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被逼远嫁,母亲随嫁,她顾念着婚盟不肯离开,只带了一个小丫头和一个厨娘在这里捱着,自问来日美满,倒不觉得如今清苦。谁知柳湘莲偏又允而后悔,大起大落之下,这一番绝望更不必说。尤三姐这一回是真的生了死志,不想死也死不成,一番恸哭哭诉之后,到底还是捡起赦生扔在地上的雌剑给了柳湘莲。见他垂目将雌剑收回剑鞘后便即慢慢的转身走出,她只觉得此身渺渺若浮舟,心灰意冷。
柳湘莲亦是心如乱麻。他起先听了尤三姐的传闻,心下便将她打入一无是处的淫妇荡娃之流。及至见她果真美貌,又有着宁愿一死以抗退婚的刚烈性情,便觉得那些不堪的传闻尽是误会,她实是一位清白无瑕的好女子,又后悔自己薄情太甚,险些错失贤德美妻。可果真听了尤三姐的哭诉,方知她美貌是真,刚烈也是真,对他一眼生情也是真,从前爱慕荣华轻浮无行失了贞洁却还是真,即便是适才的自尽,也是为的是她自己的无望,而非是有意向他明志……这心里便如同被打翻了五味瓶,酸的甜的苦的辣的泼在了一处,一时不知是喜是悲是笑是怒。
尤三姐之美貌、之性情、之情烈,委实令他倾心不已。可她旧日的无行,又委实令他闹心不已。若是赦生出手不及时,令尤三姐自尽当场,柳湘莲自是痛断肝肠。可她毕竟没死成,若要他乖乖咽下这口气,他却又委实煎熬难过。然而如今人也救了、话也说开了、剑也索回了、亲事也算是退成了,他这时要抽身而退,谁也说不得他有何过错,可果真要他丢开手去,他却又……委实舍不得。
该如何是好?没有人可以告诉柳湘莲答案。
赦生……赦生是急着回府的。退亲任务已然完成,余下的事他便再不关心。他每日三餐皆要和黛玉同吃,眼见此时日上中天,将将是用午饭的时候,他才不要黛玉等他半分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上章评论区的争议,作者菌就说俩事儿。
第一,在男性眼里,颜值和贞洁的杀伤力哪个更强?以作者菌阅直男文无数的经验……当颜值和个性魅力达到绝色等级的时候,所谓的贞洁真的没有很多妹子想象得那么重要。
甭低估颜值对异性的杀伤力,男女都是。其实想也知道,当年要是焦大在台上唱曲,哪怕他老人家功力如何精湛,尤三姐会不会怦然心动?要是还剑自刎的是傻大姐,哪怕她之前是如何的清白贞洁冤屈,柳湘莲会不会心灰出家?
很多的爱情啊,那就是看脸的。
第二,说别的都是假话,曾经拿着师姐的剑玩儿谁知单手去拿却险些砸到脚的作者菌喜欢尤三真的只因为一件事——作为一名生在了古代的非劳动妇女,单手拿一把纯金属剑加一个剑鞘,另一个胳膊肘还夹着一把纯金属剑,如此高难度的姿势居然走得动?!
居然还是个怪力女啊喂!
感谢人面桃花、眠王的地雷,神秀的手榴弹,爱你们么么哒~~~
☆、洽
嘿嘿嘿嘿嘿
作者有话要说: 熟悉作者菌的道友呢,都知道作者菌是道家思想爱好者,是道家不是道教,所以后者的标准就别拿来跟作者菌科普了。道家是有女性崇拜倾向的,自然而然,作者菌就是偏心女人。
尤三姐的问题呢,搁明清时期,往重里说是得沉塘,往轻里说该嫁人的照样嫁人,觉得不可思议的请自觉百度清朝牛人李四儿。而搁南宋以前,完全就不是问题。先秦时期齐国公主和亲哥搞骨科,唐朝崔莺莺婚前和张生有染,她们的老公说什么了?失节事大那一套直到朱熹才提出来,还是给宋徽宗宋钦宗献女人给金军糟蹋洗地的。不怨国君无能,只恨女人不肯自觉自杀,这套强盗逻辑666,不过虽然朱熹也算是古人,可更古的人也没必要给他创立的名节派背锅,忒冤枉。
搁现代呢,那就更不是问题了,跟姐夫鬼混当然该骂,不过这个搞小姨子的姐夫不跟着一起陪骂……是不是太偏心了点?
