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饶是她自问精明远胜男子,近年来仍是觉得和自家娘娘、自家表妹完全没法交流。
作为被贾母派来襄助黛玉的人选,嫂子的责任感迫着她把话题拧回来,好继续劝黛玉将武试的难度降上一降,可嘴还未张,便望见下方一位少年排众而出。望清少年的模样后,凤姐心下很是吃了一惊:“好气度、好模样!平日里只道宝玉生得不错,这人竟能生生把他比下去,真是难得!”口中却问道:“这是哪家的?”
作为黛玉的心腹丫鬟,赦生的情由,黛玉在招亲前夜便已掐头去尾的悄悄地跟紫鹃托了底。得知昔年的“番邦女孩儿”原是男儿身,还与自家姑娘患难见真情私定了终身,自己还曾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着她把这位未来姑爷扮成了女孩儿,紫鹃的心情复杂极了。听见凤姐问,她嘴角由不得微微便是一抽,装模作样的翻了翻册子,方才道:“皇商黄舍生。”
“怎会是他!”凤姐这一惊更胜之前。她是荣国府的掌家媳妇,对京里大宗的生意人家自是知道几分。京中商海各山头里,黄舍生崛起最晚,势力却是最大。各家风传此人绿林出身,相貌凶恶,行事粗野狠辣,全无半点规矩可言,且手中人命不知多少,说他杀人如麻都是小觑了他!偏又手眼通天,只一堆鞑靼情报换来的御笔亲题的“存公体国”大牌匾往门口那么一挂,先天性的便压了其余所有皇商一头。又有不知哪里来的个笔名“顽石翁”的混账放着满史书的王侯将相不写,专写他的传奇故事,偏生又写的极好,倒替这恶人扬了名了!
不过数年间,此人便从各家皇商的锅里分走了几十大勺的肉羹,不知招了多少人的恨,却又拿他没个奈何。想使绊子?你是想明儿早上看见自个儿的脑袋被搁在恭桶里呢,还是房梁上呢?请自家后台出手整他一把?官商勾结既名为官商勾结,这官儿就比商来得高贵,这世上谁又不是惜命的?要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官儿的命可是顶顶金贵的!谁不晓得那黄舍生诨名黄霸天,光是被他眼风一扫就能刮走一分魂魄去,哪个敢放着身家性命不要当真去招惹他?你们只是被分了生意,又不是丢了命,忍着吧忍着吧。
这么邪门的人物,怎会来参加林妹妹的招亲?
不对!说好的身长八尺膀大腰圆靛发赤面手持一根方天画戟架势拉开一声吼平地一声雷响抖三抖的活恶鬼呢?怎地来了个丰姿艳逸的绝色少年郎?别是冒名顶替吧!
凤姐心底的翻江倒海显然不为贾政所知,见到赦生出场后,本自昏昏的贾政眼前一亮,立即命人翻出他的履历来一条一条的念。
年纪轻轻便白手起家赚下偌大家私,还挣了皇商的资格回来?好本事!这份能为和胆色分自家那不争气的内甥半分,也不至于把薛家搞得那般乌烟瘴气。相貌俊秀,绝色好女也难及他,更难得的是气度沉稳弘毅,不见半丝轻浮,不想竟是个武人?这般人才委实难得。自家外甥女难嫁高门已成定局,若能嫁与此人为配,倒也不十分辱没……
等等,仔细一瞧,这衣衫样式颇眼熟……这不是文试时睡得昏天黑地的那个混账吗!
