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像蒋凌西，锻炼完了洗个战斗澡就行，就喜欢夜里运动完了，泡得筋骨懒散地上床去睡觉。
不管什么运动，都是。
隔着手机，两个字、三秒钟，都能勾得蒋凌西魂不守舍，似乎能从屏幕里看到往日里同居时，那个时常懒懒趴在浴缸边缘、雾气缭绕中熏蒸得满面绯红的颜钟意，泡完了就不想走路，伸手要抱，搂着他的肩背，埋在他的肩窝里，撒娇要人抱回床上去。
像是个妖精。
蒋凌西叹口气，他还能怎么办？他怎么可能忘得了她？
只能长按住那短短的一小截三秒钟，而后点了“收藏”。
再叹口气，努力收回目光，关上耳朵，最后过一遍面前那份明天媒体探班日的安排。
蒋凌西不太喜欢放娱记在片场里乱窜，把造型或者拍摄细节、剧本一类的东西都泄露出去，所以媒体探班日的全部安排都是他最后拍板的。
过强的控制欲在导演这个职业上，似乎倒不是什么阻力，反而是个助力。
如果一个导演，在自己的作品上，东听听投资人的，西听听外界评论家的，到处妥协，妄图寻求一条各方都满意的中庸之路来，那成果往往就失去了个人烙印，成了东拼西凑的四不像。
第二天颜钟意也没有起得太早，往常如果有拍摄，演员多半六七点就起来了，要去准备化妆戏服。
但因为媒体探班日的缘故，蒋凌西基本没有安排A组主要角色和重要戏份的拍摄，到时候现场会有大批粉丝和娱记，不好控制，现场收音容易有杂音。
但宣传组统一安排接这些人从集合地点坐车来片场，也需要时间，所以主创团队上午难得可以略作休息，下午才是见面活动和采访。
颜钟意倒没睡懒觉，八点半还是起了床，睁眼第一件事，也是摸手机。
看到蒋凌西给她发消息了，约她起床之后吃早饭。时间是早晨七点。
颜钟意唇角勾起来，心说这个作息规律不睡懒觉的家伙，随手语音回了句：“你起床就饿到现在？”
但等颜钟意洗漱穿戴完毕，蒋凌西还没回消息，她又拨了个语音电话过去，对面也没接。
颜钟意有点奇怪，莫非是回笼觉睡着了？要是剧组临时有什么急事找他，蒋凌西应该也不至于忘了和她说一声。
她拿着手机和房卡，出了套房的门，顺着走廊去了中央会客区，再拐了九十度角，往蒋凌西的套房那边绕过去，还没来得及敲门，就看到他的套房门开了。
赵欣然眼睛都哭肿了，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身子是勉勉强强地在朝外挪，可还在一步三回头地往里看，像是一只惨遭抛弃的小兔子在祈求垂怜。
这是这部剧的三番女二号，刚刚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
颜钟意挑了挑眉，大清早的，这是个什么情况？
不过还没等她说什么，制片导演和蒋凌西就一起从套房客厅里出来了，一起看到了等在门外的颜钟意。
“哎，颜颜你也在啊，找蒋导是不是？”制片导演王亚新是个肚子鼓鼓的地中海中年男人，看到颜钟意大早上地等在蒋凌西门外，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什么，笑嘻嘻地伸手和她礼貌地握了握，“你们先聊，我先带欣然下去了。”
赵欣然十分幽怨地看了眼女主角颜钟意，没出声招呼，但感觉到王导在她背后稍微带了带，还是低头乖乖地跟王导去电梯那边等着下去了。
