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霹雳]掌心花——紫焱
时间:2019-07-08 09:48:38

  出乎她意料的是,黛玉正坐在绣墩上看紫鹃插花,眉间凝思的样子,固然不见半分欢喜之色,可也没有她预想的义愤之状,见到她过来,甚至还浅浅的一笑:“三丫头你来得正好,看紫鹃的这瓶花儿布置得可还好看?”
  探春这才记起看紫鹃所插的瓶花,见所用的花卉皆是时新的鲜花,嫩黄浅红的色彩,配上青碧的草叶,煞是悦目,最妙是配了一只雨过天晴的胆瓶,色润如水,窗棂间的一线明光映照其上,那莹洁的釉面便似活了一般,水色潋滟不可方物,当下赞道:“新鲜可爱,配上这瓶子,益发不凡了。”
  黛玉笑意微敛:“这是我从姑苏带来的清水宝瓶,可巧整理箱笼的时候翻出来了。既合了你的眼缘,不如连花带瓶就都送与你。我想,就摆在你正厅中央的那幅颜真卿的墨宝旁可好?”
  瓶者,平也。探春心知黛玉在借物暗讽自己,当即正色而笑:“林姐姐,你就别挤兑我了。那钱槐之事确是我失察,方才我已使了人去训斥他,以后定不会再容他兴风作浪。”
  “无风,怎会起浪?”见她言语之间偏袒之意甚浓,黛玉面上霎时笑意尽失,“我只问你,纠缠骚扰未嫁女子,就只有一个‘训斥’而已?”
  探春本以为以黛玉素日的脾性,此番只要自己担了这事,小惩大诫一番即可揭过,没想到超逸如她,却在这等小事上不依不挠起来,当即微微变色:“林姐姐,好歹看在我的颜面。”
  黛玉盯着她瞅了一会儿:“这阵子,阖家上下也是生累着你了。”
  探春心头微颤,笑容顿时有些维持不住:“林姐姐这是哪里的话?我不过是奉了太太的意思,照着规矩行事罢了。”
  “若真那么容易,你这阵子又为何清瘦了这么些?”黛玉不再看她,只目视着窗外清凉婆娑的竹影,“凤丫头一病,家里的事有一大半全靠你调停,你劳心劳力,我知道;大嫂子性子绵软,宝姐姐事不关己话只说三分,面上虽有三个人,实则什么都指着你独个儿,我知道;你需要靠得住的人做心腹臂膀,他们愿意帮扶你,你自然要抬举他们,这是正理,我知道;你心里对赵姨娘、环哥儿有愧,想贴补贴补赵姨娘的亲戚,此乃人之常情,我也知道。可若是惟知抬举而不思约束,这究竟是爱之还是害之?倘若柳五儿当真被逼得寻了短见,那钱槐是怎样的人,当真配担得起一条人命?”
  不待探春反驳,她接着道:“咱们姐妹自小一同长大,你素有志气,不似我们这等没见识的。可你也该明白,颜面总是要靠自己来挣。今日仗着你的势行逼婚强娶之事,明儿便敢顶了你的名头鱼肉一方。你抬举得了他们一时,难道还能纵容他们一世?重情也需有道,你是何等心高磊落之人,如今已为着这一干蝇营狗苟之辈而在姐妹面前失了颜面,果真容得他们日后闯下泼天的大祸来,翌日你又当如何自处?真是何苦来哉!”