柳湘莲的问题就更有意思了。放在清朝,因为朝廷管制官员不得去青楼,所以男旦就成了替代品,在此推荐《品花宝鉴》,各色小受任你品尝。而柳湘莲可不是票友,他是公然扮了男旦上台,玩得还挺开心。真正的闺秀一听别人拿戏子比她都不开心,给你来一个喜欢扮戏子的当老公试试?什么深仇大恨要这样侮辱人?当然放在现代,就是民间艺术家了,对此不予置评。
还有眠花宿柳无所不为之类的,其中玩娈童这一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作者菌觉得没有,作者菌的盆友觉得有,反正不管是玩过还是没玩过,一句“男人嘛”就可以盖过去了。
他最严重的是第二个问题。原文“训有方,保任务不定日后作强梁”,脂批“柳湘莲一干人”,薛蟠说自己被劫时“柳二弟往那边来了”简直就是大型“迟来同伙赶来分赃却发现劫了熟人货物只好卖个面子劝和退还”的修罗场,打劫实锤。强盗这种行为,放在哪个朝代……
纯以现代标准看,两个生活作风一样的浪,柳还得去蹲班房;纯以古代标准看,两个生活作风可恶得各有风格,可惜尤只有在明清时期才有可能被沉塘,柳放在哪个朝代都重则丢脑袋轻则也还得去蹲班房。
作者菌一早就说了,谁也别嫌弃谁,懂?
想怼作者菌的,先统一下标准。要俗就一起俗,别拿着放大镜去看尤恨不能掘地三尺挖出所有黑料,又拿着高倍滤镜去看柳恨不得忽略掉所有黑料洗成一朵盛世白莲;要古代,咱可得专注明清,因为再往古里就没法批尤了;要现代,咱就清一色现代——只是提醒一句,无论古今中外,破坏社会治安罪可都是比生活作风不检点性质严重的。
公共平台,讨论请有理有据。咱们该上原文的上原文,该甩脂批的甩脂批,如果非要玩双标、扣黑锅、人身攻击,乃至拿着不知道哪儿来的同人文当红楼原文造谣污蔑的……
作者菌还有一顶现成的好帽子送给自觉对号入座嘴脸难看的某些君子。至于这顶帽子叫什么,谜底只等对号入座君入场再揭晓了。
我自问道得斯文道得逍遥,可既然粗鄙之人要是那么爱跟我死磕,我也不介意下场battle。
以上。
☆、无路
回去的路上,柳湘莲一直心绪不定。看在他是自己在此方世界唯一接近于“好兄弟”概念的人的份上,赦生于归家心切中分出了一半注意力,略一收缰,坐骑立时放缓了步伐。见他慢了下来,柳湘莲下意识的亦是勒马放缓速度,便见赦生侧头看来,凌扬的眉锋微皴:“亲已退,还有何不足?”
柳湘莲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来时他也曾构想过女家的反应,能用那春秋笔法隐去尤家小妹的劣迹而上赶着来攀亲,必是像饿狗见了块肥羊肉似的死也不肯撒嘴的。为此他不知事先打了多少软硬兼施明嘲暗讽的腹稿,好应对即将到来的刁难,谁知竟是半分也没用到,不曾浪费半点唇舌,退亲的目标便这么达成了。如此,他本应倍感快慰才是,如何又惆怅了起来,他却也理不清这团乱麻。倒是赦生略略一想,恍然大悟:“舍不得,便折回说清。”
舍不得。
一语惊醒梦中人,柳湘莲如遭雷掣,几乎克制不住冲动要调转马头回去,只是身体未动,脑海中已飞快的闪过一幕:灯红酒绿,花前月下,尤三姐眉眼生春,和一男子搂抱狎昵。那男子的脸他看不清,可能是贾珍,可能是贾蓉,亦有可能是贾琏,甚至还有可能是别人……心下一刺,柳湘莲立即摇头。
赦生扬了扬眉:“不是,就定心骑马。”说罢再不理他,只顾策马赶路。谁知柳湘莲虽摇头否认,可心事重重之状任谁都能瞧出,那座下马匹便益发的慢了下来。赦生只得随他慢行,眼见得火红的日头已在中天高悬多时,堪堪便要向西划去,胃里的饿火并着心底的烦闷腾腾腾冒个不住,赦生胸中那根象征耐心的纤细铁丝终于熔断,毫不客气的开口:“你是爽快之人,当断则断,莫要让人瞧不起。”
“黄兄如何看?”万千心绪被他这么直愣愣的一迫,柳湘莲忍不住开口相询。
“谁?”赦生故作不解。
“那尤家小妹。”柳湘莲迟疑道。
这才多大点儿功夫,已经叫上“小妹”了?赦生隐晦的斜瞥了他一眼,在对方察觉前恢复了目视前方之状:“真话?假话?”
