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来到皇后跟前,弯腰行了礼,皇后便笑道:“来,到我身边来。”
谢映棠不紧不慢地走上台阶,将手递给皇后,端直地跪坐在她身边,皇后上下瞧了瞧妹妹,心疼道:“我听说你惹怒了阿耶,让我瞧了瞧瘦了没有。”左右端详后,又把她的手背拍了拍,低声叹道:“你这丫头,还是长大了。”
谢映棠抿唇笑道:“阿姊,我们不说别的,妹妹这回来,是想你了。”
“油嘴滑舌。”皇后笑嗔她一眼,又道:“你便在这里陪我罢,稍后与我一同入宴。”
公主笑道:“她怎么使得与皇后一同入宴?棠儿,快下来。”
谢映棠正想动,皇后却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面色不变道:“家家说什么尊卑呢?我是皇后,我带妹妹赴宴,是想告诉有些人,这是本宫的亲妹妹,身份高贵,谁也不可冒犯。”
她话中意有所指。
谢映棠抬眼看了看阿姊的侧颜。
皇后笑意温柔端庄,青丝如云,凤冠金钗摇荡在鬓边,颊侧花钿明灭,映得那双眸子暗光明灭,颇为幽深。
谢映棠忽地一笑。
宫宴设在靠近御花园的太液池边。
那些从未入宫的寒门将士们,早早便随大都督宋让一同入了宫,面对突如其来的碧瓦飞甍、雕梁画栋应接不暇着,身边宫娥个个算得上一等一的美人儿,在这仙境般的环绕之下,他们都有些拘谨了。
寒门将士们一个个本就是在马背上生存的汉子,没几个懂得附庸风雅的门道,他们站在那处,目不斜视,唯恐哪里唐突冒犯,却被聚在另一处的身着锦绣、腰坠美玉公子哥们暗地里笑话着。
这方寸之地,左右两边,矛盾立显。
成静垂袖立在一边,轻袍缓带,玉冠清凉。
他正冷眼看着眼前两方人互相排挤的模样,身边响起男子低沉的声音,“怎么?这不是你想要看到的?”
成静回身,与他抬手互相行过礼,便淡淡道:“若瑾怎么独自一人在这里?”
谢映舒不答,反而闲闲倚上围栏,偏头笑道:“我在这里,你见了不快?”
成静笑道:“怎么会?”
“怎么不会?”谢映舒唇瓣轻勾,低眸撩了撩袖摆,凉凉道:“毕竟你要与我那二兄暗中联络,怎么会乐意见我打搅好事,是吧?嗯……他答应你什么?把棠儿带出来,幽会?私奔?还是做更大胆的事?”
这一番话,说得已足够明显。
成静面上仍是带笑,眼底笑意却淡了下去。
他侧头看那树上悬着的琉璃宫灯,语气淡得像揉碎了的风,“三郎找我说这样的话,似乎是有些违反规则了。”
“如今我已看出你的意图,还有什么违反不违反的道理?”谢映舒嗤笑一声,慢慢站直身子,目光从不远处一个个寒门将士的身上扫过,嗓音渐渐凉了下来,“我幼时喜武,后来却最厌为将,当年年少,竟把心事向你袒露了。”
当年年少,少年谢郎冠盖满京华,非但生得俊美无俦,家教出身都是顶顶的好,他还文武双全,不知惹洛阳多少少女芳心暗许,连先帝都对这个侄儿赞叹不已。
可少年家教严苛,向来恪守礼法,除了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他不与他人过于亲近,甚至偶尔发怒责罚下人,使得人人在他面前噤若寒蝉。
这样一个尊贵的少年,与成静相识于宫中。
那年,他长姊嫁东宫为太子妃,谢映舒入宫探望阿姊,成静站在殿外,听少年与阿姊倾诉那顽皮的妹妹又闯了什么祸来、他近日又看了什么书、有什么读到的见解,成静不由得笑了,正要走,殿外的花枝却扯住了他的衣袍,他就这样无奈地发现了。
成静说自己只是奉太子命,过来拿太子妃这处的藏书,并无意打搅太子妃姐弟相聚。
谢映舒却久闻他大名,有了结交招揽之意。
后来,两个少年便这样熟识了。
谢映舒成了毫无悬念的□□,成静在拉拢人的本事上,确实已经胜过了朝中许多老奸巨猾的大臣,谢映舒后来也想了想,他那时确实是不知不觉地被成静给诳了,属于被人卖了还给数钱的那种。
不过,谢三郎何等骄傲的个性,素来高高在上,说一不二,说支持太子,就支持太子。大家做好兄弟,就一路死磕到底。
纵使长姊嫁入东宫,族中长辈也不欲年少的谢映舒掺和进夺嫡之争,他偏偏就掺和了,差点在书房被谢定之给亲自揍了,不过谢三郎素来矜持,人前还是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只是后来,眼见的入行伍从军的机会,因他那倔强别扭的性子,便被二郎给夺走了。
谢映舒最喜武,想着驰骋疆场之日,但他是嫡子,又是公主所生,所有人不愿他去吃苦。
就连父亲也说,他或许不如二郎会忍。
谢映舒一气之下,去做了文官。
他确实聪颖,连太子都屡次与成静赞叹谢郎的文采与手腕,后来,成静却在太液池边,看见穿着官袍冷着一张脸的谢三郎。
谢映舒后来又后悔过,自己或许是脑抽了,才会在太液池边对成静吐露那样一番话。
他说:
“我凭什么不如二兄会吃苦?”
“匹夫之勇如何从军?我熟读兵法,比不上他?”