等到人走了，蒋凌西把自己的套房大门完全敞开，邀颜钟意进去，还带解释：“进来坐吧，不然就喊客房服务送上来吃早饭算了，大哥不在，刚刚王导带赵欣然上来，大哥就出去吃早饭了。他们就在客厅里坐了坐，全程谈话没超过二十分钟。”
颜钟意似笑非笑地瞥了眼蒋凌西，问他：“干吗？怕我误会啊。”
“是怕你误会。”蒋凌西在这种事情上，从来不会含糊其辞，手还按着门，等她进去呢，“虽然我觉得你不会误会。”
颜钟意笑了笑，溜达进去了，看见会客厅里三杯咖啡，基本就是个摆设，都没怎么动。
“你把赵欣然怎么了？”颜钟意捡了个明显刚刚没人动过的平整单人沙发，窝了进去，心安理得地等着蒋凌西拿菜单给她，然后全点了她爱吃的东西。
“赵欣然想参加下午媒体探班日的主创群访交流，我拒绝了。”蒋凌西点完了餐，和她解释道，“她角色的所有剧情线都砍了，王导之前一直不在片场，就是回去和投资商谈这事去了，昨晚刚回来。”
“全砍了？”颜钟意有点吃惊，“我猜到你想动她的剧情线了，但是这样剧集要缩水吧？你这样投资商能同意？”
蒋凌西望着她微微扬了下唇角：“你这是担心我吗？”
这话上回蒋凌西调整少年戏份的时候，就说过一次，当时颜钟意回答说她关心的是剧。
但这次颜钟意横了他一眼，哼了声，没接茬。
蒋凌西见好就收，把自己手机里的图片调出来，递了过去：“你自己看吧。”
客房服务反应很快，蒋凌西去门口接餐车了，不想让服务员进来，颜钟意坐在沙发上，翻了翻蒋凌西手机里的合同扫描件存档。
当时剧组开机之后，原导演和男主才上的法制新闻，临时开天窗，剧组每天空耗着烧钱，蒋凌西趁火打劫，签下来的这份合同，打劫的不是钱。
他要片场和剧组的全权控制权和话语权，要剧本最终拍板的权力，砍了赵欣然的这条线，成剧要缩水八集以上，他拿自己的片酬和导演费抵了，一分钱现金没要，还追加了两千万投资进来，解了剧组的燃眉之急。
“赵欣然自己知道吗？还是刚刚才知道的？”颜钟意接过蒋凌西递给她的浓缩咖啡和沙拉，好奇道。
“她应该猜到了吧，我进组以后就没排过她的戏，她背后又是投资商，没可能不给她通气的。”蒋凌西严格起来，绝对是不为眼泪所动的，赵欣然就是刚刚在会客厅里哭塌了长城，他也不会为了她毁掉整个剧的。
颜钟意从餐盘里戳了一颗圣女果起来，突然笑了笑，扭过头来问蒋凌西：“你是怕我吃醋吗？”
赵欣然演的三番女二，在剧情线上主要不是和颜钟意演的女主角有纠葛，而是和蒋凌西演的男主角有纠葛。
但赵欣然演的角色，是原著里根本不存在的。
原著称得上是大女主戏份，女主少年时的初恋情人是男主，女主卧底时嫁的军统特务丈夫是男二，感情线和剧情线的矛盾冲突漩涡都在她一个人身上，是她的人物成长史。
投资方想要有热度有演技的颜钟意来担女主，好宣传好卖剧，但是忍不住又要夹带一个女二号进来，捧自己的人。
这是现在流行的捧人办法，投资商也是生意人，想赚钱，不做风险大的亏钱买卖。
砸下几个亿，几个月的拍摄周期，起码半年的制作周期，大几十的电视剧，完全用来捧新人做主角，风险太大了。
搞不好宣传都铺不开，剧都卖不出去，钱也收不回来。
金主也不是把钱纯往水里扔，就为了博美人一笑的。
先把自己想捧的人，签上个十年十五年长约捆住了，再砸钱买个IP回来做剧，请有口碑有热度的演员担主角，然后把自己人塞进去当人设好戏份多结局惨的二号人物，才是真正又赚钱又捧人的做法。
赵欣然其实是唱歌比赛出身的歌手，签了投资商旗下的经纪公司长约之后，生生在这部剧里，加塞了整套的全新女二线进来。