“自然是真话。”柳湘莲怔忪道。
“真话便是——你素日只道娶妻当娶绝色美人,她难道不够绝色?”赦生道。以尤三姐的品貌,论仙姿隽秀固然不及黛玉,论神凝骨凛也不及元瑶,论雍容昳艳亦不及母后九祸,论妖娆性感也比不上玉蟾宫,可她的姿色、风情,却也是人类女子中少见的美人。若是从未相见便罢,既已见了她,心下有了一个尤三姐做尺子,柳湘莲想再寻出个比她更强的怕也不容易。便是寻得到,可既要容颜绝色、家世不低,又要冰清玉洁、德行无瑕,如此四美兼具的好女子,自有同样身家容貌品行样样俱全的百家相求,挑都挑花了眼,怕也是看不上柳湘莲的。
想起黛玉曾提过的一句古语,赦生福至心灵道:“‘求仁而得仁’,怨个甚?”
柳湘莲颇有些焦头烂额之态:“小弟虽如此说……可娶妻当娶贤,德言容功、贞静端庄,这不是妇人的立身之德吗?即便说佳人难再得,可那尤家小妹毕竟是宁国府的小姨子,和那府里鬼混过一番,若要我认了,岂不是要自认做那剩……”
“你嫌弃她不清白?”赦生单刀直入,截道。
柳湘莲沉默了下来。尤三姐的前事,在未与她晤面前他已猜出了九分,可彼时尚可激愤道出。待得果真见了真人,再要让他将那些事明白说与他人听,反而觉得实在难以启齿。他求助似的望向赦生,指望这位果决明快的好友能为自己指点迷津,孰料赦生却似是被戳中了什么厌恶之处般,反而冷冷的刮了他一眼,落下一句“你又何尝清白?”言罢竟是看也不看他一下,便纵马前头离开了。
尽管外表上渐渐融入了此方世界,可赦生内里依旧对此地的诸多荒唐风俗嗤之以鼻,这“清白贞洁”便是其中之一。以贞洁论,尤三姐固然失身在先,柳湘莲难道便是清白端方的君子?同样是纵情玩乐,尤三姐失身的对象贾珍再不济也是个三品威烈将军,而柳湘莲经历过的那些青楼女子、娇鬟美婢,又有哪个是有品有级的?柳湘莲自然可以鄙薄尤三姐出身不够高贵,甚至可以嫌弃她生得不够美,但以“不清白”一条作为鄙夷对方的理由,在赦生看来,他不但不够格,甚至全然没有那个资格。
再者,婚前失贞有个什么大不了的?长兄螣邪郎便是他们的母后九祸婚前所生,赦生自己亦是她婚前所怀,玄影父王还不是欢欢喜喜的娶了母后,还将他们兄弟视如己出?尤三姐再出格,也不及当年的九祸母后出格,照着柳湘莲的标准,母后还活不活啦?父王还活不活啦?银鍠朱武还活不活啦?螣邪郎和他还活不活啦?
真的爱上一个人,自然也会接受对方所有的好与不好。若是接受不得,一拍两散再不相见便是。总好过此刻的柳湘莲,又是对对方的美色牵肠挂肚念念不忘,又要鄙薄对方为人,如此举棋不定全无气魄,徒然令人厌烦!
