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说出口的是,她只是对当初那个在雨中认真聆听她讲电影感悟,并且双眼都放光的男孩,真正地有过好感。当她发现那是他演出来的,她不止一次地感到遗憾,并且惋惜。
冷风中扔掉烟头的谭琛竟冷笑一声,反问她:“那你对那个姓陆的,也没有恋爱的刺激,和表面的华丽吗?”
陈釉撑在膝盖上的双手一顿。
“我今天上课解剖了家兔,比之前解剖牛蛙还恐怖。我们这组实验失败了好几次,因为家兔的颈动脉不能全部割断,只能切一个小口,然后才能得出实验数据,可是我们失手夺走了两条无辜的生命……我挺难过的,唉,不知道跟谁说,还是发给你吧……”
“你最近心情怎么样?应该没有什么不开心吧?希望你每天都很快乐……我猜你还是放不下我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有这种想法……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总之我每天都会想到你。”
谭琛把手机举在面前,口齿十分清晰地大声朗读给她听。陈釉颤抖地看过去,屏幕上显示的是他在自己手机屏幕显示信息时照的照片,而他读的这两条,她根本就没有任何印象。陈釉一时脑袋发昏,天旋地转,她愤怒地看向他:“你怎么能不经过我的允许窥探我的隐私?”
“隐私?你是我女朋友啊?我不能看吗?”谭琛笑得很纯洁无害,耸耸肩,“而且你还是个精神出轨的女朋友,我看这些有错吗?”
陈釉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他越是表现得理所当然,就越是让她怒不可遏。她发着抖问:“什么时候发到我手机上的?你什么时候拍的?”
“这你也想知道啊?没必要了吧?”谭琛把手机收回口袋。
“那是发给我的信息,”陈釉强调,“你有什么资格删掉?”
“我为了你好啊……帮你杜绝一切外界的诱惑。”
他看着她的双眼微微眯起,眼里的寒意像要把她吞进去。陈釉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她当初看到的那个澄澈的男孩真面目原来是这个样子?她甚至怀疑,他只是为了追到她,所以不择手段,不达目的不罢休。
陈釉终于开门见山,直中要害:“谭琛,我不是你迈入大学,作为大一新生跟风脱单随随便便找的工具!你要是真的喜欢我,你就好好尊重我,我们好好的,像正常男女朋友一样相处……”
谭琛张了张嘴要回答她,身后的推拉门被推开,柯以柔大声喊他们:“你俩干嘛啊?在外面卖冻?!小釉你点的烤茄子好了啊,还不快进来吃?”
谭琛站了起来,转身面对柯以柔时又换上了那副人畜无害、老少咸宜的温暖微笑,牵过陈釉的手:“走吧,小釉!”
身后的陈釉只觉得,从指尖凉到脚底。
烧烤聚会结束时,谭琛喝得烂醉,赖在陈釉身上要她陪他。男生们都猥琐地开着玩笑:“班嫂带班长出去开房吧!反正今天周末不查寝!”
陈釉被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反胃,恼到快哭了,也没办法把谭琛从自己肩膀上扒下来,外加听着这些男生恶意满满的语言,更是绝望。还好柯以柔还是清醒的,她帮着把谭琛拽下来一把扔到桌子边,怒骂那些起哄的人:“你们有病吧!脑子里天天想的都是什么!陈釉是人,她晚上想去哪就去哪,关你们屁事!”
谭琛睁着醉眼嘲讽地回头看陈釉,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算啦算啦,搞得好像我逼你似的……假矜持什么呢……”
陈釉被他刚刚粘在自己衣领上的口水弄得阵阵恶心,转身冲到厕所,把胃里翻江倒海的情绪都吐了出来。
讽刺的是,能让此刻的她有安全感的,除了外面的柯以柔,就只有这间把她封闭起来的厕所。她拿出手机打开私密的备忘录,在上面胡乱地写:“不知道你到底还给我发了多少条信息……”
“多少条我还没来得及看到就被他删掉的信息……”
“我不是故意不回你的……”
“你最近心情好吗?我今天心情糟透了,一天之内发生了很多事,我心里有特别特别不祥的预感……”
“但我还是希望你……在北京一切都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一篇短小的二更!希望大家能多多用评论砸我!好评和意见我都需要的!爱你们哈哈哈哈!!
