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赦生在外将障碍清扫一空,黛玉行事便更觉优容自如。入冬以后,京中大雪不断,往往前一场雪方消去了冰色,下一场雪便裹了席天盖地的琼瑶乱絮霏霏漭漭的盖下。冬至的那天,黛玉邀请了许多热心参与文集编订的闺阁俊秀来家中做消寒会。因而无园位在京畿,大雪填道之际车马来往不便,赦生的宅子则是他们夫妻共同生活的地方,才不能拿来招待女眷,故而那会客之所便设在了林府。
时至今日,黛玉已隐然有了闺阁文坛宗主的气势,请帖一下,各家闺秀纷纷登门,冷淡了许久的赵宜弗也在其列。如果说黛玉锋芒初露时赵家限制了赵宜弗与黛玉的往来的话,随着黛玉不停地主动掀起轩然大波又无一例外的安稳渡过且地位事业日固,哪怕名声比先前又恶了数倍,赵家反而允了她与黛玉的交游。
明眼人自然看得出,折腾到如今的局面,郁离君的声势眼见得已不可挡,与其龟缩在旁说那些吃不到葡萄倒说葡萄酸的话,不如乘着她的东风,让自家的姑娘们也趁机捞一把才慧名气,也算为宗族生色。至于会不会损了贞静名声……横竖有郁离君在前头冲锋陷阵,枪打出头鸟,不损后来人,怕个什么?
再说了,便是拦着不让去,难道自家姑娘的心眼便不活动了不成?诗礼世家教养出来的女儿,哪个当真是省油的灯?这些日子郁离君闹出来的风声一波连着一波,吹得自家姑娘的眼睛都水灵灵得发漾。也就是碍着父母尊长的严训不敢当面凑热闹,私底下天知道心向往之了多少回?赵家的老爷、夫人也不是瞎子,索性顺水推舟,随她去吧。
作此想法的不止赵氏一门,赵宜弗下了轿,粗粗一眼扫去,便在同来者中辨认出了好几个熟面孔。赵氏清贵,赵宜弗所熟悉的自然也是门风清谨的世家之女,几个姑娘对视一眼,皆是会心一笑,凑在一起拾阶而上。
筠萱堂的朱帘甫开,赵宜弗便觉一缕冷艳幽芳扑面而来,在唇齿间徘徊不去,定睛一看,原来堂中央以粗瓷大瓮供着一本八尺来高的红梅,虬枝粗者如游龙腾挪,细者如刀剑峭立,其花色若丹朱,红得好不精神。只是看着,便令人觉得眼目一清。
而在梅影之侧,黛玉正与一个姑娘说着话。赵宜弗悄悄瞧去,见那姑娘生得秀目丰颊,眉宇间透着勃勃英气,说话时神采飞扬的样子,使人望之而解忧:“她们昧了姐姐下给我的帖子,瞒着我消息,当我不知道——哼哼,他们猜也猜不到,韩家妹妹一早儿的就把姐姐办这消寒会的消息知会我了!”说着牵起了一旁抿着嘴直笑的文秀姑娘的手,“这不,我早早的跟家里打了招呼,说是要去寻韩家妹妹玩,到了她家,就挤在一辆车上过来了。凭她们再怎么想拦着我,倒是拦得住呢!”
黛玉有些动容:“原来竟有这许多曲折,真是辛苦周妹妹了。周妹妹这片拳拳盛意,我记在心里。只是回府后,周妹妹怕是难交待呢。”
那姑娘活动了下脖颈,语气轻松:“理她呢,不过就是拌顿嘴,还能把我活撕了不成?至多挨上几下,就我家母亲那点儿拈针绣花的力气,连她养的那只花点子小京巴都打不疼,我怕什么!”
一旁的姑娘笑她:“就你气力足!谁不知道你打小儿跟着姑父拉弓骑马练筋骨的,活生生的练成了个假小子,全没一点儿斯文样儿。难怪姑妈放心不下,老要把你放在眼珠子跟前盯着,我都看不下去呢。”对她的抱怨,那姑娘回以嘻嘻一笑,得意道:“你也就是嘴硬。说是看不惯我,不还是帮着我从家里溜出来啦?”
