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得如何?”黛玉问。
“俊逸端方,神肃意定。”赦生道。
“与你情分如何?”黛玉笑了一笑,问道。
“若与和长兄相处情形相比,尤为温和。”赦生想了想。堂兄黥龙由朱武一手培养,性情冷傲自持,向来不与同侪相交,矜贵孤僻得紧。偏生大哥螣邪郎又是个外在随意如风内里心肠火热的,两人撞在一起,虽不至于水火不容,总归黥龙那头的局促衬得螣邪郎未免剃头挑子一头热了几分。但这不代表他有意冷待螣邪郎,至少同辈之中的佼佼者如吞佛童子,从来都是不被这位心高贵气的堂兄放在眼中的。不过大约是缘分使然,黥龙待赦生确是温和有加,只是推究这份温和的源头……我们只能总结为,这份缘分很大概率当真是要看脸的。
“再有呢?”黛玉已经不笑了。若在往日,听她声气不对,赦生必要惊觉几分,只是他近年来鲜少有如此集中稠密的回忆往事的时候,眼前人又是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亲密舒展自不同寻常。话至此境,饶是他神经粗硬远胜铜浇铁铸,也难免触动了一丝乡愁:“有一伯父,待吾极有恩义。虽年纪辈分皆有差,然一见心折,倾盖如故。”
这回他说的是一殿魔君阎魔旱魃。在鬼族、邪族的君主将颜值色相的优势发挥至极致之时,依旧不屈不挠的以长角、獠牙、尖锐的爪子、铁青色的面皮以及标准八尺不打一丝折扣的魁伟身材坚持着硬汉路线的魔界奇男子是也。令见惯了鬼邪两族各式妖艳贱货的赦生初见即钦佩得五体投地,当场请求魔君:“待日后自讲武堂肄业时,可否允他投入魔君麾下?”魔君欢喜应允不说,还四处炫耀自己座下又得一员杀将,其打心眼里流淌出来的诚恳、不加掩饰的喜悦,委实令魔界八卦人士兴奋了好久——需知,早年旱魃与九祸也是传过绯闻的。这等“当年没追上你现在你儿子毕业后自愿入我毂中”的构想桥段,历来深受广大人民群众的喜爱。
黛玉嘴角动了动,横波流冷:“你对他……”
“披肝沥胆,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赦生回忆着初见那名旭日骄阳一般的君主时的心绪澎湃,衷心诚意的道。
“银鍠赦生。”黛玉夹着冰渣的唤声终于将他从心潮跌宕里拽出,他注目过去,但见她玉容寒冰、目冷似低垂平野的晨星。她说:“我们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赦生:???
深夜,元瑶正自阖目蕴养神识之际,忽觉心神一动,荡荡识海中已多出一道浅浅魔影,正是赦生。因此魔专攻武道而不擅术法,前些日子黛玉忙于编撰宫妃文集而特邀她做陪练以排遣此魔旺盛精力之际,总收敛不住要毁坏几处荒野山头。道门中人向有好生之德,元瑶忍无可忍之下,便交给赦生出阳神之法,二者本体各做各的事,却分出无形神识于识海中交手斗法,既隐蔽又能身临其境。此法亦可作联络之用,然赦生与她关系从来未曾好过,自然也从未主动与她通过消息,怎地今日却一反常态主动联络与她?
识海中的赦生一如既往的俊秀沉烈,只是那压抑不住狂乱的眼神分明透着无措:“生死存亡只在一线,大姊,助吾。”
元瑶:……
不知是出于对方破天荒的求助,还是由于对方那句有史以来头一回真情实意叫出的“大姊”,有那么一霎的时间,元瑶运行得无比顺畅的真气险些道冲经脉,好在她及时压制住了走火入魔的苗头,方才于识海里凝眉喝道:“说清楚!”
