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的吩咐,奴婢敢不肝脑涂地去做?再说了二姑娘那样可人的性情,奴婢也心疼呐!”吴嬷嬷忙表忠心。
元妃点了点头:“下去吧。”待她将退出时忽又出声,“前儿得了些高丽参,本宫已命拣好的拿出来些,再找了些滋补的药,你回去时一并给二丫头带去。叫她好生调养身子,早日有了喜信儿才好。小夫小妻过日子跟玩儿似的,总要有了儿女,才算成了人。我这做大姐姐的心也就可以放下了。”
吴嬷嬷的脸色顿时僵住,只觉一腔热腾腾的欢喜被兜头一盆三冬雪水浇了个透心凉,心跳七上八下的扑腾了好会儿,才勉力堆出笑脸来:“竟是没有娘娘想不到的事!二姑娘和孙绍祖感念娘娘的一片苦心,也该好生过日子,早日儿女双全才算懂事了。”
元瑶但笑不语,心知吴嬷嬷已然明白了自己的暗示。
迎春那性子惯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亏的是平和温柔不生事,只要给她一个盼头,但凡差不多的境遇都能糊弄着过下去。孙绍祖太不是东西,即便是改过,便是冲着他过往糟蹋女子、草菅人命的罪过,元瑶便绝不能容他活着。但若径直弄死他,迎春少不得还要守寡,无依无靠的岂不糟糕?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这条纲常虽是糟心了些,对于迎春这种扶不起来的懦弱性子来说,倒也不是全无用处——但凡让她有个依靠,不管那是父是母,还是丈夫婆婆,亦或是儿女子孙,只要那是个主心骨,就绝不会过不下去日子。至于那主心骨是谁,迎春倒也不计较那么多。那孙绍祖虽然可恶,可总要让迎春有了儿女可守,才是动他的时候。
既如此,莫不如暂时先留着孙绍祖,权当是给迎春留个借种的工具,待迎春的子嗣略长大些……
那孙绍祖便可以收拾收拾去地府,在阎王爷面前,为生前犯下的那一笔笔罪债作个了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师门戒律,对付凡人只能借助世俗的规则,而以君权压制夫权并不算贾元春这个身份自己的本事,这是元瑶不开心的地方。而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大团圆结局或许大部分人喜欢,但当她听说了孙绍祖的恶行后,在这位浪子还没回头的时候便预定了他回头后的死期。
这便是元瑶的脑回路。
感谢眠王、此间有妖二位亲的地雷
☆、各缘
一反从前的闭门不出,迎春渐渐出来在各府间走动。孙绍祖几乎一次不错的亲自来接,倘或哪回实在有不能耽搁的大事,也必要差人来跟迎春回明白。其表现之温存体贴、之规行矩步,几乎可用“脱胎换骨”来形容。这令深知他性情的同僚老友们纳罕不已,不是没有明里暗里的刺探过,然而孙绍祖只道:“过去是我糊涂了,脂油蒙了心才做了许多混账事!前阵子跌了腿在家养着,才知道她的好处。”众人又哪里会想到这位平素飞扬跋扈无所不为的武夫到底是如何跌了腿,又是怎么在家“养着”的,只道是贾太太温柔贤淑,使尽了温柔手段,终于哄得他浪子回头,一时传为美谈不提。
自元妃接手迎春之事,黛玉便放下心中大石,只是旁人能被欺瞒过去,她又如何不知元妃性情?这位大姐姐的性子,说好听点儿叫清绝孤傲,说狠一点叫不留余地,纵使碍于迎春一时不便动手,也必不会放孙绍祖一生安乐下去。倘使迎春因孙绍祖今日之好而芳心深陷,他日一旦元妃真正处置了孙绍祖,她又该如何凄凉痛楚?
