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身上尚穿着会客的衣裳,华贵则华贵矣,却热得他本就雪白的脸红得跟雪霁初阳一般红彤彤的,见她还想要起身,忙摆手道:“你别动,我才看见嬷嬷们带大夫出去,问了才知道三妹妹又染了风寒,就过来看看你。昨儿不是已大好了么?怎地今儿又病了?”
探春淡淡微笑:“不过是贪玩赏那雨后初霁的月色,在外面站了会儿,才给冻着了些……”她不欲再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当下转言道,“劳宝哥哥记挂,只是你不在前头听戏喝酒,怎么跑回来了?”
宝玉笑道:“你也知道我不爱那份锣鼓聒噪的热闹,光喝酒也喝不出个什么趣儿,索性借口热出来松散会儿。对了,你病久也是无聊,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我给你弄去!”
探春笑道:“这可凑巧了,昨儿宝姐姐、林姐姐过来,已问过我了。今儿你再问,倘和她们送的一块儿送来,可不是重了么?”
“姐妹的是做姐妹的送的,我的是做哥哥的给的,可不一样呢。”宝玉也笑了,不管年纪长到多大,他笑时总有着浑然如赤子的痴憨,“说真的,你到底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我赶明儿跟老太太、老爷请了假出去给你寻去。”
听他哥哥妹妹的说了一大串,探春便有些怔怔的,待听他说出请假之语方才回神,忙忙让他打住:“这可不必,老爷如今看你看得紧,又不是个什么正经事。我不过是这阵子药汤子喝太多,嘴里发苦,想吃点嫩嫩甜甜的东西,哪里至于特特的出门一趟?”
宝玉一拍手:“这可真凑巧了,今儿刚听凤姐姐说进了极新鲜的荔枝呢!”
兄妹二人谈笑了几回,探春担忧他离席太久会被贾政责骂,便连声催着他回去,宝玉一壁答应着,一壁又说“我且去应个景儿,得空就再过来看你”,方才含笑走了。
屋中的光线随着帘子的垂落而略黯淡了些许,探春张着眼盯着帘上垂坠的兀自曵动的珠络,呆呆的如泥偶一般。她自小便较之同龄的孩子懂事,稍大些益发出落得机敏,那份过人的精明常使得亲近之人忘记她也不过是一名年纪算不得大的小姑娘。惟有这一瞬的失神,才令得她有了几分合乎年纪的怯然。
良久,她晃了晃头。细微的动作如同润物夜风,耐心的将那双因病而略显黯淡的眼瞳擦拭得明亮照人。
久违的铮丽神采回到了她的脸庞。
八月初三是贾母的生辰,她是两府辈分最为尊贵者,她的生辰即便不是整寿,也是贾家一年之中排得上号的喜庆节日。荣国府内人人警醒不说,便是看着那盈门而来的王妃诰命,再懒散的丫头、婆子,也得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喜气洋洋的预备伺候着。
一众女人听过了戏,撤了席,丫头们又献了好茶上来。北静王妃笑道:“怎不见你家的姑娘们?”