赵宜弗认出二女乃是周将军家的二姑娘与锦乡侯家的四姑娘。锦乡侯的姐姐嫁给了周将军,正是周二姑娘的母亲,故而周二姑娘与韩四姑娘是实打实的表亲。只是与韩四姑娘的温婉秀雅不同,做表姐的周二姑娘却是爱武装胜于爱红妆的。若论执掌家务、针织女红,有韩夫人强按着头命学下的底子,周二姑娘样样倒也不弱于人,便是诗文也来得,奈何天性跳脱豁朗,看着别家姑娘吟风弄月、曼声细气,她总要望风而逃,因此京中闺秀倒有大半和她合不来的。奇怪的是,这般不耐文事的性子,她却与韩四姑娘要好得堪称亲密无间,连亲姐妹都要靠后。
赵宜弗记得清楚,从前周二姑娘对态度娇婉袅娜、工于诗文的黛玉是十分的敬而远之的,何时起,两人竟要好到了前者不惜违抗母命逃家也要应约的地步了?而韩四姑娘向来是有名的娇怯腼腆,没想到内里竟是这等胆大妄为,敢冒着触怒长辈的危险拐带了表姐逃家,这等离经叛道的行事态度,倒是与林姐姐颇有几分神似。
物以类聚,这话真是无错。
倒是她自己……自琅嬛文宴上黛玉文压四座后,家中便命她与黛玉疏了往来。黛玉又与哪些人要好,原也不干她的事了。现下黛玉好容易熬过艰难闯出了局面,她才趁热灶似的赶了来,嘴脸也忒难看了些。
想到这里,赵宜弗不由顿在了原地。同来的姑娘们已过去与黛玉问好,独有她怯生生的站在人堆外,有些落寞,望着其他人开怀明媚的谈笑风生,又有些艳羡。正自满心委屈,忽见黛玉在众女簇拥下向她招手:“傻站在那冷地里做什么?这边才暖和,快过来坐着。”
一个娟秀的丫鬟忙过来为她引座,她认得那是黛玉最倚重的大丫头紫鹃,不由略觉尴尬的缩了缩身子。紫鹃似未察觉她的讪讪,笑容暄暄的道:“我们姑娘记得四姑娘爱吃鱼,可巧得了上好的关东鱼,特吩咐厨下把那鱼头做了来尝鲜呢。”
时人重关东美食,尤以鹿、鱼两样为最。但关东地僻路遥,肉类不易保存,总要等到入冬,道路冻得坚实,才能实现大量运输。关东大鱼个头极大,差不多的都有三丈来长,肉质极嫩极滑,头骨尤为味美,能与等量的燕窝比价,哪怕是在赵家,这也是不易得的佳肴。有美食做引,赵宜弗心底那点抹不开的小别扭顿时烟消云散。紫鹃把她引到了黛玉左手边的位置,右手的位子坐的则是位年纪与赵宜弗略小一些的姑娘,生得容态清冷出尘,她认得那是黛玉年纪最幼的表妹、贾家的四姑娘贾惜春。
原来在林姐姐的心里,我仍是和她的姐妹一般吗?赵宜弗呆呆的看向黛玉。因堂内暖和,黛玉只穿了件俄罗斯紫羔的皮褂子,那皮毛卷曲黑亮,衬得她淡而秀的眉目委实嫣润如画,感觉到赵宜弗的目光,黛玉向她温熙一笑。
赵宜弗心满意足的坐下。
一座尽欢。
这厢花光秀艳笑语融融,而数千里之遥,钟山北高峰峰巅之上,却是一派天风高旷朔雪如迷的肃杀与苍莽。元瑶以元神态飘身浮风雪空中,昂首仰望着浩渺苍穹,久久,仍是锁紧了双眉,无法开释。
在她的元神融入世界结界的那一刻,世界之道固然为她打开了参悟天道玄机的终南捷径,她的元神却也对世界之道做出了一点看似微小的改变——她本为纯阴玄冰之体,受此影响,此方世界的气候在这两年间已渐转酷寒,达官贵人身居锦绣膏粱之间自无所觉,然天下生民已受其殃——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长此以往下去,祸患无穷。
此结,应如何解?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又叫做“林妹妹的后宫团建之正宫赦生在劈门后援会会长元瑶在吹冷风篇”
关东大鱼、俄罗斯紫羔的描述皆参照邓云乡先生的红楼民俗类研究文章,非作者菌杜撰
感谢人面桃花、意夏琦、眠王、夏夏夏四位亲的地雷,么么哒
☆、极乐
上一回睡到日晒三竿自然醒是什么时候来着?