赦生的神情从未有如此深切的诠释着“委屈”与“一头雾水”,容颜秀逸的少年带着几分倔强的自尊侧过脸:“黛玉要废除我们的婚事。”
元瑶这回是真的糊涂了:“她与你正是情投意合之时,怎会无端口出弃绝之语?到底是怎么回事?前因后果,都说清楚。”
定了定神,赦生仔细回忆着今夜发生之事,仔细的向元瑶道来。
元瑶同辈有一师妹,早年为一别派修士所追求,见他俊朗潇洒,待自己亦是温柔小心,不免芳心深许,秉过两家师门结为道侣。谁知嫁入他门后方知自家夫婿实乃一不折不扣的断袖,与同门师弟实为一对,可天道所限,纵使是修为通天,两名男子也无法诞育子嗣,偏生二人身修逍遥,对凡夫俗子最为重视的血脉传承又怎么也逍遥不起来,便相约成婚借腹生子。此事他的宗门上下无人不知,只瞒了她与先她一步嫁进来的师弟媳妇两名女子。元瑶的师妹心性幽微缜密,知晓真情后即隐忍下来,待两人私会之时引得各派长辈抓了现行,趁机提出和离,还从理亏的夫家宗门身上刮足了好处。只是苦了性情温柔的师弟媳,知晓真相后大哭一场,回了娘家门派后查出身孕,数月后诞下一子。那两名断袖又厚着脸皮隔三差五上门讨要骨血,还罗织了一堆“血脉不可外流”、“长于妇人之手注定没有出息”、“何等心狠的女子才要令自家骨肉父子不相见”的话四下散播,搅和得前师弟媳一天安生日子也不得过。后来被逼得退无可退,前师弟媳便借口令师弟见儿子,趁他凑近前想要看儿子的功夫自爆元丹,带着儿子与前夫同归于尽了。
历来断袖骗婚便是造孽。
在赦生的印象里,这位神清气凛的女修还是头一回露出如此介于“暴怒”与“冷笑”之间的神情,本就鲜少有神情变化的冷脸因而现出生硬之感,如是半晌后,终是化作冷冷的一瞥:“骗婚gay不可饶恕!”
下一瞬,赦生即被她踢出了识海。
女人心,海底针。惜乎于眼下的赦生而言,元瑶与黛玉这两根针,一根他打不赢,另一根则是他的至宝,甭说舍不得打,便是被扎死也得搁在心头好好地捧着。自那夜不小心将旧日“□□”交代了个底朝天后,黛玉便赌气再不肯见他。她是他的爱人,自不可以蛮力相逼,然而比起此方世界那群世事洞明城府深沉的人精们,赦生唯一能够胜过他人的恰恰便是那一身无坚不破的锋烈功夫。头一遭遇上心爱女子与自己置气,偏生最引以为傲的武力无用,向来乐于撮合他们二人的元瑶这头的路子眼见着已是断了,赦生只觉无奈复又无措。
憋屈数日之后,便是连手下人也看出不对来,那名商团第一情圣当即为自家老大拿起了主意:“女人家心思重,想整明白她们为什么置气,花上一万年也没用,要诀只在一个字——缠!山不来就我,我自去就山,指不定三爷这闷头烦恼的功夫,三奶奶那头的气早就生完了——便是还存了气,三爷要是再不去笑脸相就,说不定那头由一想百,由百想千,便是三爷平日里有百样好处,也得给三奶奶寻摸出一万件不好处来——万万耽误不得。”
“她不愿见我。”赦生口气略含了几分低哑。凭手下人对他的了解,便知他这回确是委屈得狠了,当即爽朗一笑,摸了摸两腮贲张的虬髯:“三爷可真是一世英雄,遇上挂心的美人便乱了章法。就凭上回三爷在宁国府里的威风,三奶奶是不惧三爷,可这宁荣两府里哪个见了咱们三爷不得把腰板打直喽?”
