尘埃之中,然而一家生活担负一身,究竟其情可悯,前番的判词,倒是她年轻识浅,过于轻狂了。
一念及此,想到刘姥姥离府之际,贾母等人必各有馈赠,她沉吟一下,也让紫鹃送了些财物过去:“不必说我的名字,只说是凤丫头给的好了。”
豪门世家的生活素来有序,因一个农妇的滑稽之态而生出的小小乐趣,便如一颗石子投入万顷深潭,不过是几圈细波之后,便沉寂得再也不辨踪影。且说贾母见九月将至,凤姐的生日正在九月初二,她年纪虽轻,如今却已是荣国府里里外外离不得的掌家媳妇,平日辛苦自不必说,且喜诙谐,每每在自己跟前奉承说笑,孝心亦是难得,便想出一个新鲜的法子来替她做生日——凑分子。
小门小户的人家,家境既拮据,又想为亲人做寿,往往各出一分银钱,凑在一处花用,以荣国府之丰裕,凤姐又是得意人物,自然少不了为她做寿的钱。之所以兴起这个名目,不过是闲极无聊,生出个新鲜文章取乐而已。贾府里的奶奶姑娘们何曾玩过这个?见贾母兴致正高,也各个都来凑趣,不一时便议定了各自的分子,便连几个拮据惯了的姨奶奶都各有二两拿出,统一交由宁国府的掌家奶奶尤氏置办,凤姐一丝也不需沾手,直等到生辰那日安心乐上一天即可。
除了到时去赴宴给寿星道贺外,余下都不干黛玉的事。她既无需襄助理家,连该自己出的分子钱都是邢夫人代出的。可她在心底将赦生所查出的消息掂量了一遍又一遍,到底还是下定了决心,决意登门去凤姐处拜访。
按本朝律法,过临监官吏于所部内举放钱债、典当财物杖八十。违禁取利,以余利计赃者,杖一百。然而当今风气早不比□□开国时那般清正,吏治糜烂,种种贪墨之举早化为彼此心照不宣的潜规则,豪门权贵竞相豪奢挥霍。私放印子钱的罪名看似颇重,实则勋贵王孙多有以此敛财者,官官相护,谁能奈何得了?至若滥肆开来的侵占家财、逼勒人命等诸般流弊,更是不胜枚举。
故此,纵使确认了凤姐私下偷放印子钱,赦生也并未觉得这是一桩多么了不得的罪过。在魔的世界里,世间万物由来被划分得十分明白——在意的,不在意的。于赦生而言,前者即是黛玉,后者则囊括了此方世界之中除黛玉之外的所有。因为黛玉,他选择顺应此方世界的规则立身,却不代表他当真会囹圄于规则之中;因为黛玉,贾府被划入了“应当关注”的范围内,却不代表他当真便把这群加起来也挨不过雷破式一劈的弱不禁风的人类放在眼中。
凤姐意欲敛财,便指使小厮旺儿私放高利贷,又如何?如此行事者非止凤姐一人。他人被揭发、量刑、身败名裂,凤姐依旧稳坐钓鱼台,银钱滚滚而来,那是她的本事。借了印子钱的人借时不思后果,还时寻死觅活,那是他没本事。换而言之,若是那借债之人能拼个鱼死网破,把凤姐乃至贾府拉下水,那也是他的本事。倘若能更进一步,将盘剥自己者送入十八层地狱,只要不牵涉到黛玉,赦生说不定还会在心中赞一个“好”字。
终是与他无关。
然而他鲜明的感觉到了黛玉的不安。怵栗的阴云在她黛色的眉间氤氲不散,那是她因他人之事而牵引出的忧虑。她是此方世界他唯一所系之人,而能令她对此地眷恋的人却又何其之多,这使得赦生时不时的感到嫉妒。
暴烈的热忱感,独断的占有欲,一往无回的侵略性,使得异度之魔的爱情比之人类的风花雪月而言往往更似于一场不见血的厮杀,两败俱伤是常态,玉石俱焚亦非少见。魔,生性便是善妒的生物。而黛玉,偏又是如此一位多情善感的女子。属于魔的血脉,令赦生潜意识的嫉妒所有能分走她心神的存在,如贾母,如宝玉,如紫鹃,甚至如掠过她发梢的一瓣落花;而源自天性的通透,又令他下意识的为自己幼稚的妒忌而感到可笑,并谨慎的等待、蛰伏,以待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那一天。
还是和元瑶商议,让她尽快设法把婚事安排妥当吧。
黛玉满腹心事,全然不知那厢的少年已将两人的婚期提前安上了日程。她生来有见微知著之聪慧,即使深锁闺阁,那些宦海倾轧、官场沉浮的门道,她虽不能尽见,但约莫也可以尽知。凤姐并非十分轻狂之人,她既肯沾手去做,这令簪缨世家避之不及的放债之举,怕是早已成了某些权贵聚敛肥己的惯用手段。法不责众,都是黑透了的老鸹,谁会出首了谁去?平白的断送了自己的财路!
然则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沧海横流,举世皆浊之时,纵是怀清守洁、自珍自重,尚不免曲罢人散。若再一味的纵心任性,同流合污,纵得片刻眼前风光,又能长久到几时?凤姐是两府之中少有的有能为之人,尚如此行事,何况其余不及她之人……
这般思忖着,不觉已到了凤姐处。听见稀客到来,凤姐颇为吃惊:“你的份子太太的人刚刚送了来,现屋里放着,你怎么又跑来一趟?”
黛玉慢慢坐下,瞥了她一眼:“官面上的是一桩,私底下的情分又是一层,份子钱有了,我便再贺不得你了?”
“哪儿能啊,我要是这么没眼色,以后还敢进大观园的门么!”凤姐一叠声的笑道,一侧的平儿早端了茶来。紫鹃则捧出黛玉备的礼,小红连忙接过。
老祖宗带头作兴,全家上下齐齐为她做脸,凤姐人逢喜事精神爽,言语之间便有着收敛不及的得意之态:“什么样的好东西,还能劳动林妹妹亲自来送?”
黛玉抿了口茶,只觉浓得厉害,便搁下了茶盅:“是先前家里收藏的一把老扇子,上面的画儿一般的也就那样,倒是那几笔字甚有意思。”
林如海西去之后,家财各有散遗,独有家中数代积累下的文墨藏书尽数保留下来。黛玉入京时一并将之带入京中,大多保藏于名下私宅之中,尤为精细、易挪动的方搬入贾府。即使凤姐不谙文墨,但见识摆在那里,自是知道那苏扬最是文事鼎盛之地,而在当地经营数代的林家,其收藏自然更是可观。虽然黛玉的口气平淡,可以她自幼浸润其中的眼力,能说出“甚有意思”四字考语,这扇子上的书法必是非同凡品。
凤姐正欲张口道谢,谁知黛玉的话却只说得一半:“只是字虽写得巧,到底还及不上这扇子背后的一桩新闻。”
作者有话要说: 赦生:吾吃醋!
黛玉: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