罢罢罢,冲着这副容貌品格,大不了回头花点心思提携他入仕途。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光耀门楣,给自家外甥女挣来好颜面——只要他不是个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能顺顺溜溜过得眼前这关去。
显而易见的,贾政没把这黄舍生与自宝玉那里剿来的《霸天游香记》里的主角黄霸天对上号来。幸好他没有,否则现场的画面会变得十分精彩。
在浑不知情的贾政殷殷期盼的注视里,赦生抬臂,也不见有何使力的迹象,众人已见他单手执起了那沉重的大黄弓,不由齐齐吸了口气。
世人眼底沉重无比的十石弓拎在手中如纸片般轻巧,赦生甚至还暗暗地调整力道,以免待会儿用力过剧,将这玩具似的弓给扯成碎片。站在远处的林渊家的一摆手,执鹰的小厮当即解了环扣。海东青雄赳赳的活动了圈脖子,双翅一展,呼喇喇的风声里,已蹿上了高空。系在它足腕上的红梅花展眼已缩成了层层青云外细小不可辨的红点儿,众人哪怕是目力极佳的也要花上许多功夫才能看到,至于那系着花枝的丝绳,自是渺渺不可寻了。
赦生莹褐的眼瞳目光上移,隔了聚合不定的云气,牢牢盯住了那一点丹红。须臾,套着血玉扳指的拇指勾上弓弦,五指拢为凤眼形状。紧绷的强弦在少年稳而庞然的力道下徐徐的、一分一分的张开,箭尖在日光辉耀下光色森森,遥遥对准天际。
指松,箭出。
众人的目光追寻着箭枝的残影直入云端,又追随着坠落的红影急速而下。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厢赦生已然一跃而起,再落地时,手中已执了一枝花光妍媚的红梅花。空中一声锐利而悠长的鹰唳,海东青盘旋而下,收拢双翼落回鹰架之上,爪腕上半截红丝绳在风中飘游不定。
“好箭法!”贾政拍案而起。众人这才会意过来适才发生了什么,登时彩声大作。贾政心情激荡不定,大步走进校场,正欲宣布结果,谁知赦生忽而又自一旁的箭囊里抽出一根箭来,拗去了箭尖,扯下发带将红梅花绑在了箭身上。
失去束缚的长发狂舞着散落,和风溶溶间,他唇畔含笑,恍若天神。双臂一张,拉弓如满月,一箭直直向彩楼而去。在此起彼伏的惊叫声里,箭擦过黛玉鬓边,钉入了她身后的柱子,那枝红梅却恰巧被衣衫撞落,正正的落入了黛玉的素手之间。
止不住的惊呼与议论纷纭间,黛玉唇角之畔是细碎而甜蜜的笑意。
她记得赦生曾提过,魔界婚俗,男子心悦某位女子时,便会献上花环求婚的。如今身在异界,自得依随本地风俗,可终身大事不比其它,终要走了那家乡习俗方显心意之庄严郑重。以此代彼,他亦是尽了心的。不枉她挖空心思设下这环环障碍,终使他一枝独秀于人前。
宝玉快马加鞭的赶到林府门前,将缰绳往茗烟手里一扔,人已飞也似地奔了进去。因怕他听说黛玉选婿之事后会胡闹,贾政特特寻了个和贾琏一同出外办事的由头,让贾琏盯着他到平安州逛上一个月。若非跟从的家人无意中说漏了嘴,他几乎要被蒙在鼓里。
林妹妹怎可嫁与他人?
若是家事贵重、容貌绝丽、性情温柔、为人不俗的倒也罢了,这选婿招亲挑来的人泰半不尴不尬,能找出几个好的?
我的心意……我的心意……她竟是始终不放在眼里么?
他心急如焚的奔至校场,正望见正中央的赦生一箭定乾坤,凛凛若龙象之神力,俊美如风中之宝树。古老相传的兰陵王之美,亦不过如斯。
宝玉一时只觉天塌地陷:舍生?怎会是他!难道……难道……!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又名花式吹爆我赦盛世美颜!
话说这边赦生在妹子面前耍帅,长生那边赦生在杀宫紫玄,作者菌精分得够彻底的……不管咋样关键词必须是帅!