第61章 60
从上海到T市, 白雪飘零了400公里。白漆高铁从山川间疾驰而过, 这和绿皮火车带给人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当陈釉伸手透过厚实的钢化玻璃抚摸窗外远山顶的一顶白色,竟不由自主想念起,窝在绿皮车的卧铺里,用被子盖着头静听雪水敲击车窗声的感觉。
谭琛坚持要送她进火车站, 临上车前还连发三条信息问她有没有上车、有没有忘带的东西、衣服是不是穿少了会不会冷。陈釉一直无视到车开过苏州站了, 才简略冷漠地回了一句:“一切顺利, 放心。”
她试图入睡,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和讲电话声实在扰人清梦。
更何况昨晚刚把锁屏换成了小时候爷爷抱着她照的合影, 现在闭眼睁眼, 只要一扫到那张照片,就会有种揪心的痛觉。对她来说, 爷爷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英雄,也不是什么曾相依为命的羁绊。他就是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爷爷,诗词歌赋信手拈来但对拼音一窍不通。会在监督她背书时自己先睡着在夏日晌午的躺椅上, 会私藏几大袋方便面趁她妈妈不在家时煮给她吃, 会在下完象棋后拎着小板凳慢慢悠悠上楼, 拿出藏在背后的老冰棒给放学的她一个惊喜……对他, 陈釉从来没有深刻的、轰轰烈烈的记忆, 但他的身影和足迹已经细化进她成长的每一寸光阴。
想到爸爸每次在电话里对她的含糊其辞、吞吞吐吐,陈釉心慌,还是没忍住给爸爸拨去了这两天的第五个电话。
“喂……小宝啊……上车了吧?”声音疲惫又苍老。
“爸爸,”陈釉把音量控制在很小很小,“我上车了……爸爸, 你能跟我说实话吗?”
“哎……”
“爷爷到底怎么了……如果不是很严重的话,你是不会叫我回家的……我还有三个小时就会到家了,到时候一切都瞒不住了,不如现在就告诉我……”
“乖女儿啊……”陈自省声线虚浮地唤了她两声,随后停下来的间隙里陈釉甚至怀疑自己听见了他抽噎的声音,“你爷爷……十月初的时候摔了一跤。”
陈釉呆呆地问:“……什么?十月初?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怎么摔的?严重吗?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你们都瞒着我,不告诉我吗?现在都十二月底了!你们才告诉我?!”
她气愤得快爆炸,情绪已不容她有理智因为场合而控制音量。
“唉……是坐公交车的时候,摔的……车子没等他下车就启动了,把爷爷甩了出去……爸爸不敢告诉你啊,那时候你才去学校没多久,爷爷一出什么事你肯定会急着回来……而且你来了也帮不了什么忙啊,我们大人会照顾好他的……”
陈釉把额头抵在车窗上,右手揪着领口:“你们怎么能这样呢……这么大的事情……这么严重的事情……拖了两个多月?两个多月都不告诉我?怪不得我每次打电话回家找爷爷你们都说他不想跟我视频……你们都骗我?我不是大人么?我也已经成年了啊!很多事情,我也可以分担的啊!凭什么你们就觉得我帮不了忙呢?”
“唉……”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陈釉用大拇指的骨节用劲按住眼角,平复了语气,无力地说:“爷爷现在的真实情况是什么样子的?医生的诊断是什么?告诉我实话,不要有隐瞒……”
陈自省犹豫了很久才回答:“有三处骨折……不过这两个月已经恢复了不少……”
“实话!我要听实话!爸爸!”陈釉失去了耐心,轻声喊了出来。
“……有脑积水和脑膜血肿……”陈自省哽咽了,“刚开始的时候……还能讲几个字……现在已经,没有意识了……医生说……说……也有可能,就成植物人了……”
陈釉瞬间觉得自己的心脆弱到就像窗外的那些雪,等到一会温度升起来了,就可以片甲不留地化成灰烬。她捶了捶胸口,哭着追问:“还有吗?医生还有没有……说……别的?”