贾母笑道:“这些天叫她们姊妹几个帮着她嫂子管家呢,小孩子家家的,不过几天就都有些熬不住,这会子就让她们陪着她姨妈家的姊妹看戏去了。”
礼部侍郎赵苑珇之妻刘夫人闻言笑道:“老夫人家的姑娘个个都是好的。上回进宫拜见我们家娘娘,我家四姑娘恰好碰上了你家长乐县君,回来后不住口的夸,嚷嚷了好几日要向她讨教诗文呢。”原来刘夫人是淑妃赵氏之母,她口中的“我们家娘娘”自然是赵淑妃,至于她所说的四姑娘却是她的幼女赵宜弗,乃是刘夫人中年所出,生得玉软花柔,被娇养得娇憨可爱。为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别家姑娘嚷嚷上好几日,这种事放在别人身上只好被当做客套之语,发生在她身上却是本色显露。
故而听刘夫人如此说,众人皆笑了起来,一位诰命道:“我也听说了,县君管家可是一把好手,之前帮贤德妃娘娘暂理宫务的时候,上上下下照管得可是滴水不漏呢。”
由来年长者爱听奉承话乃是天性,而诸般奉承之法中,没有哪样能比夸赞其子孙繁盛出色更能令老人得意的了。是以听见众人夸黛玉,贾母乐得心花怒放,不过她毕竟非浮浪之人,心中再欢喜自得,面上也只是端得稳稳的露出一缕合宜的微笑:“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不过是跟我们娘娘身边的几个老人有样学样,好在没闹出什么乱子,也还罢了。”说着便叫把黛玉叫出来,因迎春木讷、惜春孤僻,探春倒是言辞机敏可爱,偏又病了,故而只叫把宝钗请来作陪。
一时钗黛齐至,两名少女一娟逸,一雅艳,一纤袅娉婷,一端婉合宜,众人皆是眼前一亮,只觉瑶草琪花并生阶前,虽然难辨孰高孰低,却真真是满目生春。南安太妃携着两人的手仔细端详了几眼,赞了几句,抬脸向众人笑道:“看着出落得这么好的小姑娘,觉得自己都年轻了不少呢。”
座中内外命妇以南安太妃为首,她已定下了基调,其余各家夫人自然跟着极力赞美。黛玉走了一圈,被这个拉一拉,那个牵一牵,好容易应酬完了这一大帮热情过度的老中青妇女,才发觉自己的脸都已经笑酸了。
她略坐下缓了缓,看外面天色微黯,自忖此刻时间尚算不得晚,正可去秋爽斋走一遭。宝钗恰于此时唤她:“我想去秋爽斋看三丫头去,你可要一起?”
“可想到一块去了。”黛玉当即抿嘴莞尔。
大约是这回来诊脉的太医医术格外高明,不过是半天的功夫,探春看起来精神了许多,看见两人来,眼角浮出的笑意也真切了些许:“只是一场小病,倒累得宝姐姐和林姐姐不错日子的来,你们不觉得烦,我倒先觉得腻歪了。”
黛玉坐到她旁边:“好你个三丫头,放着那真正殷勤的不理,倒先怪起我们来了?我可很是不敢当。”见探春不解,便笑道,“你只看见我和宝姐姐不错日子的来,却没看到你的病才是真正不错日子的腻歪在你这里的。你有嫌我俩的功夫,不如把你那份腻歪好生包起来,送给那真正腻歪的——以你的本事,必能把它给腻歪走了——这方是英雄得了用武之地。你想想,可是这个道理?”
宝钗与探春都被她说笑了:“你这嘴真是愈发刁钻了!”
三人谈笑了一会儿,赶在暮色渐浓之前散了。探春令人将她们好生送回各自的院子,又出了回神,便命翠墨掌灯,自己择取了一帖花笺,抬腕许久,却未能落一字。余光瞥见摆在不远处的一碟荔枝,那是下午时宝玉派晴雯送来的,鲜荔枝这个时节本是难得,更难得的是宝玉特地选了缠丝白玛瑙碟子做盛放之器,一看便觉可爱。当时她看了看,竟没忍心吃,便让搁在书案边以供赏玩。此刻潋滟在烛光之中,嫣红润白,更显新鲜娇艳。
探春收回目光,笔走游龙,挥洒翰墨千点。侍书自小服侍她读书,也跟着识了不少字,当下边磨墨便偷眼去看,见她写道“前夕新霁,月色如洗……”,视角所限,后面的文字便看不清了。
她连连誊写数笺,吩咐道:“明儿一早,把这几个帖子给大嫂子、宝哥哥还有几位姑娘送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人面桃花亲的地雷