好吧讲点正经的,射箭姿势有两种,用食指中指勾弦的是西方射法,东方传统射法是用大拇指勾弦,所以才要在大拇指上戴扳指防止指关节被弓弦划破。
感谢眠王、旒岚夙毓的地雷,爱你们~
☆、孟光接了梁鸿案
郁离女史一代才女,文盖须眉,技傲脂粉,俨然有上天入地的声势,闹出一场轰轰烈烈的招亲大戏,末了却花落一名疑似有绿林背景的商户人家,饶是自选婿的消息传开后,全天下的男男女女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待果不其然闹出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结果,自然顺理成章的传为了天下笑柄。人们本以为以郁离女史清傲不群的性子,必是心有不甘,要大闹一场的,谁知她不仅没有嫌弃那黄舍生人物粗鄙,反而摆出了一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贤淑架势,一时又有一干无聊的文人墨客反倒于茶余饭后感慨起她红颜薄命来。宫中太后本对黛玉渐渐生出鸡肋之感,才暗示她嫁人,谁知她果真许了个人尽皆知的草莽人物。听说那拳头足有醋钵大,一言不合打将起来,林丫头那娇怯怯的身子可怎么受得了?不免又生出三分怜惜之意,一时赏赐了许多珍宝,以表安抚之意。
至于黛玉本人,则被贾母重新接回了荣国府。她本拟招亲当晚即与最后胜出者合卺,无奈贾母极力反对。这位荣国公夫人迫于物议,将本打算许给自家宝贝孙儿的心爱的外孙女的终身大事推给了一场不伦不类的招亲游戏,已是心头滴血,要是任由她将招亲成亲径直一条龙给办了,还不更沦为全天下的笑柄?
贾母还不如直接呕死算了!
她旗帜鲜明的向贾府的各位当家的表明了态度:“你们年轻爱闹,我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管不了,可要是让玉儿这么赶热灶似的嫁了,还不如直接找根绳子勒死我!”又向黛玉道,“事儿一了,就给我搬回园子里待嫁。眼见得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像这样娘儿们亲亲热热的日子不知道还有多少得过?”
话说到如此地步,黛玉哪里还有推脱的余地?
次日,贾母一见黛玉回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从前因舍不得,把你留在家里不肯轻易许人,谁想到……”正说着,眼泪扑簌簌的直落下来。凤姐见气氛不对,连忙道:“老祖宗可没见过那将来的林姑爷,昨儿我在楼上那么一瞧,哎哟哟,可真是生了一副标致模样,竟不比咱们林妹妹差!我当时就问了,这谁家的?一翻册子才知道,呀!这不是新进皇商黄舍生嘛!这人的名头我可听人说过不下十几回,家里的生意遍布南北,论家底,竟也不比薛姨妈家薄几分呢。”
黄舍生的资料,招亲结果传到贾府时,贾母便一条一条的念得纯熟,自是知道他的身家——说句丑话,他有财,黛玉有才,他名声不好,黛玉如今亦是声名扫地,到底配得上——只是担忧此人的凶暴之名甚至比黛玉离经叛道的名声还要响亮,又是人尽皆知的相貌粗鄙,黛玉一个花枝一样袅娜的美人儿,嫁给这么一个粗笨人物……
这哪里是暴殄天物,分明是去送死!
贾母被这桩心事折磨得前半夜未眠,后半夜又直梦了半夜贾敏,心跳得厉害。好容易等到黛玉来,见她眉眼娇羞,俨然一副对未来满怀柔情蜜意想象的小女儿态,更是愁得发疯,才有了一见面抱住大哭的反应。待听得凤姐说那黄舍生形容标致不下黛玉,这才慢慢收了眼泪,复又疑惑道:“当真?”
京里传言,那黄舍生不是生得骇人之极么?莫非弄错了人?
凤姐一拍手:“真真儿的是个绝色人物,只是英气得很,不像咱们家的爷们那么斯文。老祖宗要是不信,只管问她们。”说着一指黛玉身后的丫头们。
想起昨日赦生的风姿,春纤和雪雁红了脸,紫鹃则忍不住低头,遮掩住面上的无奈并尴尬着的笑意,平声道:“外来男子,我们没敢多看,只是回头听家里人说,似乎的确是个周正的。”她碍于嫌疑,只说没敢多看,但贾母一看春纤与雪雁的情形,心头登时明镜儿似的,当下决定回头定要细细盘问贾政——自家二儿子这古板个性,怎么问都是一句“英气勃发,气度出众”,半个字也没提样貌如何,平白害得她翻来覆去担心了一宿!
