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四下里的弯弯绕绕,黛玉自是不知,也懒怠打听,可迎春作为贾赦庶女,不受父母疼爱,于亲祖母、亲兄嫂上的情分也只寻常,她的尴尬为难之处,黛玉又怎会不知?估量着距离亲眷为迎春添妆的日子尚有数日,她这时间过去探望便不必碰上太多亲戚,也可免于应酬那些虚文。谁知还未至门前,远远地便见大门开了半边,却是绣桔送了袭人出来。黛玉轻轻挥手,示意跟着她的紫鹃、雪雁悄悄站定,待袭人走远后方才过去扣门。
迎春正坐于棋秤之畔,拈着棋子出神,看见黛玉进来,忙放下棋子,命人看茶。奉茶的丫头生得眉眼清秀而艳,看着却是眼生,黛玉听说,上月迎春方搬回邢夫人身边居住时,她的得力大丫头司棋不知犯了什么过错,被邢夫人痛责一顿,命老子娘带了回去。因迎春将嫁,绝不能少了丫鬟陪送,司棋去后,迎春惯使的大丫头便只剩绣桔一人,凤姐便又挑了个模样出挑性情温顺的补上,想来便是这名奉茶丫头。黛玉不过打量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转向迎春道:“二姐姐适才在下棋?可是好雅兴。”
迎春素性柔懦,无事时尚要惴惴,临出阁前闹出这等风波来,最倚重的丫鬟被撵,自己除熟悉的绣桔外,还要与一凭空降下来的陌生丫鬟互为依仗,再嫁入一全然陌生的家庭,心中自是益发的不安。但毕竟是女儿家心事,对那位素昧平生却要相携白首的夫郎,哪有不遐想万千的?加之嫡母这些日子没口的赞他“家境豪奢,体貌英伟,最是有端方有福有气派。你们姐妹几个里,探丫头夫家寒酸,林丫头夫家无官爵,到底还是你最是出挑”,故而这份忐忑惶然的影子并不甚浓,倒是那娇羞窃喜的绯色梦光更令她神魂痴醉。
他,孙绍祖,她未来的郎君,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呢?
太太将他夸得那般好,那自是个难得的,可他会不会嫌弃她呢?自家事自家知,她虽挂了个侯门千金的名儿,可既无父母宠爱、兄嫂扶持,在祖母面前也总不及二玉与探春。而姐妹丛中,元妃雍容、宝钗端方、黛玉超逸、探春敏慧、惜春清冷,独她一个木木的,容貌也总不及元、钗、玉、探,竟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便是下人们嘴里也没个好称道的名声……
那孙绍祖,会不会看不上她呢?
该是不会罢。人人皆说新嫁娘方是世间最拔尖的美人儿,凭是再绝色的人物也抵不上的,她便是平日里再及不得几个姐妹,出阁行大礼的那日……总该是标致的?
这样的重重心事自是不好向她人道出,司棋在时,她与绣桔几个夜深私话时倒可说几句,可司棋走了,新补上的锦屏在旁,她便再有满腹心事也只得压在心里,实在闷得慌了,便打谱聊做消遣。此时被黛玉问到,只好低头一笑:“才宝玉遣袭人送了本新搜罗到的棋谱,横竖我也没有事做,就照着书上的摆着玩——你这会儿不歇午觉,怎地过来我这里了?还带了这么多东西……”
黛玉抿嘴一笑:“是呀,这早晚的,我不好生的睡午觉,怎地带了这些东西来你这里了?”迎春适才说罢,即会意到她是提前过来给自己贺喜的,正自悔失言,见她还打趣自己,明净柔润的脸庞儿登时涨得绯红。黛玉见状也不好再调侃她,只命雪雁和春纤将带来的礼物拿出,锦重重的摆了半桌:“照理说,过几日的添妆轮不到我来,可姐妹这么多年,明面上的贺喜是一遭,私底下的心意又是一遭。这几匹缎子是我才得的,想着颜色很衬你,家常裁了穿,或是送人也是使得的。另有套迎春花儿的头面,闲时候戴着玩,便算是记得我了。”
迎春见她说的轻巧,待看时,才发觉她口中轻描淡写的“几匹缎子”是两匹极上品的缂丝缎子,贾家的姑娘自是不缺几件缂丝的衣裳穿,可叫她们一气一匹来送人也是为难。那套头面上用的多少金子迎春自不在意,可毫缕精细,纤巧入微,那份做工也是难得,不由微吃了一惊。