深夜睡不着,呜
《少年锦衣卫》好好看,我爱花爷我爱九公主
更睡不着了,呜呜
☆、好眠
八月昼已渐短,黛玉自秋爽斋出来时,外面暮色已是甚浓。空中罥着一梢淡月,弯弯如冷玉蛾眉。天外隐约浮起几点星,莹莹的微光抖落,为修颀的梧桐覆上氤氲的暗晕。风色微凉,她无声的吁了口气,只觉自己如入秋的一株渐黄的细草,被这无所不知的倦厌的风包裹得严丝合缝。
自暂居宫中照顾元妃始,贾母开始热衷于让她参与到家族事务中来,协助凤姐料理府中事务,与各家女眷交际应酬。这一转变虽也是她之所求,但到底并非她真心所喜,时间一久,难免觉着烦闷。
而探春的事,又令她不能不倍加在意。
世人总是如此,未经事之前,总觉得一旦自己立定了心意,便没有度不过的坎儿。总要真正事事亲历,方觉世事艰难。
到底还是累了呢。
她闭了下眼,微微凝神,有些自嘲的略略一笑。
赦生总要等到月上高天时方才现身,造访潇湘馆。黛玉只消听到守夜的丫头、婆子的齁声不约而同的高亢上一倍,便知道他来了。若在平时,哪怕是不起身相迎,她也会含着怡然的浅笑,以欣喜的眼波迎接他的到来。可今晚,她委实累了,甚至在意识到赦生到来这一事实后,全身上下便像是给梦甜香浸透,益发倦得连眼也没力气睁开了。
她侧身向内躺着,双眼轻阖假寐。人的耳力在目力受限时总会意外的敏锐,黛玉在淡倦的困意中,听见赦生沉沉的脚步声稳稳的靠近,靠近,停在了床边。后背有异样的知觉,必是他在凝视着她。她没有出声,他便也不做声。
良久,身边的被褥蓦地向下一陷,雨霁青草般莽然洁净的气息毫不掩饰的嚣张涌来,那是独属于赦生的气息。
黛玉依旧没有睁眼,只是两颊悄悄地一烫。
自定情后,两人不能说完全没有肌肤的接触,但无一不是发乎情、止乎礼,同床共枕的经历,却是打赦生伤愈后便再不曾有过了。如此暧昧的行为,如此亲密的距离,又是如此慵懒的夜色,即使两人从前也曾同床而卧,可还是由不得人不倍觉羞涩。
黛玉本是因困倦而懒怠睁眼,身当此际,虽则神智是清醒了些,却压根窘迫得不敢睁眼了。可谁知赦生只安分守己的躺了一会儿,便得寸进尺的抬起手,以指尖摩挲着她疏淡的双眉来。黛玉终于忍不住,抓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黑天半夜的,还让不让人好生睡觉了!”
赦生反扣住她的手,贴在了自己面颊上。比起黛玉微寒的手掌,他的手、脸温热,那体温火苗一般沿着相触的肌肤一路烧了过去,炙得她的两腮滚烫。偏他还嫌不够似的,隔着被子像包粽子似的把她整个人都裹在了怀里。黛玉身量纤小,即使让锦被团团裹住,也只是软绵绵的一团,轻轻松松的便可以搂在臂膀之间,此刻她羞涩已极,娇小的脸庞缩在被中闷着,半晌不肯抬头,赦生便凑到了她羞红得近乎要滴出血来的耳畔:“累,便休息。”
黛玉“嗯”了一声,赦生伸过一只手,将遮住她的脸的被子拨开了些许,轻声说:“我在。”
黛玉再没有说话,仿佛一叶清茶在山泉清音中悠然的绽放,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和身体都徐徐的舒展。不过片刻,她的呼吸声已然流溢着均匀的酣然。
赦生轻轻的拂开她微蹙的眉头,望着她静谧的睡容,也不知梦到了什么,黛玉莹润的唇畔还些微弯起了安然的笑意。
还是这个样子好看,看着不揪心。
他想着,无声的张开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些日子,忙于支应各路自己事务而疲惫不已的,何止是黛玉一人?并非力不从心,只是总归没那么发自心眼里的喜欢罢了。