贾母略放下心来,正慢慢拭泪,忽见几个丫鬟没命的跑了进来,扑在地上,面有泪意,她仔细一看,其中一个却是宝玉房里得力的大丫鬟麝月。后者哭道:“老太太,快去看看吧,宝玉怕是……不好了!”
心头一个激灵,贾母险些没忍住站了起来。昨日黄舍生一箭定姻缘,众人只顾赞叹,待到人散时才察觉到呆立在远处的宝玉。凤姐知晓他的心事,远远看见贾政脸色铁青,俨然欲怒的情形,连忙使人把宝玉拉走。宝玉不闪不避,只是痴愣愣的笑,任由一群小厮拉拉扯扯的把他拽到车上送回贾府。贾母看出他神魂不安,唬得连忙唤了太医来诊脉,开了几贴药吃了,看他安静睡下才稍稍安心。
宝玉为何突然由平安州回来,又为何会如此魂不守舍,个中因由贾母心知肚明,若非宝玉年前就已隔出大观园居住,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再没与姐妹们碰面的机会,否则为免藕断丝连的嫌疑,哪怕再舍不得黛玉,贾母也断然不会重新接黛玉回来住。哪想到黛玉方进来,椅子都没能坐热,这冤家便闹这一出!
“怎么不好了?”贾母的声音都在发颤,向来沉稳的麝月则哭成了泪人:“宝玉今早吃了药,睡得还算安稳,谁知刚才醒了,就发起狂来,指着一干伺候的人喊姐姐妹妹的,又说不知哪里来的番邦美人儿在镜子里笑,眼看的连人都认不出来了!二太太已赶了过去,也拿他没法子,老太太过去看看吧!”想到黛玉素日待下人的清和态度,把心一横,又向黛玉磕了个头,“林姑娘,你也去看看宝玉吧!”
黛玉待宝玉并无男女情爱之思,却并非毫无情谊。加之深感过去顾虑名教嫌疑,总未能明言回绝于他,方才耽误得他情根渐深,对他的一腔深情实是狠心辜负,心下总是愧疚。见麝月如此慌张,她哪里还能安坐?连忙亲自扶着贾母赶去宝玉的屋子。只见丫头们慌作一团,王夫人坐在床边拿帕子拭泪。宝玉正一手拽着晴雯的袖子,一手把一只西洋船紧抱在怀里。晴雯被他死拽着挣不开,见到贾母与黛玉来便如见到了天兵救星,连忙回道:“宝玉不知道看到了什么,拉着我只说不让走,看见架子上的西洋船,又说让砸了去,大伙儿才要砸,又自个儿抢了去了……”
正说着,只觉袖子一松,宝玉已放了手。晴雯连忙回头,见宝玉正直愣愣的看着立在贾母身侧的黛玉,神色若痴,心里突了一下,忙悄声退开,再不敢吭声。王夫人拉住黛玉的手,向来端庄的贵妇哭得双目红肿:“好孩子,打小儿就属你与他的情分最好,这孽障自己起了不好的心思,如今把自个儿磋磨成了这幅模样,咱们也说不得什么。只求大姑娘好歹劝劝我这个祸根孽胎,晓些事理吧!”见黛玉微有迟疑之色,顿时哽咽,“就当是看在过往一块儿长大的份上……”
黛玉见她如此,亦是难过,当下横了横心,道:“舅妈这说的是什么生分话,我打小长在这里,从来都是把一干兄弟姐妹当做骨肉至亲的,任哪个出了事,我都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二哥哥许是连日奔波劳累,被什么给撞克着了,慢慢劝着、养着也就好了,只是……”她略扫了眼周遭站得密密匝匝如屏风一般的众人。
贾母会意,边擦眼泪边道:“光顾着哭,头都给哭得晕了,都陪老婆子出去透透风。”言罢当先往外走,其他人连忙跟上,连黛玉的丫鬟也被她示意跟了出去。不一时,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下了二玉。
黛玉往最靠近床边的椅子上轻轻坐下,她就在宝玉的面前,对方却浑然视若不见,只自顾自的抱着西洋船痴痴的笑:“这下林妹妹可走不了了……走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