她素知黛玉是个有身家的。想也明白,大观园姐妹的月钱每月皆为二两银子,一应吃穿自有官中供给,尚算得丰足。可胭脂水粉赏钱等大大小小的日用扣下来,也剩不得多少。独有黛玉除了月钱之外自有爵位,从前是县君,每年有俸银五十两、禄米五十斛可拿,后来升为郡君,又加封女书史,俸禄便翻了若干番。她统共只孤身一个人,便是再加上几个大小丫鬟又能有几个人?司棋从前打听过,黛玉那边一年下来也花用不得多少,剩余的禄米便尽数叫林家人折换成了银两——只这一项,她便是大观园里一等一的富翁,纵是宝钗的薛家亦有“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豪富之名,可那钱也出自官中而非实实在在握在手心的私产,细论手里的梯己多寡,便是宝钗也不及黛玉有底气——这还没算皇家赏赐的田庄与林家历代主母的嫁妆。
何况如今,黛玉还多了一个名唤黄舍生的未婚夫。此君虽出身草莽,如今也只不过是一名皇商,却极为土豪,且极舍得在黛玉身上砸钱,自定亲后没少往潇湘馆里送东西,看那浩浩荡荡的架势,简直恨不能将所有家底都搬给黛玉胡乱踢蹬去。那些礼物不说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但以迎春这等侯门千金的眼光来看,价值也是难得。
比起迎春的局促,黛玉自是不缺钱使的。
可饶是如此,她给出的添妆也令迎春露出惴惴讶色:“太贵重了,我怎么好……”
黛玉打住了她的话,指了指被搁在缎子旁的三样礼物。迎春的嫁妆不足,此事黛玉不必刻意打听也想得来,故而除了常见的缎子、首饰外,还特寻了一匣子上等的宝石出来,又加了两罐金瓜子:“宝石平日里用它不着,得闲镶个什么东西戴着玩吧,拿出来换钱便可惜了。倒是你初嫁过去,银钱上怕是有限,这些金瓜子你留着赏人也好。论理这些都只不过是身外之物,可家常过日子用得着,便也只能拿它们来充作我的一片心意。二姐姐要是客气,便是拿我不当自家姐妹了。”
她说得委婉,可暗中资助之意迎春又怎会不懂?当下红了红脸,憋了半晌,又红了眼眶:“你与宝玉总是想到一地里去……”黛玉一怔,见她拿过被搁在一旁的的棋谱,爱惜的抚了抚墨香幽隐的平滑纸面。
方拿到这本棋谱时,她只道是宝玉体贴她爱棋,才苦心搜罗了这少见的棋谱来供她赏玩。谁知翻开后才发现内中夹了许多银票,每张面额不过二十两,加起来却总有三百金之数。她的嫁妆里以家具、首饰、衣裳为大宗,现银却并不充足。嫁入孙家后,日常使费、打赏难免拮据,总不好拿着首饰衣服抵当换钱使,有了这些银钱支撑,便可宽裕许多。加上黛玉送的,益发能够从容生活了。
悄无声息的,迎春心底那块高高悬起的惶惧不安的石头,落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赦霸天冤大头土豪人设不能倒,哼哼哼
感谢眠王、28633496两位亲的地雷,爱你们么么哒
☆、秘药
“听琏儿讲,二姑爷看着相貌不坏,长得也高壮,是个体面气派的相貌,去年又补了缺,二妹妹一过去便是诰命,再过两年生个一儿半女下来,娘娘便要当姨母了。”又是一月椒房眷属探视日,贾母年事已高,王夫人前几日着了风,邢夫人身子不痛快,便只有凤姐一人入宫。幸好她言辞爽阔,一个人也能说出满堂人的热闹,说了几桩家中趣事后,便格外的将迎春的婚事拿出来宣讲一番。
元妃端起茶盅抿了一口,内气源源运转,待放下茶盅时,入口的那点浊气已被湮灭得涓滴不剩。她瞥向凤姐,见她眉梢眼角尽是志得之态,脂浓粉艳,俨然珠围翠绕安闲舒心的贵妇,可细细看时,依旧隐约能瞧出一点上好的脂粉、精致的妆容都遮不去的蜡黄底色。贾赦卒中后,贾琏夫妻俩正式接过了大房的内外事务,加之管着荣国府的上下家事,说是荣国府中第一得意人也不为过。贾琏固然声气高了不止一层,镇日忙得不着家,而凤姐亦是忙于弄权,无心管束于丈夫倒还罢了,能善加保重自己也是不错,如今看来,怎地倒露出了个外强中干的情形?如此,断然不是长久之道。