一念及此,未免又生出几分忧思。然而转念想到,大姐姐身为修真炼气之士,本就非久驻尘世之人,只因与原来的元春姐姐有二十年之约方才羁留宫中,纵能看顾二姐姐几年,也不能照顾了她一生去。若为长久计,仍得要二姐姐自己立起来。
想通这一点,黛玉便常往孙家探望迎春,每每出言试探点拨几句。而迎春言谈举止间虽温柔依旧,提起孙绍祖的态度却总是冷冷淡淡的:“就这么着过吧。没有了娘娘撑腰,我便和那锦屏一样,早不知道埋在哪一处去了!”
哀莫大于心死,出嫁前怀着多少甜美的期待,被击碎时便怀了多少悲苦的失望。心既早死了,又哪里是轻飘飘的一句“浪子回头”所换的一时的做小伏低可以弥补的?何况眼前的这份做小伏低,是看在她背后的贵妃的强横上才勉力所为,还是看在她这个人的份上真心所做,明眼人皆知。迎春只是懦弱,却不是痴傻,哪怕这份清醒与明白所带来的惟有更深的凄楚与失望。
见她如此心灰,黛玉亦觉凄凉,只好转开话题,聊起了别的:“二姐姐帕子上的花样子倒是别致,看着便觉眼目清爽鲜亮。”
迎春这才笑了笑,眸光也随之明亮鲜活了些许:“这是司棋的主意。她说外头桂花树上那窝黄莺看着可爱,比着黄莺落桂枝的图景描出的花样,我才……”正说间窗外风起,卷着芳馨桂香透窗沁入,花落之声绵密如雨,芬芳满室,本是极有诗情的一幕,迎春却只觉得一阵呕意自胸间泛起,当即捂住了嘴。黛玉看在眼里,蓦然意识到了什么,忙过来帮她拍背:“你莫不是……”
好容易捱到呕意过去,迎春懵懵然的以手抚腹,神情间是初为人母的丰润柔和之态,只有眼底是沉沉的暗。吴嬷嬷则在旁笑得一团喜庆:“郡君猜得没错,咱们太太的月信是有一月的功夫没来啦!”
眼睫惊花飞羽似的一颤,黛玉握住迎春温软的手,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支吾再三,仍是道不出一句“恭喜”。
生而为女,想要纵心快活,是有多么难呀……
她幽幽的想着。
难道非要磨平了所有的清鲜灵秀,只存着胸口的一口浊气,槁木死灰一般的于这四方囚笼中苟延残喘过上一辈子,纵有满腔苦楚也只是自己的事不可么?生,微末不为人知;死,亦是卑微不为人识——仿佛这繁华尘世、软红千丈,一切的快活从来都不属于她们一般。
相形之下,能嫁得如意郎君、保全天性喜好的自己已是罕有的幸运,可举世之间,如她这般幸运的女子又有几人?
自成婚后,黛玉的整颗心都浸溺于繁花烂漫的甜蜜之中,生活为她打开了一副无瑕无缺亦无忧的淳美画卷,似乎一丝一毫的阴霾都当与她无关。迎春暗沉的眼神便似一道惊雷,自中辟开了她圆满无忧的生活画境。
车声笃笃,所经之处行人纷纷避让,黛玉坐于车中只顾凝神沉吟,回到家中,赦生却也在盯着手中红笺出神。黛玉很少见到他露出类似的表情,似是事出意外的诧异,又似是早有预料的洞彻,甚至唇角还含了几分忍俊不禁的笑意,一时间将秀艳俊逸的面容生生憋出了几分扭曲之感。
黛玉见状,不觉将心事淡淡放下几分,转问起他来:“你在笑什么呢?瞧你的样子,怪里怪气,瞧着怪不好看的。”
被妻子径直指出神色古怪,赦生立即端正了表情,手下自觉地将红笺朝起一扬。黛玉已走至他身后,略前探了身子,赦生这么一伸,正好将上面的内容明明白白的摊在了黛玉的眼前。她定睛一看,却是一张婚礼请柬,上面尽是些花好月圆的吉祥话,原也无甚出奇,有趣的是婚礼的主角——一个是柳湘莲,另一个赫然是尤氏。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前些日子柳湘莲大动干戈带着赦生上门去退亲的姑娘……便是姓尤的吧?
