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看得出神,正逢那方圆鳌山灯的峰巅上放下了数挂名为“真珠帘”的烟花,万千银星洒下,垂挂如飞瀑悬泉,映得她嫩玉般的侧脸莹莹生光。赦生看看灯,又看看她,便听她说:“为示与民同乐,每逢上元,皇上都要带着宫眷们来灯市彩楼上看灯的,不知今年大姐姐来了没?会不会就在我们头顶上的彩楼?”
陡然听她提起元瑶,赦生的满腔柔情登时被岔了一岔。魔界通道被封印兼与黛玉定情后,他对元瑶的恶感早已消减得不剩几分,但毕竟曾一再被单方面摁住暴打,敌意自然难消,又兼道魔对立之天性,让他在想起这名大姨子时,心情总是会下意识的糟烂些许:“提她作甚?”
这语气,似乎有些不快。黛玉笑瞥了他一眼:“她是我大姐姐,没了她一力促成,哪有你我今日?有什么不能提的?”
赦生不动声色的往一旁彩楼的方向瞥了眼,哼了一声。
皇家专属的彩楼之中,元瑶眼睫微垂,微微一笑。
贤妃自夺了秋嫔之子抚养之后,自问自己已是有子傍身之人,又位列四妃之一,有太后撑腰,除却帝宠之外什么都不缺,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每每在众人面前便要与正得宠的几位妃嫔一较高下,贤德妃贾元春既有宠眷在身又没个一男半女做依靠,正是拿来嘲讽的好对象:“内务府的匠人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看看今年的灯,和往年的比起来有什么两样?稀松平常得紧——贤德妃倒看得挪不开眼了。”
元瑶拨了拨腕上的镯子,收回目光,回视了她一会儿。见她一副不言不语、不喜不嗔的冰雕样儿,贤妃颇感无趣的撇了撇嘴,把脸往旁边一侧,再懒得与她说话。元瑶又望向下方,笑而不语。
鳌山灯旁,黛玉的注意力却已被一旁百戏艺人的吆喝声引走了。穿着胡服戴着角冠的胡旋舞的少女,伴着急雨也似的鼓点,滴溜溜旋转得如疾风一般;肢体柔软的杂技艺人,头顶数只碗立在木桩上,还能将一条腿别到脑后去,口中居然还喷出火来;装扮得伶俐可爱的孩童站在离地一丈高的绳索之上,跳来跳去,灵巧得如同穿花蝴蝶、绕梁飞燕。
她从前是林家千金,后来到贾家也是公侯府娇养的小姐,百戏杂耍自不少见,且技艺之高、之奇犹有过之。可与一帮奶奶小姐远远地隔在戏台外眺望,哪里有身当其旁、与百来人一同观赏、喝彩来得兴高采烈?当下时而微张了小口,时而蹙眉凝望,看得目不转睛。待到艺人们鸣锣收演,捧了盘子四下管观众们讨赏钱时,才缓缓收神。
那盘子已递到了眼前。黛玉见那老艺人转了大半圈,适才还雷鸣般叫好的观众或散或走,一路走下来盘中银钱竟还不满小半盘的光景,不由抬头看向赦生,后者却只摸出来一枚小银锭放在了盘中。黛玉认得那是年前倾好的笔锭如意小银锞子,一个至多二两的重量,不由微感有些不满:“该多给些的。”
寒风里表演本就辛苦,又流了一身热汗,回头指不定要病上一场。何况仅看对方精彩绝伦的技艺,便价值不菲。
赦生却道:“那盘赏钱,足够他们一年生计。”见黛玉面现愕然,又道,“境遇各异,活法不同。”
随着他的话音落定,黛玉不由的忆起湘云讲给自己的笑话儿。那日她大摆螃蟹宴邀请荣国府上下,正逢那刘姥姥凑了来,周瑞家的让她也不吃,只眼瞅着厨下收拾,一个劲的在旁边念佛:“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
是了,各人自有各人的活法,自己觉得不过一餐饭食的银钱,维持贫家小户的一年生计却已足矣。自己自落地起便在绮罗丛中安享尊荣,倒是真真犯了那“何不食肉糜”的错儿而不自知。
目送着老艺人捧着盘子喜冲冲转身之际略显佝偻的背影,更远处的少女与孩童一边擦着额上的汗珠,一边嬉笑颜开的向他挥着手,也不知是他的儿女、亦或是其他,那样其乐融融之状,虽布衣荆钗,然世间寒苦倒也却之于脑后了。
锦衣玉食,却双亲俱亡,与衣食不周,然一家团圆,也不知哪个更幸、哪个更不幸些许?