心念一动,元妃遣退了左右,只留下了抱琴,摆出一副郑重的神色道:“你今儿来得正好,我正有一事,非心腹之人说不出口,思前想去,还得劳你替我设法。”说着向抱琴吩咐,“去把我搁在那边博古阁上的药盒拿来。”
凤姐见她如此慎重,一时又是诧异又是暗喜。诧异的是元妃入宫多年,向来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哪怕是昔年失却圣心被禁足宫中,那般艰难的日子也没主动向家里人求助过,怎地今儿忽然便要她帮忙?暗喜的是元妃这般刚强的人,头一遭有求于人,那个人选的竟是她,可见她的能为远非那干庸碌之辈所能及,又怎能不暗自得意?当下扬眉笑道:“娘娘要有什么烦的恼的解不开的,尽管说与我听。能开解的,义不容辞;开解不了的,逗娘娘纾解纾解心事,给娘娘解个闷儿的能为,我也还是有的。”
元妃淡淡点头,叫抱琴把那只取来的描金螺钿小盒子搁在自己手边,伸出一根冰玉也似的手指,一下一下的点着盒盖,发出咚咚的清响:“你的能为,家里谁不满口称赞的?若非如此,我为何不去向别人开口?正是为着这一桩事非你不可。”
被一向对任何人甚至皇帝都不假辞色的人如此赞赏,凤姐只觉面上十分光辉。元妃将她隐隐的得意之色收入眼底,这才将所欲托之事一一的讲了出来:“我这身子一直养不好,长此以往下去,也总不能更好了。后宫佳丽如云,皇上虽暂时并未厌倦于我,时日一久,保不定会有色衰爱弛之险。我便想着,趁着眼下年纪还不算大,早点儿要个子嗣。”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登时把凤姐听得一凛:“娘娘是怎么打算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能否诞育子嗣最是要看缘分的。像她与贾琏年少夫妻,一般的也如胶似漆过,可就是肚子没动静,好容易怀上一个,生下来还是个姑娘。如今巧姐都长到五六岁了,她也没能再怀上只男半女。推及元妃,当年青春健壮的时候没能有妊,现下身子坏了,再想怀上又谈何容易!而但凡妇人若是求子求疯了,难保不会出昏招,小到求神拜佛,中至暖情药物,大到与人私通都不是没有可能——眼下元妃到底是想走哪条道?
元妃见天不怕地不怕的凤姐吓得脸色微白,不觉暗暗摇头,面上却是波澜不惊,指了指螺钿小盒:“我将此意说与皇上听后,皇上特令人从番邦高僧那里求来了灵药,据说至多服食三回,必会有妊。”
原来是服药,还是皇上求来的药?凤姐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她还真怕元妃生出个借种生子的主意,非要压着她从宫外给偷渡个壮年男子进去。她再怎么不惧鬼神,眼看着是要杀头的大罪也是不敢去做的。
元妃却在此时叹了一口气。
这光景,难道还有什么自己没能猜到的难处?凤姐好容易落下的心又狂跳起来。
元妃似笑非笑的扫了她一眼,接着道:“话虽如此,可这灵药的功效实在是说不准,且那老僧还特特的叮嘱,服用此药之前,需得斋戒至少三个月,多食瓜果菜蔬,清心寡欲,不得狂喜狂怒,不得操劳,不得入夜不眠,不得沾染金银沉秽之气。但凡有一条触犯,这药便失了灵性。及至吃药,需得以参汤冲服,早晚各半丸,便可齐全。”
“只有一遭,”没等凤姐一口气松全了,元妃又道,“这药我悄悄地令太医院瞧过,吃了对身体确无坏处,只是究竟有没有求子之效,却是瞧不出的。”
凤姐心领神会,当即道:“娘娘想找人试药?”