她其实才是男主真正的青梅竹马，痴情贤惠又勤劳，男主很小就失去了父母，从小是寄养在她家里长大的。
没料到男主出去城里舅舅家住了两年，读个书而已，却爱上了志同道合的女主。
但女二不发脾气不吵不闹，忍着泪祝福她的竹马哥哥，从小到大，一直无怨无悔、忠贞不二地爱男主，明知道男主爱女主，依然悉心陪伴、从不告白，最后为男主挡枪而死的时候，临死才开口要了一个来世的承诺，说死在男主怀里就是她最好的归宿，不奢求男主为了她抛弃女主，只希望死前能吻她一次。
这影视剧的苦情歌片头曲片尾曲，也都是赵欣然唱的。
投资商很精明，知道现在的歌手不好捧，唱片更是不赚钱。但是赵欣然长得不错，又年轻，肯签十五年的长约，唱得只要还凑合，棚里再修修音，那就完美了。哪怕演技欠火候，但是架不住人设好，又惨，痴情不悔，还为男主死了。
一边演戏一边把影视剧的OST都给她唱，这样剧爆了，不管她这女二演得怎么样，绝对能吃到最大的一把红利。
宣传方案蒋凌西都看过了，他们知道这种完全独立于原著的女二线，一定会被书粉撕得体无完肤，所以拍摄阶段剧本要完全保密，但是一旦开播，书粉的怒火反而是宣传的第一道口子。
女二被书粉骂得越惨越好。
后续几个结合剧情的撕逼炒作点更是踩得又准又狠，比如明明是女二先来的女主后来的，比如女主嫁过人所以女二更纯洁，比如最后愿意许诺来世的男主到底更爱谁，比如心里有死掉白月光的老公多么膈应，比如从小有青梅的男朋友是多么糟心，比如男主吻女二到底是看她要死了可怜，还是也有对青梅妹妹的怜惜。
完全就是怎么挑的起骂战，怎么挑动网友敏感的神经，怎么有利于炒起来撕逼的热度，就怎么来。
至于会不会偏离原著的目的，会不会把一对为了革命理想献身的情侣，崩成四角恋感情，投资商不在乎。
能回本，能有话题，能捧出人来，能有收视率，那就够了。
投资商，投资投资，要的是投资回报率，要的不是艺术品。
卖不出去的艺术品，那就是砸在手里的垃圾。
但他们之前刻意没宣传，想在拍摄阶段瞒住书粉这糟心的新加女二线，反而方便了蒋凌西下刀子。砍完了这条线，外界都不知道曾经有过这条线。
甚至砍掉了这条线，原本的主线也依然是清晰而完整的，放在了战乱年代，因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才导致了这对情侣的悲剧命运，而不是N角恋情。
蒋凌西想砍赵欣然的这条线，和当初恢复少年时期戏份一样，不针对谁，都是为了整部剧。他接这部剧，是为了颜钟意，但是接到手里了，那他宁可付出自己所有的片酬和导演费，甚至还倒追进去两千万投资，也要决定性的话语权和最后的拍板权。
但颜钟意开玩笑似的，问他是不是怕她吃醋，蒋凌西突然就很想回问她一句。
“所以你会吗？”蒋凌西黝黑的眸子望着她，眨都不眨一下，“如果我和别人拍吻戏的话。”
颜钟意双手捧着咖啡杯，不答反问，冲他莞尔，问道：“所以你希望我会吗？希望我一听有爱情戏份，就强行不准你拍吗？或者先斩后奏地帮你回绝了这部戏？”
从前只有颜钟意是演员，也就只有颜钟意会面临这个问题，蒋凌西从来没曾想过，要颠倒一下位置，站在颠倒的角度上来考虑。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在咖啡杯的边沿上摩挲了片刻，有点意外。