宝玉记不清了。似乎自打应了自家大姐姐的要求去考功名开始,他就头也不回的踩进了泥潭,腿脚拔也拔不出来了。起先是焚膏继晷的读书、写八股,终于在磨去了半条命后考上了功名——谁知又因为表现得过于出色而被选进了翰林院。
好容易因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浪荡德行把老夫子们起了个够呛,把他从翰林院里踢了出去,家里偏又给他活动了个六品的巡城御史做。好在这官儿清闲,去不去都不甚打紧,连俸禄带养廉银还有一千三百多两的银子可拿,勉勉强强算是实现了经济独立——谁知又因为闲极生动写了小说,自己给自己挖了坑跳,一入填坑生涯深似海,从此悠闲是路人,唉。
冬寒凛冽,比不上截稿死线已过的压力迫人,宝玉一连半月把自己关在外书房拼死赶稿。让人心猿意马的红袖添香是没有的,研磨倒茶的是茗烟和锄药两个小厮;什么山珍海味,吃在口里都味同嚼蜡——清心寡欲得俨然快要成了佛。待将最后一笔划完,往椅背上一倒,感觉整个人快要熬成了一张皮,软软的挂进椅子里了。
快来点儿好事,让我乐呵乐呵吧……
怀着某种接近于油尽灯枯的兴奋感,他迷迷糊糊的想道。于是门被拍开,一股子冷风吹得他透心凉,小厮墨雨跑了进来:“二爷,老太太叫你去荣禧堂,说是来了好多亲戚,让你去厮见厮见呢。”
若来得只是男子,叫他去一会的必然是贾政。换做贾母特地使人来叫,那必然是有新的姐姐妹妹来了!
刹那之间,冰消雪融,春暖花开,枯木生芽,换了人间……宝玉脱兔般伶俐的跳将起来,扯过大氅自己胡乱的披上,一溜烟的往里跑去。一进荣禧堂,果然锦绣灿烂的站了一地人,除却两名中年妇人正与贾母、薛姨妈、王夫人说话外,另有四位少女正围着三个年轻女子说话,一个丰颊雪肤、鬓发如云,正是宝钗,一个形容稚气,气韵出尘,正是惜春,最末一个正背对着他,体态纤若柔柳,仅是背影便觉娉婷入骨。
宝玉呆了呆,满心欢喜翻作了另一番欢喜滋味,快步过去向上首的几位长辈一一问过了安。贾母指着两名中年妇人道:“这是大伯母的嫂子,这是你珠大嫂子的婶子。”宝玉忙一一行了礼。贾母一见宝玉便是眉开眼笑:“这孩子打小身子骨单弱,混在姑娘堆里长大的。他老子总怕把他惯坏了,谁知道长到现在,读书读的也不坏。我打量着今儿天冷,还只顾读书写字的,也不怕把人给弄病了?才叫他回来松散一日。两位亲家太太可不要觉得拘束,横竖把他也当个姑娘就完了。”
两位夫人连道不敢。宝玉陪着她们说了几句话,听她们谈起了“原该前年就北上,谁知头一年遇着大雪封江,船只开不动,去年又遇着悼晦王谋乱,各地乱糟糟的不太平。捱到前几个月才启程,半路上又遇大雪,好在路已走了七八分,换了骡马才慢慢的到京城”之类的话,便悄悄地退身折去了姑娘堆里,笑道:“林妹妹几时过来的?我竟不知道。”
那纤弱者闻声回头,果然是黛玉。只见她似是想到了什么趣事,忍俊不禁的道:“因着前几天招待了四妹妹一回,她嚷着说要还席,定的日子就是今儿,可巧来了许多姐妹,也是未曾预料之喜。只是你如今忙得很,哪个敢搅扰你,万一误了你交稿,回头鸿崖书肆又像两天前那般被买书人踏平了去,岂不是天大的罪过么?”
