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就这怂样还敢称‘龙’?在黄霸天面前,这明明就是条虫!”
彩声雷动。
赦生的脚步有一瞬无所适从的僵硬,紧接着便恢复正常,面无表情的往楼上走。柳湘莲忍着笑,向跑堂的问:“这是新出的书?”
“可不是么!《黄霸天智破连环坞》,今年最时新的本子!”跑堂的笑得一团和气,“多少年轻人都爱听这个!”
谣言总比现实动听,想象总比生活可爱,在赦生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黄霸天的传奇已传遍了大江南北,荣登本年度说书界畅销题材榜榜首,引诱得无数单纯热血青少年心向往之。凡带着“黄霸天”三字的本子逢表演必火,跟风者多如牛毛,为求故事新鲜,大伙儿纷纷推陈出新,一时间什么“黄霸天智破连环坞”、“黄霸天喝断西门桥”、“黄霸天的身世之谜”、“黄霸天勇闯风流阵,夜御十女枪不倒”等等充斥了话本市场,这黄霸天想不火得人尽皆知都难了。
赦生:……
他微不可查的扫了扫自己线条优美的手,柔顺微金的发,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肌肤。身长八尺膀大腰圆靛发赤面手持一根方天画戟架势拉开一声吼平地一声雷响抖三抖么?为免某些热血青年的梦想幻灭,他是不是要考虑换个造型?
正不着边际的思索着,便听一人说:“柳兄也在此地吃茶?”声音甚是惊喜。
柳湘莲起身招呼:“过来歇脚,顺便喝口水罢了。倒是你,如今朋友们谁不知道你是天字头一号的大忙人,不在家里囊萤映雪,好明年一口气蟾宫折桂,反倒出来这里喝茶?世叔居然肯放你出来?”
“家父也只准了我一天假松散松散,过后必是要还回来的。”那人无奈而笑,言虽苦恼,却无半分怨怼之感,却不是宝玉又是谁?
搬离潇湘馆后,这还是赦生头一回以“黄舍生”的身份给宝玉撞了个正着,偏跑堂的见宝玉与柳湘莲相谈甚欢,显是熟人,径直把宝玉也给引了过来,两桌拼作一桌,柳湘莲打横,宝玉的座位正设在了赦生对面。
宝玉甫一看清赦生的面影便大大的吃了一惊:“赦生?你与柳兄认识?你们这是……”话到一半忽然又打住,也不知道他脑中演绎了一番什么内容,一时两只眼睛里都写满了“哟吼吼吼我懂的”的八卦之情。
赦生适才一直擎着茶杯,任柳湘莲与宝玉寒暄,面容始终冷淡,一副与后者素昧平生之状,直到被宝玉叫破名字,方才淡淡抬眼,却是扫了柳湘莲一眼。柳湘莲曾受宝玉之托查过赦生在紫檀堡的宅子,也因此而对那宅邸的主人产生了兴趣,才有了后来主动结识赦生之举。他素知宝玉与赦生怕是有一点说不清的关联,却拿不准是什么,待见赦生一脸不解之状,便以为是宝玉单方面的识得对方,当下忙为两人互相介绍身份。赦生这才做恍然大悟状:“原来你便是贾公子,舍妹蒙公子相助。”
宝玉好像明白了什么:“原来那赦生姑娘是黄兄的妹妹?”
赦生睁着眼睛说瞎话也是面不改色的大将之风:“孪生。”
“难怪如此相似,”宝玉哪里想到他在忽悠自己,欣然接受了这个解释,却又有疑惑为解“可她为何也叫……赦生?”
赦生眼也不眨的继续胡扯:“吾名黄舍生,田舍之舍,她名赦生,赦罪之赦。虽同音,实不同名。”
宝玉赞叹不已,向柳湘莲道:“你不知道,黄兄有一妹,昔年有缘得以一见,容颜与黄兄一丝不差,真是人间罕有的艳姝。”
听他如此说,柳湘莲终于知晓了昔年他曾托自己在外面采买女子衣服、止血伤药一事的事主是何人,当即笑道:“原来我与黄兄还有这么一遭缘分在,”说着便将当日相助宝玉之事和盘托出,又问道,“令妹是怎地和贾兄相识的?”
“江湖儿女,总有落难之时,所幸遇见贾公子。”赦生含混道。
宝玉连忙点头。出于黛玉的关系,宝玉一点都不想揭破那赦生“姑娘”其实是自家表妹林黛玉的护卫,而这黄舍生身为赦生之兄,自然也有不可为外人道的林家背景;而柳湘莲出于赦生身份的顾虑,同样没揭破赦生即是黄霸天。故而双方皆不知赦生一魔而身兼林家护卫、巨商与本朝第一土匪的身份,彼此都把对方蒙在了一面密不透风的鼓里,且都不欲继续深谈,是以都极力岔开话题。
一时只听宝玉向柳湘莲道:“你镇日里四下游荡,别人问时,只说平生只求一绝色相伴。可据我所见,何必舍近求远?你也知道我从前被许在内帏厮混,那么多亲戚姐妹都曾见过,还真没有一个两个能及得上黄兄之妹的。”言下之意,竟是有意给柳湘莲做媒。
赦生:……宝玉这是想让他自己主婚把自己嫁出去吗?