赦生如蒙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当天下午,他便堵上了荣国府的大厅,并且意料之中的,没等多久,便见到贾琏面上挂着尴尬并热络着的笑容,三步并两步的抢上前来。
“黄兄……”贾琏方拱起手,嘴只张到半中央,赦生即打断了他的话:“刚出温柔乡?”他闻到了对方身上一缕香甜柔腻的脂粉气。
方从凤姐房中出来的贾琏露出“大家都懂的”的笑容,正待继续适才的寒暄,这回嘴还未张,赦生便再度截断:“吾甚钦羡。”
饶是贾琏在风流丛中浪荡惯了,这回笑脸也有些挂不住。有一房美艳又知情知趣的娇妻固然是人生快事,可此事自家放在心里乐尚可,若是被另一男子放在嘴边明明白白的夸赞起来,难免会生出头巾带绿的危机感。需知对配偶的占有欲实乃任何一只雄性生物都无法幸免的天性,贾琏自然也在此列,他下意识的便努力将赦生的注意力从自家老婆身上带开:“林表妹慧貌双绝,可是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都没口称赞的,这天下男子哪个不羡慕黄兄你?”
话音未落,他默然察觉到对面少年身上一闪即逝的冷烈杀意,不过还未等他辨清,后者已然换出一副怡然的形容来:“明天天气不错。”
打太极未果,到底还是被对方转回了此行正题,贾琏心下叫苦,果然听到赦生紧接着道:“吾要带她去打围,明晨朝食后来接人。”
作者有话要说: 赦生终于坐下了,嗯
☆、劝和
力能拔山扛鼎的黄三爷要接人,谁敢让他接不成?需知那秀气的拳头只需要轻轻一蹭,哪怕是宁荣二府所有的护院都顶上,一群肉体凡胎加起来也没法一跃而升为金刚不坏之身,照样个顶个的砸成肉酱。是以不管黛玉心中有多少的不情愿,在凤姐与平儿的求告之下,到底还是坐进了马车。
心愿得偿的赦生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头开路,心底却没有多少计划达成的喜悦之情,反而异样的憋屈。而这份憋闷的源头也正骑着马跟在黛玉的车窗外,雪白的脸,修长的身形,淡青的箭袖修饰得肩是肩腰是腰,平素腼腆的人意外的于书卷气外平添几分英气。□□所骑的青骢马行得不慢,难为他也骑得稳稳当当,虽比不上军旅之人鞍马娴熟,倒也一洗旁人对他的风吹就倒的面团印象。
此憋闷源头君不是别人,正是宝玉。
是的,你没有看错,是宝玉。
迫于黄三爷“淫威”,贾家不得不把黛玉逼上了车。可大面上的体面不能丢,闺阁小姐出远门,家里至少得出个男丁一路护送。可惜贾琏能在赦生面前做出亲切笑脸已然是穷尽半生演技的努力成果,再与他多同处一会儿都得小腿肚打转,自是打死也不肯去的。至于芸、芹之辈,不是在外采买,腾不出身,便是吓得瘫软在床托病不来。一来二去这消息便传到了宝玉耳朵里,才赶在急得转圈的贾琏把凤姐晃得眼晕之前,让茗烟递了愿意护送的话过来。
宝玉的为人,两府无人不知,家事当前的时候,他向来是逃得一溜烟不剩。如今难得如此身先士卒一回,令贾琏大喜之余,居然生出了几分“吾家有弟初长成”的欣慰之感来,叫住茗烟便殷殷嘱托:“那黄三瞧着是个粗横的,叫宝玉小心应候着,莫要看他生得俊俏便兴致上来失了分寸。至于林妹妹,她虽没出阁,到底已算和人家有了名分,那黄三若要和她说什么梯己话,但凡不太过逾礼的,让宝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千万别与他争!”
茗烟诺诺的应着,心下一阵叫苦:“琏二爷嘴上倒是说得松快!那黄三爷要真对林姑娘有个什么动手动脚的,我们二爷不疯了才怪。不过二爷要没疯,听了是黄三爷要接人,早该学其他人避了开去才好,偏要搁了手头的事赶去护送。我们家的爷们虽也学过骑马射箭,可黄三爷是什么他!我们二爷那点娇弱底子,真和他对上,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可不是疯了么——话说回来,宝二爷这一兴起摞挑子,西碑亭那头的签售会可怎么糊弄是好!真是愁人!”