宝玉轻咳了一下,转向宝钗道:“这几位妹妹眼生得紧,不知该怎么称呼?”宝钗笑了笑,拉过最左边衣衫朴素的少女:“这位是邢家妹子。”接着是中间两位面目颇为相像的少女,“这两位是李家的两位妹妹。”最后是自己身侧的少女,“这是我的小妹。”
宝玉但见邢家姑娘荆钗布裙不掩清艳,李家双姝眉目灵秀娇美,薛家小妹生就了一副难描难画的绝色容貌,不由大是赞叹。宝钗道:“咱们的诗社已有些日子凑不齐人,今儿恰是正经社日,不但你和林妹妹都来了,还聚齐了四位新从远地来的诗翁,不起一社都对不起这难得的齐全,你怎么看?”
宝玉还能怎么看?自然是喜出望外,只是略想了想,又记起三人:“这样的热闹,可万万不能少二姐姐、三妹妹和云妹妹。”
“哪里敢忘了她们?”李纨插口道,“除了二丫头要养胎,不好出门吹风,剩下两个老太太早使了人去接了!”又顿手而笑,“之前四丫头商量还席的事,我因见这两天雪下得好看,芦雪庵那边看雪最好,就早早的叫人过去把屋子收拾暖和了。咱们吃过了饭,就过去拥炉作诗,如何?”
香菱本站在一旁,一听到作诗立时过来,笑道:“不可少了我的,哪怕是叫我坐边上给太太姑娘们誊诗,我也情愿。”
“才少不了你的。”黛玉素爱香菱为人,且与她有师徒之分,当即牵住她的手,瞥向众人,忽地展颜而笑,“可惜只有凤丫头闷在屋里,连门也不敢出。我们逍遥自在,倒把个堂堂的诗社监察御史剩在一旁,怪寂寞的。”
李纨叹道:“她打三个月起身子就不爽快,好在这么些天都忍了过来,再咬牙多忍几个月也不算什么了。”
众人说着话,不一时史湘云与探春也来了。有湘云在,热闹劲儿登时涨了一层不止,黛玉见她拉着薛家小妹宝琴的手说长说短,不由摇头而笑:“偏这咬舌子爱说话,谁不知道你打心眼里爱她们,何必‘爱’妹妹长、‘爱’妹妹短的?”
史湘云横了她一眼:“我听人说林姐夫在外头也是要强得不行,怎就管不住你这张嘴呢?”
黛玉毫不客气的回以戳戳她的额头:“他倒是敢呢!你呀,也别光说我,嫁妆绣得如何了?横竖来年就要过门,可清闲不了几天就人有管你了呢。”
“怎地你也这般不正经起来了!”史湘云脸红了红,拍开了她的手。
眼见得两个昔日自己看着长大的姑娘如今各有归宿,李纨心下颇有感触,叹道:“姑娘们见天儿的年纪都大了,自然和小时候不同。你和林妹妹,还有迎丫头、探丫头,已经终身有靠。”指了指薛宝琴,“她是许了梅翰林家,这回上来就是为着完婚的。”看向宝钗,“你家大哥的亲事忙完,就要轮到你。”又爱怜的望向李家姐妹与邢岫烟,“她们三个也留不了几年的光景了。”惜春往后缩了缩。李纨瞧见,当下笑道:“四丫头躲什么呢?下回秋闱,咱们娘娘少不得要给你逮回来个夫婿。”
宝玉生平最是喜聚不喜散,听了李纨的话,仿佛望见了这群姐妹一个个离去四散、红颜萎悴的未来,原先的一团喜气不由转为黯淡。偏李纨还火上浇油的来了句:“便是宝玉,别看他现在还在咱们脂粉群里混着,过段时候说了亲,就得换成他媳妇跟咱们说话玩笑,哪里还有他在里头混的道理?”
她说的本是常理,宝玉听后却觉得心如刀绞,连带着容色也霎时惨然。黛玉瞧见,忙牵住了史湘云的袖子:“瞧瞧你,都是你口无遮拦的,才招来大嫂子这么多话。”史湘云正待反驳,顺着黛玉的目光看了看,也忙转口:“是我的不是,今儿作诗,罚我多做一首,如何?”黛玉笑她:“这里题目还没定下,你倒先给自个儿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