赦生面无表情:“舍妹醉心武学,无意婚嫁。”
见此事不成,宝玉不免惋惜,末了又是赞叹:“真乃奇女子也!”
赦生:……
在短短一刻内便经历了被做媒与被拒婚的传奇经历,柳湘莲一时颇有躺枪之感,当即努力把话题带开:“听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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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选自《诗经·狡童》,狡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美貌的少年,一种是狡猾的小伙子,反正不管是哪种都挺应景哈哈哈
奉送小剧场——
黛玉:因为你的缘故,害得我茶不思饭不想还睡不着!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
赦生:……哦。
作者菌:至于赦生,你的女装版被做媒的盯上了,激动不激动,开心不开心?
赦生擦拭狼烟。
作者菌:……哦。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牡丹亭·游园·醉扶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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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寒
雅座自有专门的说书人,说的自然仍是黄霸天系列传奇故事。赦生满耳只做不闻,磨了一会儿困意上头,险些没给睡着了;柳湘莲明知这故事纯属胡编乱造,然耐不住那说书人的口白实在是利落,也不由听得入了几分神;惟有宝玉素来不耐这些莽夫杀戮的故事,强忍着听了一会儿便忍不住了:“这等仗着一身莽力,镇日里惟有死战力斗,而无半分体贴柔情的浊物,居然也有人奉颂他的事迹?沽名钓誉,浪得虚名,奸恶之极!”
柳湘莲不动声色的瞟了坐得纹丝不动面上却堪堪将要打盹的赦生一眼,向宝玉笑道:“你怎知他便没有一丝柔情?不瞒你说,我在这上面的消息原比你的路子多,我可听说那黄霸天有一相好的女子,两人平日里可是柔情蜜意,缱绻得很。那女子为他打的络子,他可一刻不离身的带着呢。”
赦生:……
宝玉闻言,立即转了颜色:“想不到草莽之中亦有如此痴情之人!可叹世人只知道他之蛮横血勇,却不知他之温柔体贴,重粗莽而轻女儿,世风日下啊!”
柳湘莲又瞟了眼赦生,强忍着笑正色道:“你要真是有心人,不妨为他立一小传,也让世人奉颂奉颂,如何?”
“有何不可!”宝玉拍案道。
赦生用袖子掸了掸腰间的玉环络子,看了看唯恐天下不乱的柳湘莲,再看看对自己被坑一无所觉的宝玉,心情只可用一塌糊涂来形容。
此刻的三人并不知道,因着柳湘莲的这句玩笑话,当来年赦生再度跑商回来,发现京中满大街都是黄霸天系列言情小说在销售。黄霸天俨然成了专门吸引美人的磁石,哪怕在树下乘个凉都能邂逅佳人无数。那佳人或是闺秀小姐,或是寡居少妇,或是山野女子,乃至侠女、俏丫头等等,每每惹动无数美人芳心,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盖因对方只钟情于一名秋水为神玉为骨的绝世佳人,委实令人叹息云云。
该小说一经付梓便荣登当年畅销榜首,一时引得洛阳纸贵,盛况堪称空前。男人爱看里面活色生香的美人,女人爱看里面对着活色生香的美人依旧能郎心似铁的男人。那作者顽石翁也不知是何方神圣,文字极精美典雅,情节又极旖旎多情,难得的是上至琼闺毓秀,下至小家碧玉,莫不是声口如画,读之便如那环肥燕瘦的美人活生生的立在你的面前一般。虽无一笔涉及床笫风月,但美人一颦一笑的风情,耳鬓厮磨的温柔,足以令人销魂荡魄,非是市井上那般动辄宽衣解带共赴巫山的艳情文章可比。
自然,这是后话。而此时的宝玉与柳湘莲在议定这桩事之后,话题早飞快的迁往了别处。
“昨儿你怎地走那么早?可恨我给他们绊住,左一句文章又一句墨卷的总说个没完,来不及陪你喝酒。”宝玉说。
不提这桩事还好,一提柳湘莲顿时面色一寒:“我再不走,你那薛家尊兄怕是要闹得更不像话了。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昨儿我才不与他计较,他日若是再碰上,他再那么着,我总要他知道我的厉害!”
合该薛蟠倒霉,两日后,他与柳湘莲居然又在另一家朋友的宴上撞了个正着。
薛蟠的嘴角咧了上去。
柳湘莲的脸黑了。
当晚,紫檀堡。
匆匆被翻墙破门而入的来人吵醒的赦生,身上满满的涌动着某种名为“起床气之谁来领死”的低气压,直到听清楚来人所说之事后,惺忪的眼才清醒的张大些许,顿了顿,却是一阵闷声的笑。
来人是柳湘莲,至于他此来的目的,简单的说来,就是他要申请外调出京。扩充一下缘由,就是他被一个名叫薛蟠的混账当成戏子调戏,忍无可忍之下虚与委蛇把对方骗出了城,狠狠的揍了一顿。
见赦生毫无同情心的只顾憋笑,柳湘莲冷冷便是一笑:“你还笑我?也就是那被看见的不是你,不然更有好看的——是兄弟就给句明白的,这南边的生意,到底能不能给我匀一个位子出来!”