蒋凌西发现，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担心，颜钟意根本就不吃醋。
他觉得颜钟意不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她大概这辈子都不会伸手到别人的地盘里，先斩后奏地替别人做决定的。
所以到头来，他还是想问一句，如果是他去和别人拍吻戏，颜钟意会不会吃醋，会不会生气。
“如果这部剧，只有我接了，要和两个女演员拉拉扯扯地拍很多吻戏，你会怎么办？”蒋凌西把问题又抛回给了颜钟意。
蒋凌西偏要先问她，颜钟意也没有拉拉扯扯地表示你先回答。
她穿着长长的裙子，曲着膝盖蜷在单人的大沙发里，浅浅啜了一口略带苦涩的咖啡，还真的微微皱着眉头，认真地回答蒋凌西。
“嗯，我会不高兴，也会很吃醋的，而且会超级超级明显地表现出来我不开心的。”颜钟意幻想了一下，抱着咖啡杯笑了起来，歪过头来，看着蒋凌西有点意外的样子，忍不住伸手过去，挠了挠他的下巴。
结果作乱的左手被蒋凌西一把抓住，握在手心里轻轻摩挲，颜钟意也没有非要抽回来，就乖乖地待在了他干燥温暖的手掌里，任他握着。
“干什么这么意外，我不会吃醋的吗？我要是不会吃醋，我干什么要找你当男朋友啊，谈得来归谈得来，那让你当男的朋友不就行啦？”颜钟意眨了眨眼，随后又肯定地补充道，“但是我不会自作主张地替你做决定，也不会先斩后奏，更不会强行不准你拍啊。”
她的手即使被蒋凌西握在掌心里，也还是能使坏，悄悄地拿指尖在他掌心里戳戳划划的。
颜钟意一边戳，还一边继续想：“你要是真的想拍，觉得那剧有值得拍的地方，那就拍嘛。但是我会要你回来哄我的，好不容易找了个理由，你不让我为所欲为一下，哦，很多下，那是不可能的。”
蒋凌西其实主业不是演员，他想如果有什么片子，颜钟意不想要他演，他其实就不会去演了。他对演戏没有瘾，他对创造一个完整的世界有瘾。
不像颜钟意，是喜欢演戏，才入的这行。
但此刻蒋凌西听了颜钟意调换立场的反应，忍不住弯了弯眼睛，暂时所有的好奇心都被另一个问题吸引走了。
蒋凌西问她：“你想要我怎么哄你？”
颜钟意哼了一声，把手抽了回来，继续吃自己的早饭，用叉子从餐盘里戳起来半片绿叶子，点了点蒋凌西，答非所问，笑得狡黠：“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没自信？你居然以为我是个不会吃醋的人，嗯？我在你眼里难道是个圣人吗？”
蒋凌西没吭声，但他想，他不觉得颜钟意像个圣人，她真的就像上天藏在他生命旅途里最珍贵的礼物，他不敢冒那个险，去试试看她到底是会吃醋，还是会干干脆脆地离开。
早饭吃完了，蒋师夷也从楼下回来了，看见弟弟和颜钟意在会客室里一起吃早饭，笑弯了浓眉笑眯了眼，一副“我不看我不看”的样子就要回自己屋里。
“好了，我先回去了，下午还有媒体采访呢，要上妆换衣服。”颜钟意放下餐盘，溜达去了套房门口。
“我送你。”蒋凌西跟着也放下了咖啡杯，起身要送她。
客厅里顿时就要没人了，蒋师夷摇头晃头地坐下了，从水果盘里叉起来一片猕猴桃，深情感叹道：“我以为有多远呢，同一层楼，还送来送去的，啧啧啧。”
蒋凌西就当没听见大哥说什么似的，带上了身后的门，把颜钟意送回了她自己的套房门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