一时间,黛玉的神情亦变得古怪起来。
被退亲的小尤氏原是宁国府尤氏夫人的小妹,与偷嫁了贾琏做二房、被凤姐一番调度转嫁了外地富商的尤氏二姐是同母所出,便是她与柳湘莲的婚约也是时为尤二姐丈夫的贾琏居中所牵的红线。这些内情直到柳湘莲退了婚黛玉才知晓齐全,然而彼时尤二姐已远嫁他乡,退了亲的尤三姐亦与己方再无牵连,她又与二姐妹并不相识,除却感慨几声外,便也再不理论。
可谁能告诉她,此尤与彼尤,可是同一人?若非同一人,那柳湘莲兜来转去,毕竟还要迎娶一位尤氏入门,这缘分也太过牢固不破。若是同一人,这婚事定了又退,退了又定,到底还是他俩共结白首,折腾这若干来回,当真是何苦来呢!
“这中间还有什么新鲜文章,是你知道、我不知道的?”黛玉借着居高临下的身位,倾身倚住赦生的两肩,目光晶亮,“快快说来听听,别让我急着。”
赦生的唇角又上扬了几分:“二人之般配,远高于彼此想象。”
原来那日柳湘莲回家后一直闷闷不乐,他本意只为退亲,现在能轻轻松松的退掉这门亲事,照理说该喜气盈胸才对,谁知接下来的日子里,他居然神思不属起来。不管是处理生意,还是跑马放鹰,都唤不回多少喜乐的情绪。直到又一日的晨光映亮帐帷,睁开双目的第一眼,悬挂壁上的鸳鸯剑便撞入视野,他才蓦然意识到,这些天自己居然有意无意的将这件往日随身不离的家传宝物挂在了卧房壁上,再未摘下过。
前阵子颇下了几场雨,想来剑身必沾染了水汽。再锋利的宝剑,若不经过仔细的养护,也会蒙上晦暗的锈迹。如此怠慢传家宝物,实在是不肖又不恭。柳湘莲心下暗叹一声,却不知道自己在怅然什么,只起身下地摘了那剑,取了细软的鹿皮细细的擦拭着剑身。
鸳鸯剑是他先祖铸造,传至柳湘莲,已历两百余年,仍旧明耀湛然,锋芒清利如快雪,实与每代主人的细心养护是分不开的。中间将其作为聘定之物交出时,想到闺阁女子必不会打理此剑——剑为兵器,素来不受闺阁喜爱,偶然陈设屋中,也是作为点缀而已,又有哪个女子会关心内里的剑身是否蒙上锈迹?可怜爱剑受屈,非婚后完璧归赵回到柳家不得恢复昔日光彩,柳湘莲也不是没有为此而心痛过。谁知那日尤三姐自刎之时匆匆看去,雌剑明若秋水寒霜,竟是被照料得极精细……
而这柄被照料得锋芒明湛的鸳鸯雌剑,却险些沥上了她的血。
“铮锵——”
清响声振,却是柳湘莲失手将剑掉在了地上。
来不及吩咐小厮备马,柳湘莲亲自跑去了马厩,解了自己的马翻身上背,如飞的赶去了尤三姐家。开门的依旧是之前的中年妇人,整座宅子萧瑟清冷,再寻不出第二人。原来那个丫鬟已被尤三姐做主嫁了人,中年妇人是尤二姐嫁走后三姐专门雇来的厨娘,原看在她是个无儿无女却立意守节的寡妇,不易生是非,才雇来家中,如今便依旧留着守宅子。至于尤三姐自己,已然削发为尼,遁入空门。
得知这一消息的那一刻,哪怕柳湘莲诨号冷二郎,公认的冷面冷心,也不由心下一空。“她……可有话留下?”怔然良久,他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心下五味杂呈。
“也没什么话。”妇人想了半晌,补充道,“还真有一句,说是‘可惜了从此往后是听不成那谁的戏了’。”
“谁?”柳湘莲莫名有些心热,紧张的追问。
妇人竭力回忆:“谁来着?好像叫什么秀……什么羞……对了!叫芳林秀!”