赦生终于笑够,暂退的睡意重又涌上,面无表情的说:“可。”言罢倒头便睡。
薛蟠吃柳湘莲一顿胖揍的风波,在外人眼中就这么随着柳湘莲的渺无踪迹而平息,独有薛蟠自己咽不下这口气,只觉得人人看向自己的眼光都探着刀子,怎么看怎么不舒坦。他思前想后,便决定出趟远门,借着熟悉家族生意的由头,彻彻底底的躲一回羞。薛姨妈十分不舍,宝钗倒于此事上看到了哥哥懂事的一线希望,力劝薛姨妈放手让爱子去家族屋檐之外的天地里闯荡历练去。薛姨妈深觉有理,带着女儿与香菱为薛蟠收拾了行装,便打发他随家里的管事、伙计上路了。
展眼秋尽,已是冬至。冬至则一阳生,是一年中仅次于元日与天子圣寿的大节,不仅皇帝要祭天,官属们要互相奔走贺冬,宫眷们亦要设宴庆贺,京中的内外命妇自然也要入宫朝贺。黛玉随贾母她们入宫磕了一回头,便一如既往的给元瑶扣去了长信宫说话。黛玉深得元妃欢心如今已是阖家习以为常之事,没人可以说得清近年来性情益发冷僻的元妃为何独独喜欢与这位小表妹说话,除却“缘分”一词外,也找不到其他理由了。
甫一进长信宫,便觉暖香拂面而来。元妃近年畏冷,自入冬来宫中所点的炭火盆的数量几乎比其他宫中还要多上一倍,室中既暖,别说摆的红梅开得分外艳丽,便连壁上悬挂的绵羊引子图上的孩童似乎都精神十足。
与画上活泼精灵跃跃欲出的孩童相比,身为长信宫之主的元瑶气色未免欠缺了几分红润。她支着手臂任宫女们替她卸下厚重的吉服,口中道:“也只有看到这上面绣的阳生补子,才意识到自己又捱了一年。”
她在宴上已坐了半日,此刻说话时依旧精神尚可,可见病势已痊愈了大半,黛玉看在眼里,也替她欢喜:“静守清居,不知光阴之促促,这样的日子多少人都羡慕不来呢。”
抱琴忙说:“县君快别这么说,娘娘这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节庆典礼能推就推,人情应酬一概不走动,整天就知道抱着本经书看,都快魔障了。皇上来了也是懒懒的,也就皇上不生气,我们这群做下人的都快愁死了。县君再不劝着,娘娘益发该由着性子来了。”
元瑶任她数落,待她说完才开口:“给我把那本《灵宝经》拿来。”抱琴被噎了一下,无奈脾气已发泄过,此刻想要再发总得有个积累的过程,只好恨恨的依言去取书过来。黛玉抿嘴直笑,正欲说话,忽听外面通报“贵妃娘娘与三公主特来探望娘娘。”
黛玉微微一诧,要知道自元妃得宠起,这吴贵妃便没从未看元妃顺眼过,明里暗里使的绊子不知有多少,怎会主动过来探望?难道这宫里还有第二个贵妃不成?
自然没有。元瑶眉心微皱,又舒展开来:“请。”
吴贵妃向是荣华盛极的美人,纵使年已三旬,但滋养得宜,不见半点迟暮之态,反而益发的多了浓丽的韵味,加之以华服丽饰,更增雍容,在阖宫如花鲜灵的美人中间也煞是扎眼。不过这回黛玉注意到的却是跟在她身后的三公主,小姑娘全身都裹在毛茸茸的狐裘里,火红丰美的皮毛衬得小脸白生生的,下颌小巧,腮边梨窝浅浅,笑容甜美可人。
往日她也曾在宫中赐宴上见过三公主,只是彼时相隔甚远,只隐约觉得这位公主生得很好,却并未有过深的印象,此时近处细看方觉,三公主虽年貌尚幼,但丽质天成,一望便知将来必是比之乃母犹胜一筹的绝色佳人。
生得如此之好已是难得,更难得的是机灵、懂分寸,便更是可人了。三公主见自家母妃香风飘飘的就往元妃近前杀去,唯恐闹出什么冲突彼此面上都不好看,便抢着说:“贤德妃母这里真暖和,我都出了一身汗。”
吴贵妃的注意力顿时被女儿拉了回来,忙令人给公主把外头的大衣裳给脱了,元瑶这边则令宫人看茶,吴贵妃接过茶盅,只抿了一口,眼风就瞄向黛玉:“这是长乐县君?一向不曾近处瞧瞧,今儿可算见到了真人,好生水秀的人物啊!”
“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呢,模样怎样还不好说,也就肚子里有几本书罢了。”元瑶淡淡道,“三公主要是不嫌弃,让长乐陪你去侧殿玩,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