自然,能力摆在那里,再不喜欢,赦生行事也自有一套章法。施之以威慑,约之以严律,予之以赏罚,有能者进之,无能者退之。在他的手下,付出努力的必有回报,投奸作乱的必得严惩。在他麾下做事,从前卖乖取巧惯了的固然嫌他严苛,可久而久之适应了他的作风,便能咂摸出其中分外的畅快来。
不过再畅快的感受也无法掩盖赦生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物的事实,作为如今京中商圈杀入的最大黑马,人人皆知他的商团是块肥羊肉,可想要分上一杯羹,却是难之又难。无根无基之人固有势单力薄,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想从其亲朋身上下手拿捏把柄也是不用想了。特别是赦生的身上透着恶狼式的谨慎、狠辣、必要时的六亲不认与敏锐通透的直觉,如此人物,除非拿住他的死穴,否则谁也甭想让他让步半分。
自然,京都乃是天子脚下,即使是真龙活虎,在滔天的权势前也得乖乖窝着。再胆大包天的狠人,也撑不住王孙权贵们倚势凌人,一个商人,就算浑身是胆,沾着“权势”二字也得败下阵去任人宰割。然而赦生的不走寻常路再一次令等着看他倒霉的京中商人大跌眼镜——他揣着在北境跑商时顺手搜集到的几大包鞑靼的情报往兵部就是那么一投,半个月过后,他就获得了朝廷颁发的皇商资格证,附带皇帝御笔亲题的金光闪闪的“存公体国”大门匾一方。
想加入他的商团,倘若没几分真本事,还是趁早打消念头。然而过高的门槛也使得中选者的数目大大缩减,算来赦生放出招揽人手的消息已有数月,可挑出来的真正得用之人却是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且有独当一面之能者……无。
赦生打开的局面已经很大了,而且未来只会更大,一想到未来各地的跑商、经营,大大小小、零零总总的事务全都要堆在他一人头上,他便恨不得找朱武去讨教那身外化身之术的修炼之法——当然,只是想想而已。目下他还没有主动与魔界联系的打算。
况且……他侧头,以比丘僧自一花一叶中参悟三千世界的专注,注视着黛玉微微含笑的睡容。
值得便好,至于那些辛苦烦恼难为的说辞,向来只是软弱者掩饰自身的无能的借口。魔,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是夕,一人一魔皆一夜好眠。
这一年多来,黛玉还是头一回睡到日上三竿方醒。紫鹃晨起后见她兀自好睡,想到她连日来帮忙理家,自然累得厉害,难得能睡一觉松散松散,倒不好叫醒她,便叫人去报了贾母,不去贾母房中用饭了。贾母想到黛玉小时生得单弱,近来虽则好了不少,但这些日子陪着凤姐里里外外的操持自己的寿宴,便是青年妇女也未必支撑得住,她一个小姑娘家自是吃不消,因而心中倍觉怜爱,便命她好生将养几日,不必特地过来请安。
转天便到了秋闱的日子,因宝玉今年报了名,乡试的号间里冷汤冷水的,一应饭食只有自备,这几日正赶上秋老虎,别的都怕热坏了,只好备些不易腐烂的点心、果子让宝玉带着——光吃那些怎么行!宝玉打生下来哪儿吃过这份苦?都怪他老子,成天逼着读书都还罢了,这才多大点孩子,赶什么秋闱!好容易考完,贾母昼夜提心吊胆,除了训斥贾政之外,惟有挂念宝玉的身体而已。好容易等宝玉考完,眼见被自己当成心肝的宝贝孙子干瘦了一大圈,贾母更是又心疼又心急,命他速回怡红院休息,又连声赶着叫请太医给宝玉诊脉,百忙中还絮叨着骂了贾政一回。贾母一心牵挂着这头,黛玉那头便无力分心,只有派了鸳鸯每日入园中探视。
这日鸳鸯进来时,黛玉已经洗罢脸,坐在镜前,抬手往鬟边插戴一支晶莹玲珑的南珠簪。鸳鸯识得那是黛玉的心爱之物,据说是从前尚在林家时林如海为爱女置办的,故而几乎日日不离的簪戴着的,当下她便也没有多想,只笑道:“林姑娘起来了?可休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