“……医生还说……也有可能……会死亡。”
她抬起的手掌按住额头,对着话筒沙哑无声地哭泣了好久好久。电话那头,近50岁的男人也哭得毫不克制。
后来还是她先坚强冷静下来,告诉他:“爸爸,我们要坚强。跟爷爷说,一定要等我回家。”
挂了电话她咬着手指睁着迷蒙的泪眼看着窗外匆匆后退的白树银山,后座有个刚刚牙牙学语的小孩,对着窗外的景致激动地拍掌,旁边的母亲一边逗他笑一边教他念“雪”这个字。但小孩学不会,满眼只有新奇未知的冰雪世界。
人生那么漫长,总有一天这个小孩也可能会明白,“从此无心爱良夜”的悲伤。
……
爷爷住的医院是地区医院,陈瓷和陈釉出生的医院。
冗长的,空荡荡的灰白色走廊,好像这头接完新生,那头就要送别亡魂。陈釉在刺鼻的消毒水气味中,慢慢走近蓝色长凳上憔悴的男人。陈自省三天睡眠时间加起来不足八个小时,陈釉让她不要来接她,自己打车到医院来。等到见到他的容颜,陈釉才感叹自己刚刚的坚持有多正确。
他眼白全是血红色,下巴沾满了乱七八糟的胡茬,看向女儿的眼神都无法聚焦。
陈釉忍不住抬手抚了一下他鬓边星星点点的白,心疼地说:“守了多久了?我来了,去睡一觉吧……”
陈自省仰头对着医院的天花板长叹口气:“前天情况恶化的……昨天早上送进去手术,到现在还没结束……你姐姐撑不住了,而且没带药在身上,我让她回医院休息一下,把药吃了再来……你妈妈回家洗澡做饭了,下午会过来换我。”
陈釉虽然嗓子口又酸又痛特别想哭,但还是强忍着,表现出很坚强镇定的样子,拍拍他的肩膀:“爸爸,听我的,去找张床躺一下,你不能垮下的……现在我来了,一切都有我呢……”
将近一米八的男人,平日里绝不轻弹眼泪的男子汉,今天竟然第二回在女儿跟前哭泣。他低下头,牵着女儿的手,把额头靠在上面。陈釉看到他双肩不住地颤抖,他牵着自己的手冰冰凉凉的,靠在自己手背上的额头却烫得吓人。
她用命令的语气再次催他去休息,这次陈自省听了她的话,冲她点点头,把她拉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自己慢慢站起来,蹒跚地走开。
密不透风的走廊里,手术室门前那盏猩红的灯,令走道中日光色的灯都黯淡。有护士小步走过,陈釉抬头,然后失落地垂头;有找错地方的病人家属匆匆跑过,陈釉抬头,然后失落地垂头……
她承认了,她根本没有嘴上所说的那么坚强。她余光守着右手边一百米开外的手术室门,提心吊胆它什么时候会打开,会送出来什么样的信息,会不会把她的爷爷完好无损地还给她……她甚至在幻想,没过多久后,门开了,爷爷拎着小板凳优哉游哉地走出来,走到她面前,笑她哭得像个花脸猫,然后拿出背后藏着的老冰棒……
天暗了,没有光。
啪嗒啪嗒……
啪嗒啪嗒……
又有人走进她暗无天日的世界了,是医生护士还是慌忙迷路的病人家属呢?
一双白色运动鞋停在她面前的灰砖上,她抬头,黑曜石般的双眼紧紧盯着她,新修剪的头发挡不住的眉毛微皱,抿住的双唇又试图宽慰地对她微笑,陆鲜衣的外套还沾着细碎的雪花和凉风的寒意,他伸手,轻轻搭在陈釉头顶,温柔地揉了揉。
陈釉哭了,无声大哭。
他摘下自己的围巾,在空中抖了抖,抖落冰凉的雪,然后围到她脖子上牢牢饶了好几圈。她被包裹得像个小粽子,睁着圆圆亮亮的眼睛看他。
陆鲜衣的手很暖和,捏着她耳垂轻轻搓了搓,歉意地说:“对不起,要是再来早点就好了。”
陈釉再次苏醒在雪白的病房里,是一小时之后。她疑惑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找陆鲜衣。男孩趴在她的右手边,毛茸茸的脑袋看上去很乖,陈釉正想抬手触碰一下,脑袋就动了。
陆鲜衣看到她醒来很欣喜:“你醒啦?早上是不是没吃早饭,又低血糖了……”
陈釉轻咳两声,无奈地说:“吃不下,心里着急……”
“爷爷怎么样了?”她焦急地问。
陆鲜衣拍了拍她的肩,安慰:“手术还没结束……会没事的,不要急。”
她看了眼自己手臂上的针头,轻声问:“你怎么会突然跑过来呢?”
突然跑进我的世界里,找到茫然无措的我。
陆鲜衣微笑:“我听我爸说的,他知道爷爷出了事,而且这几天你们家都没人,很不对劲,他也挺担心的……”
屋子里真暖和啊,陈釉吸吸鼻子,她好像感冒了,想找张纸巾擦一下鼻涕,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他捉在掌心里。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弯下腰握着一张纸巾搭在她鼻头上,在她疑惑又羞赧的眼神里,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用力擤鼻子。
他的动作很轻,指尖隔着茶香味纸巾若即若离。陈釉红着脸,在他认真的注视下,终是把鼻涕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