明晃晃的灯影里,少女黛色的眉略略蹙起,半晌,唇畔便是一声轻轻悄悄的叹息。赦生看见,想了想:“我会寻机关照他们。”
黛玉若泣若诉的睇了他一眼,直到将他看得露出“姑娘家的心思真难猜”的苦恼之色来,才蓦然展颜而笑:“偏你想得最多。”双亲逝去,孤苦无依而依傍外祖家,如此身世固然凄凉了些,可好在还有赦生,这上天待她总不算太刻薄。
赦生哪里想得到她只这一刹的功夫,心里便转了这么多番心思。好在见她面上愁容已消,便松了口气,向远处的小桥指了指:“再走走。”
那处小桥离锦绣灿烂的灯市甚远,在这举国欢悦的时刻本应显得颇为寥落才是,可桥上却来来往往着许多人,成群成对,或老或少,尽是女子。间中偶尔有几名男子的身影,也显然是陪着家中女眷出游的。
“走百病?”黛玉很快会意过来他的意思。传说正月十五夜,妇女若能穿桥过户结伴出游,便可走去一年病痛,来年身体康健美满无忧。这原是小家女儿家常的乐趣,黛玉虽有耳闻,却从未亲身做过,乍一被他提起,竟有一瞬不解。她戳了戳赦生的额心,侧头而笑,皓齿内鲜:“你都打哪儿打听到这么多琐里琐碎的风俗的?”
回答她的却是少年略有些迟疑的沉默,仿佛意识到他即将所说的内容,自今晚出游开始便一直氲在黛玉唇角的笑意霎时全无。火树银花不夜天里,她望见他琉璃般浅淡的眼瞳中含着清澈的温然:“你……”
“明日启程。”赦生果然说道,同时抬起一只手,掠去她眼角不知何时垂坠的隐隐泪光。
再高贵的血统,强大的力量,在这只认富贵门第的此方世界的规则面前一文不名。孑然一身的赦生自无门第可言,但他还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富贵。很显然,尽管他已积累了骇人的财富,当他所想要迎娶的对象是朝廷钦封的县君、国公府的外孙女时,都略嫌浅薄了些。
一回,至少还需一回,待到这回归来,他必将迎回自己的妻子。
黛玉强笑了一下,抹了抹眼睛,又强作淡然的扶了扶鬓边的珠簪。
明明人尚立在眼前,可只是听到“别离”的一丝声影,就已让她开始思念。
作者有话要说: 上元灯市一段参考了徐杰舜的《汉族风俗史》明末清初卷,记得小时候也曾时常在元宵节白天看舞狮、晚上看灯、猜灯谜来着,每年最大的乐趣就是猜今年哪个单位做的彩车最有意思。现在家乡的元宵节也不举办类似活动了,年味越来越淡
另,鉴于作者菌速度实在有限,以后更文时间固定在周六中午好了,如果周日中午前还没更新,那这周就没更了。
感谢摸摸头、littleAlice两位亲的地雷
☆、天女(捉虫)
上元当晚,一位太妃在伴太上皇看灯时着了凉,第二天便昏昏沉沉的发起热来。太上皇晚年内宠较之年轻时一点也不见少,这位太妃娇柔体贴,善于奉承上意,正是他如今放在心尖上的人,她这一病,帝后二人为示孝道,少不得减膳、减妆、罢歌舞。帝后已带了头,阖宫之人只得皆罢宴饮之欢。
深宫寂寞,平日里本就无多少事可做,惟有吃酒看戏时方能热闹些许,偏如今连这一样乐趣都给弃了,宫妃们益发无聊,只好互相串门说话,以消遣早春的清寒时光。吴贵妃自贤妃抱养方嫔之子后便与元妃关系缓和了许多,这日看三公主学琴,几个音总也弹不好,想到皇帝曾赞元妃琴技阖宫第一,左近无事,便带了女儿来长信宫取经。