元妃露出“你果然是聪明人”的微笑:“这药十分珍贵,再不多得的,试药人既不宜多,口风也要严谨才是。”
直到凤姐告退走出,抱琴方将自己的表情由含蓄微笑调整回了无奈:“娘娘这是想做什么呢?”她没有记错的话,那盒子里装的是自家娘娘随便抓了些滋阴补气的药材胡乱一气和的丸药吧?搁在那里好有些日子了,连小宫女都不好意思赏下去的。怎地摇身一变,就成了番僧进上的求子灵药了?
“一张一弛,方为文武之道。”元妃却没有笑,她并非专修歧黄之术的丹修,可修为摆在那里,对天道万法的理解自非常人可比,她随手配的药,纵没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威能,调理调理妇人的身子也是尽够的,“她也是时候好生歇歇了。”
抱琴摇头,无奈而笑。
这么戏耍自己的堂弟媳妇,有意思么?
作为两人议论的中心,凤姐着实将元妃的吩咐放在了心上。元妃的请托说得既机密,凤姐这边哪里敢放半点风声走漏出去?她也留了心,太医院的人是请不得了,便使人悄悄地拿了一点药去找民间的名医,细细的看过。那群大夫十个里有六个说是补身之药,剩下四个说不出门道,只肯定一点,此药于妇人身体有滋补之效,绝无害处。
凤姐听了,方放下心来,与平儿商议了一回,隔天便秉过了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将掌家之权暂时卸了下来,由李纨、宝钗代管,另有探春将要出阁,也帮掌着练手,自己则歇了下来。元妃嘱托之事,她大可以寻下人一试,但服药之前的斋戒太过显眼,难免招人眼。且元妃既说了此药再不多得,若果真灵验,肥水不流外人田,她自己还没有儿子呢!
子嗣之事,起初凤姐并不在意。彼时她自恃年轻体壮,只想着此时没有日后必有,她能生得下一个巧姐,自然也生得下儿子来。况且彼时她方嫁来荣国府为救,只急着要站稳脚跟、立出自己的威风来,又自恃青春貌美,与贾琏正是绸缪欢洽的时候,深心之中亦不乐意生个孩子出来搅和。然而时移世易,她现下倒是威风之极了,可与贾琏的情分也渐冷淡,加之身上的病总不见好,要个子嗣的念头反而迫切了起来。自家丈夫的德行她怎会不清楚?眼下碍于她的面子,或许能有几分顾忌,倘若再过得几年她仍是没生个儿子出来,他管保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屋里拉。想她王熙凤刚强了半辈子,难道回头等巧姐嫁了人,到老了,她反要去看那起子奴才秧子生的小崽子们的脸色,连带着自家挣得大笔家私都要便宜了那群人?
做他娘们老子的白日梦去!
午间贾琏回来取东西,一挑帘子进去,看见凤姐卸下了惯常戴的金银珠翠,只乌泱泱的挽了个家常的发髻,簪了支玉钗并几朵点翠珠花,比之往日看惯了的华艳令人,凭空多出了几分柔软清淡的妩媚可爱来。他已许多日子不曾好生的端详过凤姐的样子,猛然一瞧见,登时觉得眼目一清。两人正说话的功夫,午饭摆了出来,清一色的全是清淡素斋,凤姐忙说:“底下人真是糊涂了,知道你中午要回来,竟还不添几道菜!这就叫他们重做去!”
“罢罢罢,”贾琏忙叫住,他今天看着凤姐这幅模样觉得格外新鲜,便也较之往日多出了不少耐心的声气,“别折腾底下人了。一般的饭菜,你吃得,我怎么就吃不得?倒是左近也没有什么大日子,你怎么就吃起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