仿佛被一只文彩耀目的画眉鸟儿用鲜嫩的喙轻轻的啄了一口,刹那之间,柳湘莲只觉得整个人的每一根头发丝、每一脉血液、每一处皮肤,都在酥麻的激情中克制不住的震颤着。
芳林秀!芳林秀!芳林秀!
这个曾倾倒京师的名字早成了风尘满面无人识的陈年旧迹,谁曾想到,这深宅闺阁之中,居然还藏着一位念念不忘者!三妹她居然也是芳林秀的戏迷!
作者有话要说: 知道尤三姐和自己居然萌的是同一位爱豆的那一刻,柳湘莲溃不成军——不是一见钟情,而是——冷圈道友找个同好有多难你们造吗!
顺着评论区的微博信息找到了那条把本文挂在了雷文吐槽中心的微博,意外还发现好几位道友在底下给掌心花卖安利,想到最近的更新频率,作者菌实在是又感动又不敢动,赶紧裹着小被子更新一章!
ps,作者菌的姬友恋上冷的雪(现名香菇龙虾)最后一次出赦黛视频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嘤嘤嘤!
感谢人面桃花、眠王的地雷,神秀的浅水炸弹,爱你们么么么哒~~~~
☆、渐远
芳林秀原是卿云班的一名青衣,他的唱腔明快爽落,姿态飒然而别具韵致,十年前也是名噪一时的名旦。然而嗜酒如病,没两年就损了嗓子,彼时青衣行又有北方秀声名鹊起,后者扮相娇俏柔媚,唱腔软媚似莺啭,举手投足媚态横生,直令人观之如醉,堪有压倒天下妙伶之势,众人痴狂追捧至于,哪里还有人记得有个芳林秀的存在?可怜一代名伶,只能在一些粗陋无文的暴发新荣之家的堂会上亮亮相了。
柳湘莲之脾性原也与他人不同,以他的眼光去考评,芳林秀如今的嗓子固然不如成名时那般清亮,然而唱功更增,配上这略显哑意的嗓音,不仅不觉难听,反而如那秋雨脉脉,清冷幽沉,别有妙韵——惜乎时人不赏,埋没佳伶,反将那风尘俗物视为尤物。
从前碍于囊中羞涩,柳湘莲只能暗自顿足,却无可奈何,如今已积攒下不少家资。之前帮赦生操持完婚事后,便想着把芳林秀从卿云班中买出,请来家里供奉,谁知他竟已自赎了身,不知往何处安身去了。与思慕多年的伶人缘浅至此,每每思及,都令柳湘莲扼腕不已。
他本以为,这份四顾苍茫的孤独心情,无人能懂。
马蹄声促,柳湘莲调转马头,直奔妇人所说的尼庵。
“我把过往干过的事一股脑儿跟她抖了个干净。”后来,柳湘莲跟赦生如是交代道,“青楼楚馆也曾是我柳二郎成年累月歇觉的所在,巨啸绿林之事,从前未与黄兄结识时我也曾做过几回,若非如此,也结识不到那许多道上的兄弟,只瞒着京里的一干朋友不知道……”
“跟女人说这些?”赦生看他的眼神有如看一只先天不足的白痴。
他从不相信什么“女子本弱为母则强”之类的屁话。事实上,每天一出门看见鬼族的华颜无道扛着大板斧将校场上的一干魔将打得嗷嗷叫,一回家看见自家母后端坐王座之上八风不动的将大小国事处理得井井有条,而自家父王只得娇弱的瘫在病榻上咳咳咳——任何一个自小如此长大的魔,都不会产生如此离谱的认知。
然而此界女子皆柔弱——自然,黛玉和元瑶那个怪胎除外,虽然据黛玉说,后者快把自己的养女带成了又一只蛮横的怪胎——可此界女子确实泰半娇柔,见点血都要吓得面如白纸抖如筛糠,得知面前一度心慕的俊俏公子居然还是个绿林土匪,还不被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