甫一进内殿,鼻端便嗅到细细的沉水香之味,只见一缕清淡香烟自鹤嘴炉中袅袅而出,旁边一位宫装美人低头坐着绣花,竟是淑妃。而元妃却立于书案之畔,两手各持一紫毫笔,挥腕萧然,不知在写着什么。宫妃相见,本应照着品级互相行礼才是,吴贵妃一见元妃此状,倒把礼节给忘了,凑到跟前去看字,见她右手写的是“一切诸法本,清净常湛然”,左手则写“报对从心起,苦乐非外缘[《太上洞玄往生灵宝救苦妙经》]”。
吴贵妃于这些神神叨叨的事物向无兴趣,见她凝神于书,倒不好打搅的,那厢淑妃已发现了她的到来,放下绷子笑道:“姐姐也过来了?”吴贵妃挑了挑眉:“许你来,不许我来么?”说着便坐了过去,顺道瞄了一眼她绣的花样,“你这花儿倒扎得俊俏。”
三公主却仍站在原地看元妃写字,见她双笔并下,如鹰飞鱼跃,流逸之极,且左手、右手所写偈语竟无一句重复,委实神奇,心下当即赞叹不已。一直看到元妃写罢,才道:“贤德妃母抄的是哪段佛经?我从前竟没听过的。”
她自生下来便体弱多病,常年卧床休养,吴贵妃崇信佛教,弄了一堆因果报应轮回之类的佛经与她奉颂,以此积攒功德,消灾灭祟。也只这两年身体好转,总算不必再镇日与佛经为伍,可自幼打的底子,令她所读的佛经数目倒也远远胜过了他人。偶尔遇上自己没读过的经文,总是好奇。
然而元妃淡淡的扫了她一眼,自将写好的经文交予宫女收起来:“道经。”
自古佛道二家相看两厌,误将道经做佛经,暴露出自己无知都是小事,更是触了元妃的霉头。三公主的脸霎时红霞遍布,低着嗓子“哦”了一声,正待道歉,元妃却已过去了。那厢吴贵妃与淑妃却已经聊到了贤妃身上:“镇日张口闭口就是她家皇儿长、她家皇儿短的,三两句都绕不开她家皇儿,每回去给太后请安都要故意抱着五皇子给阖宫女人显摆一回,逼着姐妹们夸五皇子长得最像皇上——哼,长眼睛的哪个看不出来五皇子长得像他亲娘!”
淑妃夹起一块点心咬了半口,抿了抿嘴,才道:“贤妃姐姐乍得娇儿,难免疼爱些。”
吴贵妃把脸一扭,嘲笑道:“你倒是会打太极,跟谁没有皇子傍身似的,偏她幸的那样儿!难怪上头还有姑妈给撑腰,这么多年皇上也不爱搭理她的。”
淑妃顿了顿,她诞有二皇子,又是名门之后,即便盛宠稀薄,然自问已是终身有靠。吴贵妃素来圣眷颇浓,膝下有四皇子与三公主,儿女双全,更是底气十足。然而在场三妃里,贤德妃虽也是荣国公的孙女,自入侍帝闱以来亦是长盛难衰,却从未有过身孕。吴贵妃如此说话,到底是兴头上来口没遮拦,还是有意刺贤德妃一下,她还得好生琢磨一番再作答。
三公主却知道自家母妃只是说得太急忘了形,并无讽刺贤德妃的意思,忙不好意思的向元妃赔笑道:“这阵子怎不见长乐县君来宫里了?上回在贤德妃母这里与她说过一回话,心里总是想她,她帕子上绣的白海棠诗可真真精致。”
“贤德妃敬给老圣人的屏风绣工便是精妙绝伦,想来是家学渊博。”淑妃连忙借机岔开话题。
“那是她自个儿琢磨的,倒与我无关。”听她们提到黛玉,元瑶终于不复漠然之状,微微一笑道,“近来荣国公夫人精神欠佳,她自然要时时承欢身前,倒累三公主惦记。”