  探春怔住。她在赵姨娘与贾环被逐出荣国府后便存了心病,她的行事偏颇之处既能被黛玉瞧出,她自己又怎会不知?只是惦记着姨娘与弟弟被赶走时自己满心的无能为力,如今阖府权柄在手,一面警醒自己要大展手脚扬眉吐气,绝不可留下半点令旁人可指摘之处,一面又不由自主的将那群她并不承认的亲人抬举一分,再抬举一分。如今被黛玉毫不留情面的指出心事,将那句“如何自处、何苦来哉”反复咀嚼,忽然心底一阵酸楚,只觉微热的湿意在面上蔓延,却是不知何时已落下泪来。
  看着她的凄楚模样,黛玉心中不忍,想到柳五儿的境遇,还是狠下心道:“这瓶花我回头就差雪雁送去你那里。”又吩咐随探春而来的侍书,“服侍你家姑娘洗脸去吧。”
  探春摇首,以帕子拭去泪痕,向着妆镜照了照,确定面上脂粉未乱,径直向黛玉告辞:“林姐姐以君子良言坦荡告诫于我,我要是再做小人,又成了什么人?”当日,钱槐即被以“不行正事、玩忽职守”的名头摁住领了一顿板子,连带着其父母都扣了三个月的月钱。隔天,柳五儿的身契便由王夫人点头交到了潇湘馆。潇湘馆地方狭窄,无法安置病人,黛玉即命人将重病不起的柳五儿挪去林府好生照顾调理。
  她此番行事,固然令柳五儿一家感激不尽,潇湘馆的人要茶要水,答应的声音都比往日响亮十倍,阖府下人更是对她刮目相看:“原来只道是个风吹不得、雨浇不得的娇怯怯的美人灯,谁想到发起性子来,连刚强的三姑娘都要避让三步、二太太也要退让三分,真是个厉害人——不过她是老太太心尖尖上的人,别说柳家的只是女儿生病,就算真死了女儿,她潇湘馆的人过来,柳家的还敢不好生伺候着?她大动干戈的替人出头,也忒爱揽闲事了些。”
  这等风言风语,传入紫鹃耳中,除却一句“不许跟着那起子黑心烂肺的人乱嚼舌根”的淡淡申戒,惟有从容一笑。藕官倒是深觉不平:“揽闲事、掐尖争胜,他们把咱们姑娘当成了什么?怪道有句俗话,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了想,心下又不安起来,悄悄地问紫鹃:“三姑娘这回被咱们姑娘扫了颜面,会不会……”
  她本想着,只要黛玉肯为五儿说几句话,让那钱槐能投鼠忌器,她已心满意足了。谁想到黛玉不仅帮了五儿,甚至还寻了探春的不是,径直为柳家全家都出了一口恶气?凤姐病势未愈,李纨绵软,宝钗守拙,探春便是荣国府如今真正的掌家之人,藕官再自小学戏不知外事,也明白不可得罪掌权之人的道理。自家姑娘如此锋芒毕露,当真妥当吗?
  “三姑娘不是糊涂人。”紫鹃笑道,“哪怕三姑娘心下记了仇……”
  她垂头,看着手里绣花绷子上已成形的飞鹤穿云,面上的笑容素来是温秀可亲的,此时映在藕官眼中,却蓦然读出了几分无奈的纵容与疼惜:“咱们姑娘若肯理会那些,也就不是咱们姑娘了。”
  二女正絮语间,只闻清音流盼于竹簧之间,水色淼淼,澹荡高古,却是黛玉正在抚一曲《潇湘水云》。藕官近日跟着黛玉颇用心学了许多翰墨文事,知晓这是南宋琴家郭沔凝望九嶷潇湘之云而寄兴所作的曲子,《神奇秘谱》中赞其“有悠扬自得之趣,水光云影之兴;更有满头风雨,一蓑江表,扁舟五湖之志。”
  身陷尘网,心游太虚,这世间的龃龉苟且,从来都无法萦染她半分。
  “我跟了位不与众同流的主子。”藕官蓦然意识到。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花了这么多笔墨,作者菌其实只是想说说自己理解的黛玉。
救五儿,会得罪钱槐背后的探春,会拉拢柳家的人心,柳家的又管着大观园的小厨房,位置重要可以借机做些什么事……这些都是旁人所揣测的机心,而在黛玉,她就是单纯的觉得人命可贵所以出言救人,没有其他。暗讽明诫探春,会不会语气过火令姐妹生隙,让这位现任的掌权者给潇湘馆的人穿小鞋,这些也都是旁人会揣测的机心,而在黛玉,就只是单纯的担忧探春会走邪路,只有如此。