由此可见,对于宝玉挺身而出护送黛玉这件事,实在无法喜闻乐见的不仅赦生一魔。不过与贾琏、茗烟等人所担忧的情形全然不同,赦生非但没有为难宝玉,反而对这位“表兄”颇为客气。任他骑马随在黛玉的车外,自己则当先一骑,领着几个属下遥遥在前为众人开路,只是转身之际,脸色似乎难看了那么一点点。
“林妹妹,你看那处山花开得像胭脂一般,配上这碧天薄云,比起咱们园子里的景致,倒是另有一番野趣。”黛玉坐一架车,丫头婆子们坐了两架车,大小行李又是一架车,女眷们凑了一列小小的车队出来,宝玉则和小厮、长随一道骑马随车而行,时不时的凑到车窗边与黛玉说道。自向黛玉坦诚心意后,他即大病了一场,病中听闻赦生待黛玉十分殷勤,派来问候、送东西的人几乎没把大观园的园门踏破,又兼对赦生的品貌心折已久,自此认定他二人是天造地设的璧人。纵使心下依旧难过,可面上毕竟平静了下来,他守定了兄长的名分,与黛玉的情分反倒恢复了几分幼时的言笑相投。
“‘山花照坞复烧溪,树树枝枝尽可迷[引自唐·钱起《山花》。]。’从前读诗的时候也曾想过是怎样的情形,只是到底不如亲眼见着觉得眼目清明。”隔了车帷,黛玉温声回道。
她嗓音娇柔清细,非靠近不能听清的,可赦生五感何等敏锐,自然听得一清二楚。见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稠密,自己反倒被遗忘在了世界之外,赦生益发的沉了颜色,微振缰绳,座下马长嘶一声,远远地将车队甩在身后。手下看见,忙纵马赶上,仗着黛玉、宝玉一行人听不见,愤愤不平的叫道:“三爷!那贾老二忒不识相!等到了庄子上,兄弟们给他的马上做点手脚,包让他从马上跌个狗啃泥,在床上躺上半年起不来!”
“休要胡闹!”赦生沉了眼。他们要去设围的铁网山位在京郊百里之外,以一行人的速度,今晚是赶不到的。按赦生的计划,今晚便在庄子上休息一晚,明早起身继续赶路,正好在晌午前赶到铁网山。围场、帐篷都是早早派人去设好的,去了直接打围。至于黛玉,她可以散散步,看看书,写写诗,累了去帐篷里歇着,或者兴致上来也可以学着骑骑马——想也知道,大观园与林府虽好,到底逼仄局促,住的久了连天空都变成了四方的,哪里比得上在这草肥马壮之时纵情奔腾来的畅快?赦生早挑好了一匹漂亮驯良的小母马备着,只待黛玉流露出想学的意思就顺手奉上——自然,教她骑马的只能是他。
完美。
千算万算,没算到斜刺里杀出来宝玉这个程咬金,赦生已然看到了计划全盘崩毁的晦暗未来,可使手段把宝玉弄出去他亦不屑为之。这世间有什么事不是打一架不能解决的?有那暗地里算计人的功夫,还不如多去校场练练拳脚身法。况且眼下这个节骨眼,黛玉已是恼极了他,宝玉若是再出个什么乱子,怕是她此生都不愿意再多看他一眼的。
属下缩了缩脑袋,再不敢说了。一路无话。待一行人行至庄子,已是薄暮时候。一群丫头婆子簇拥着黛玉香氛飘飘的进了大门,除了仆妇丫鬟们欠了欠身,正主却是看也没看立在门边往来瞟的赦生一眼,就在管家娘子的带领下向内院走去。宝玉下了马,疑惑的看看黛玉已走远的背影,又看看几乎要将嘴唇抿成一条线的赦生,沉吟了会儿,忽然凑近了几步。
赦生扬眉望去,神色不虞。
宝玉只觉英华烈气逼面而来,惊得心肝一颤。时至今日,他再不会傻傻的将对方当做当年臆想中的“艳若桃李柔弱落难”的番邦美人去揣测,见赦生神色不悦,便忙立住脚,倾身向前,悄悄的张口问道:“你和林妹妹吵架了,还是林妹妹和你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