将手中线香轻轻插入香炉之中,黛玉合手瞑目,默默祝祷着。直到鸳鸯站在殿外叫了一声,才慢慢的起身往外走。鸳鸯笑道:“姑娘都求了些什么?老太太走了也不知道。我叫了几声,姑娘都没听见的。”黛玉道:“不过就是那些家常事,说了只怕惹你发笑。”
往年黛玉不是没有随贾母出门敬过香,只是素不留意那些鬼神仙佛之事,对宫观深幽处的花木园林倒更关心些,今日这般认真之态还是头一回现出。鸳鸯微觉诧异,随口问了问,见黛玉无意作答,便也不再追根问底,只道:“老太太想是已到了前面的大雄宝殿,林姑娘,咱们可得走快些。”
黛玉微微颔首,赦生才走了几天的功夫,她已觉得心里空得紧,从前还有宝玉常来说话谈心,被她自觉疏远后,元宵节一过又蒙头攻书预备二月的会试,也无暇来潇湘馆,其他姐妹们也无多少话可讲,至多谈笑一阵也就散了。是以她近乎本能的寻求亲情的温暖,长日里倒有大半时间赖在贾母处不走,陪着外祖母说话、听戏,给她念书,或是坐在她身边悄不作声的绣花。老年人最喜享子孙绕膝之乐,黛玉又是她心尖尖上的外孙女,如今常来作伴,自然令贾母对她益发爱怜。前日里特特的不知从哪里让人翻出来一块汉时的古玉,婴儿的手掌大小,色润而红,幼圆可爱,要给黛玉。
黛玉待要推辞,贾母便说:“你小名是‘黛玉’,再与你块红玉,有绿有红,方是热闹好看的。”说着自己掌不住便笑了起来。黛玉也抿嘴而笑,这才收下。她现已贴身戴着赦生所赠的黛色美玉,倘若再在脖子上挂上一块,沉甸甸的不舒服不说,披金挂玉累累赘赘得也太不像样,故而仔细的编了络子,佩戴于纤腰之上。
她过去多次随贾母来庙里敬香,然而没有哪回如这回般虔诚。她素日于神佛上的虔心有限,可果真心有所系之时,便自然而然的想寻点依托出来,是以适才在观音大士像前一拜便出了神,若非鸳鸯来唤,怕是就要痴怔到底了,自己想想也是可笑可叹。可这也原与有用无用、有理无理无关,只是情之所至,便自然而然的去做了,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随鸳鸯赶去大雄宝殿时,贾母已拜完了佛,待黛玉也上前拜了几拜,便招手叫她近前来:“这殿里的壁画是去年年末的时候新粉的,听说是花了千金请了顾实襄来画的,别处轻易比不过它。”
“顾实襄的仕女图当世少有,画的壁画必是好的。可惜四妹妹犯困,宝姐姐热病复发,都不得来。她俩若是见了,指不定会有多欢喜呢。”黛玉说着,上前偎着贾母的一边手臂,祖孙二人慢慢的踱着步,一路细细的看了过去。只见天王魁梧凶悍,菩萨面庞秀美,佛祖宝相端庄,果然是各得奇妙。最令黛玉称奇的是几位散花天女,云髻高挽,丰肌雪骨,如玉莲足下踩的祥云飘飘摇摇,净秀冶丽的脸容,含情潋滟的双眼似笑非笑的凝视着下方的众生,衬以衣带当风、婀娜轻舞之状,似乎下一刻便要自画中飞出一般。
“顾实襄到底是顾实襄,满殿的神佛,倒还不及这几个美人画得别致。”贾母拄着拐棍笑道。
显然祖孙二人的审美观是颇一致的,黛玉也做如此想,听贾母如是品评,正要应和,目光忽与画上的一位天女目光相触,只见她拈花而笑,绣带披拂,手中所持之花也不知是何名色,只觉枝叶青翠披离、花光胭红清婉,其风逸云流之态,委实是可爱可怜之极。黛玉心中一动,不觉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