赦生带着几个长随绝尘而去,剩得柳湘莲和杏奴二人二马立在路中央。柳湘莲两道英挺的剑眉久久的纠结在一处,颇觉茫然:“我何时不清白了?此话从何说起?”
杏奴又哪里知道?只赔笑道:“二爷,这大日头晒着忒毒辣,咱们还是先回家里?”
呆矗在大街上总是不便,柳湘莲闷闷的回到家中,解下鸳鸯剑搁在桌上,盯着看了半晌,发出了极沉而长的一声纠结叹息。
一语怼得柳湘莲失了神,赦生恶劣的心情总算转晴了些许,然而也没保持上多久的功夫,因为方一下马,赦生便敏锐的感应到了府中多了几道不应出现于此地的气息。
男人的气息。
确切的来讲,是宝玉和常跟在他身边伺候的几个亲随的气息。
手微微一顿,赦生旋即将缰绳甩给了长随,大踏步的向内赶去。才走了几步,便看见雪雁在边上张望,望见他忙跑了过来:“姑爷,我们姑娘现在东花厅。刚才宝玉来了,姑娘就让人把饭食摆去了那里。”
“他来做什么?”赦生脚步胜风,语气嫌弃。
因他走得太快,雪雁不得不小步跑着追赶,闻言气喘吁吁的道:“好似是出了什么事。我一早被姑娘打发出来在这里候着,只看到宝玉急匆匆来,神情很不好的样子,后头春纤便过来传话,说看到姑爷你回来就告诉你不必去房里一起吃饭了,改挪去东花厅。到底为着什么事,春纤也没告诉我。”
赦生每每外出,即便是早早说好哪个时辰回来,黛玉也要让雪雁早早候在二门边,只要看见他的影子远远出现,便打发小丫头跑来通知她他归来的消息。新婚的小夫妻,其两心无间、亲密无俦之处,便是能早知道对方消息一分也是好的,是以阖府上下除却暗笑两位主子感情真好外,倒也对这看似多余的布置别无二话。今日能及时告知赦生宝玉到来之事,倒也是凑巧。
既有了雪雁的提醒在先,心下有了准备,待得进了门,远远望见宝玉与黛玉隔桌垂泪时,赦生也没露出意外之色。他素知二玉自幼一同长大,其情分深厚,寻常同胞兄妹亦远不及,往昔虽曾醋过,可如今他与黛玉名分已定,心意相通,又深知二玉为人,往日便四下对黛玉说过绝不介意多出宝玉这个“通家之好”来,此刻自然也不会因这似乎过于忽视男女大防的情形而心生芥蒂。只是免不得对宝玉在“又不识趣的来搅和自己夫妻二人清闲生活”的嫌弃外,又多了几分“平白无故又惹我娘子掉眼泪”的弃嫌来。
黛玉一见他来,忙揩掉眼泪,只是眼圈仍红着,颤抖着嘴唇微微的笑道:“你可算回来了,大毒日头底下跑了这半天,必是又饿又渴的,赶紧喝口茶、吃些东西歇歇吧。”宝玉也擦掉眼泪,勉强笑着打招呼:“黄兄,经月不见。”
赦生点了点头,一言不发的入座,洗了手,连喝了三杯茶,便闷头开吃。宝玉张了张口,似欲说什么,黛玉却知道赦生在饿的时候素来是听不进去话的,当下微微一摇头,宝玉便闭了嘴。赦生一口气吃到八分饱,方觉得缓过劲来,扫了眼无心动箸的二人:“究竟为了何事?说罢。”
二玉对视了一眼,却是黛玉先开口:“前几天探丫头出阁,各家亲戚都去送嫁,我和迎丫头坐得近,便说了会子话,当时只觉得她整个人木木的,很没精神。出嫁的女儿家难免会有一二委屈,我便想着问个究竟出来,能帮衬的便帮衬,能开解的也好开解一二,她却又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一个字也不肯说。她原是最吃亏不过的性子,最不肯惹是生非,宁可自己委屈也不肯张口,便这样还能让我瞧出委屈来,必是被气狠了。但她若是不肯说,我也是无法,只好央着凤姐她们留神打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