心机经营,衡量利弊,以她的聪明当然不是做不到,只是她不屑理会而已。做这样的人的追随者会很辛苦,可这样的人,往往也令人心折而追随,哪怕结局有很大概率是不得善终。
赦生还在往回赶的路上,所以暂时没能上线,嗯。
感谢鸳尘乱、摸摸头、平平无奇路人乙、三郎四位亲的地雷
 
  ☆、前程问卜
 
  风起青萍,表面的笙歌太平,在为暗处纷涌的潜流冲垮之前,往往还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
  五月末的一场雷雨后,皇后为当今皇上诞下了后者迄今为止第二个、却是唯一一个尚在世的嫡子。这名健壮的男婴呱呱坠地后,迎接他的便是整个大淮帝国最为盛大的欢笑与荣宠。他也实在会生会长,不仅口鼻肖似他的父皇,眉眼更是能看出几分太上皇的影子。当下不仅皇帝乐得喜不自禁,连轻易不与孙辈亲近的太上皇也忍不住移驾亲身来探视这个娇嫩的婴儿。
  六月六虫王节的时候,为祈小皇子健硕康泰、百病不生,太上皇更是亲自为小皇子沐浴,连太后、皇帝都只能被挤在旁边,眼巴巴的看着小皇子贴在自家祖父的怀里,听着他中气十足的嘹亮哭声,别提有多眼馋。众妃嫔、众皇子皇女亦是齐齐盛装出席,众星拱月,未来帝国太子之位究竟会花落何家,答案已不言可知。
  在一派明媚欢笑里,前些时日里尚风光无限的皇长子水实熙似乎泯灭了存在感。而淳妃人前人后更似是短了一截一般,儿子为自己所带来的虚幻的光明前程所化的底气被抽空后,低下于人的身份与不讨喜的性情化作沉沉阴云重新将她密不透风的包裹起来。皇子皇女,宫妃宫嫔,太监宫女……她只觉得所有注视向自己的眼睛都写满了幸灾乐祸的讥讽与嘲笑,因此上,她连最亲近的宫侍都不爱跟其开口说话了。
  成王败寇,往往便在这春风化雨之间决定了终局。无论甘心与否,皇长子一系都注定将成为朝上与宫中的隐形人。至于黛玉曾被他们牵连而生出的小小风波,自然更是无人会提及了。即使是不讨喜如邢夫人,也只会说“亏得当初听了娘娘的话,没让迎丫头跟皇长子攀亲,还是咱们老爷的主意正,许了的孙家家资丰厚,那孙绍祖袭了指挥之职,现在兵部挂名候缺,将来前程无量,未必比旁家差的。”言下炫耀之意甚浓。
  王夫人十分无奈。当日殿试放榜,元妃当机立断的给探春抓了一名二甲进士,派宫人堵上门去送了贡缎十匹、如意一柄,又索取了该生的扇子做信物,待荣国府知道的时候,婚事早被元妃拍板敲定了下来,想反悔都来不及了。该生家境寻常,能被贤德妃相中与其庶妹结亲,正是天大的喜事,连忙搜刮家资整整齐齐的备了聘物,择了良辰吉日上门提亲,两下来回走动,正式将婚事敲定时,已是七月初的事了。
  照贾家的眼光看,探春这门婚事结得并不十分称意。与荣国府比起来,这位未来的三姑爷家境简直可以用寒酸来形容,饶是聘礼里有大半是元妃帮衬添补的,剩下的小半也近乎掏空了他家的家底。且族中人口稀薄,生生寻不出一门能顶得上用的亲戚,日后岂不是要靠老婆吃饭?也就探春是家中庶女,又惯是胸有乾坤的,夫家单薄些,也便于她一展手脚,由此观之,这门婚事也不算十分糟糕。只是这份不尽人意落在邢夫人眼中,难免多出许多可供玩味的谈资。
  依元妃本意,是要包揽几个妹妹的婚事的,邢夫人当时本是满口答应,谁知回府后与贾赦一说,才知道丈夫早有意将迎春许给孙绍祖,且早向后者透了口风,媒人过些时日便要登门。邢夫人无法,只得回元妃“二丫头的婚事大老爷已有了主意”,暗地里不知后悔过多少回。一旦元妃为探春、惜春定下两门绝好的婚事,日后姐妹相见,迎春岂不是要短两个妹妹一截?迎春自个儿颜面无光都是小事,被外人议论起来,说她这个做后母的待女儿不周不慈,岂不恼人?
  好在探春叫个穷酸得了去,那丫头素来是个争强好胜不肯落人后的性子,私底下不知道要怎么哭呢!
  探春私底下有没有哭,别说邢夫人不曾亲见,连同住大观园的姐妹也无从可知。贾母心疼孙女,有意将她在身边多留两年,趁此功夫多接触家事,锻炼些人情世故的能为,日后出嫁,婆家那个寡淡的样子,少不得要靠她一人来支撑门户。而众姐妹见她先时精明威严如故,严惩了一个叫钱槐的小厮后意态变得益发的优容通透,更是看不出她对自家婚事究竟是何看法,平素都不好跟她谈笑的。不过不管婚事是否逞心如意,好歹迎春与探春的归宿都已落定。大观园的姑娘们里,一时只剩下宝钗、黛玉与最小的惜春尚待字闺中了。
  惜春年岁尚小,倒不必着急,只是宝钗年纪最长,论理早该议婚,可上头做哥哥的薛蟠还是个未婚人士,自然不好越过他操办妹妹的终身大事。加之薛家在地方上虽属一方望族,近年来光景一日不如一日,来到这天子脚下便益发的不起眼,人人提起她家时,不挂上王家与贾家的亲戚名号,都分不清这所谓的“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氏是何方人物。纵使宝钗有艳冠群芳之姿,洞明世事之才,也显得高不成低不就起来。
  而黛玉的年纪比探春略长数月,素日得元妃青眼相看,元妃也暗示过贾家日后将亲自为黛玉择配。而阖家皆知贾母有意将黛玉与宝玉配做一对,见元妃此番越过了黛玉而径自替探春择婿,都以为元妃默认了这门亲事,只待时机成熟便出言撮合,一时除了感慨元妃私心之外,倒没有往别处猜测。
  只是“前程”二字伴随着迎春与探春的婚事落定,到底还是在锦绣烂漫的大观园中砸出了重重的印痕。几位姑娘尚且不论,大大小小的丫鬟们早各自思量起来。女儿家出嫁便如再投一回胎,对姑娘们尚且如此重大,何况于她们这群做下人的?忐忑,愁闷,憧憬,担忧……思虑的阴云沉沉的在每个少女心中来回晃荡,直到七夕携着秋日爽朗明媚的风到来,方才将那沉甸甸的思绪冲淡了些许。
  七夕古来便有女儿节之称,闺阁女儿们将所有青春的向往、未来的憧憬、对婚姻的好奇寄托于乞巧问卜之上。问前程,问福祸,问巧慧,无数缠绵而明媚的女儿心事尽数倾注于一根小小的乞巧针之上,大观园群芳自也不例外。这日清晨,李纨早早命人在稻香村院中设了一张大案,用过午饭后,众姐妹先后登门,亲手将丫鬟们汲来的井水注入早已备好的琉璃海里。
  秋光清朗,午后又增三分燠热,几只琉璃碗被日光映透,清光流波于雕漆的桌面上,煞是华彩。姐妹们拈了针轻轻扔进去便回屋纳凉去了,留下几个丫鬟歪着头瞪着碗底映出的针影,费尽心思的研究那波光变幻的影子究竟像什么形状。头一个看出的是惜春的丫鬟入画:“我们姑娘的针影看起来像朵云彩呢!”
  云彩、鸟兽、花草俱是乞巧中最上等的吉兆,其余丫鬟闻言都拥上去看,有觉得像的,有觉得不像的,都齐声说“像”。入画连忙入内恭贺惜春:“四姑娘,咱们得巧啦!”乞巧得巧是每个闺阁女子都无法抗拒的褒奖,饶是惜春素习性情冷僻,也不由得露出淡淡的笑容,佯装若无其事的看了看其余姐妹,方才问道:“别人的呢?”
  侍书恰于此时进来,笑容满面的叫道:“三姑娘,咱们是如意云头纹呢。”探春不信,只道:“云纹便云纹,小小的一丝影儿,你是多刁钻的眼神儿,怎生还看出个如意来的?”
  宝钗在旁笑道:“旁人乞巧得这么刁钻的影儿,我必然不信,可落在三丫头身上,我却是信得真真儿的。可叹旁人乞巧唯恐兆象不够吉利,轮到三丫头却嫌弃太过吉利。你若是嫌弃得紧,不如便把这份好运转手送我如何?”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