“我从文,未必不如了他去。”
“我若将来从武,必跟他姓!”
彼时,少年成静面上笑意柔柔,却在心中默默道:“跟他姓,难道就不姓谢了不成?”
再后来,谢映舒回去又一咂摸,感觉自己丢人了。
少年秉持着最后一丝要面子的心态,对成静就是看不顺眼,觉得此人实在阴险得很,就是喜欢套自己的话,定不要再干出这等没有格调的事情来。
他果真是忍住了。
再再后来,少年们长大了,每个人都开始难以捉摸,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打算,而令他们都心生感慨的是,渐行渐远的人……竟是成静。
谢映舒想着往事,讽刺一笑,“我那二兄,当真是什么人都敢打交道,你这样的人,他居然也信。”
这话也不知是在讽刺谁。
成静淡淡道:“利人利己,为何不可信?”
“罢了,随他信不信。”谢映舒冷淡道:“那几日我想了很多,你想利用他激怒我,是不是?”
谢太尉二子,嫡子从文,庶子从武,当今天下重武,战争不休,是以庶子压嫡子一头。
虽无人敢置喙嫡子之尊贵。
但是,谢映舒知道,他父亲是偏心的。
或许,是从多年前让他二兄入行伍开始,又或许是从他出生开始。
赵夫人是个美人,二兄若长得像那女人倒也罢了,可他长得像太尉。
而他谢映舒,似乎如他那尊贵的公主母亲一般,是这滔天的显赫硬塞给他的。
谢映舒眸子漆黑,映着宫灯上的暖光,却似乎有一片化不开的冰。
成静面对他的质问,毫不避讳地答道:“是。”
谢映舒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眯了眯眼,倏地一笑,“可我偏偏不怒。”
成静也笑,“不怒也好,你若再对你妹妹发火,我岂不是要心疼坏了?”
谢映舒听到他提到谢映棠,表情倏然一冷,“痴心妄想!”说着就拂袖而去。
宴会开始之时,长席两边摆开,士族与武将按家族与品级分坐两侧,女眷随家族入席。
谢映棠随着皇后,在一众宫娥的服侍下,慢慢步入殿中。
内侍一声尖细的呼喊,众人纷纷俯身大拜。
谢映棠微微转头,看着文武百官匍匐在地,又看着皇后母仪天下的威仪。
忽然就有些恍惚。
这就是一国之后,万人之上,赫赫的权势,让天下人都不得不匍匐在脚底。
谢映棠垂下眼来,更加专心地搀着皇后入席。
皇后站在上首,抬手命众人起身,众人不敢昂首直视,纷纷敛袖入席。
皇后拍了拍谢映棠的手,低头与她耳语道:“成静是个好儿郎,但你要想好你要的是什么?好了……你下去罢。”
谢映棠心头微震。
她长姊是在暗示她,如她这般的显赫尊贵,成静是否能给她?
如今,是不能。
没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有大族钟鸣鼎食般的生活,或许将来,是聚少离多,是刀山火海。
谢映棠微微一笑。
她对皇后屈膝行礼,低声道:“妹妹早就想好了。”
她站直了身子,转身,迎着筵席上所有人的目光,慢慢走下了高台。
丝竹声中,脚步声已被掩盖,可所有人似乎有默契似地,都在此刻抬起头来。
他们或惊艳,或呆滞,或眼神复杂。
这是端华翁主。
深闺多年,头一次如今大胆立于金殿百官前。
谢映棠微微一笑,端得是倾国倾城。
她瞧见席中谢族所在,便慢慢走了过去,然后在三郎身边慢慢跪坐下来。
席中,成静抬眼,目光追随着少女的倩影。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六千字,今天晚上没了。
连续日六许多天,终于快进得差不多了。
对于我这篇文的双线,有时候一走剧情就是这么多章,我也很无奈啊……或许以后多写几本就不会再有这种情况了?大概还是笔力问题叭。
第42章 深吻…
多日不见,她瘦了。
比起以往,又多了一丝沉静一丝稳重。
他捏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
他不需要她的成长。
是他亏欠了她,才让本该保持活泼天性的她,日益被这样打磨。
而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妥协,她的坚持令所有人束手无策。
他又何其有幸。
成静眸子暗沉,眼前的少女抬手甄了一杯酒,低头饮了一小口,随即抬眼,目光在席上扫过。
她从众人脸上一一看过,似乎在寻找什么,成静好整以暇地看着,看着她找到他时,眸子微亮,随即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来,水眸的光盈得满满的。
她委屈得很,可以从容面对一切,可当她瞧见他时,压抑的感情忽然止不住,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
一边,许净安顺着谢映棠的目光,看到了成静。
她眸子微闪,心底暗嘲。
本来,她不应来这宴会。
不过,外祖母想到她应嫁人了,便与皇后说了,破例带她入宫,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好儿郎。
谢映棠再喜欢成静又如何?谁会答应?
当初口口声声威胁她不许打听成大人,她偏要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她是如何抢走成大人。
许净安心生一计,便决定待回府,就与外祖母亲自开口。
想必,大家都乐见其成。
有三郎坐在身边,谢映棠饶是再思念成静,也不敢盯着看许久,只能端端正正地跪坐着,喝茶吃菜,安静得与世无争。
却不知,谢映舒早已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他疲惫至极,厌烦至极,瞧着成静,眉眼冰凉,却又无能为力。
他哪里愿意做那恶人呢?
对成静撂再多的狠话,终究还是顾忌着妹妹,万一当真是上天促成的美好姻缘,他又怎么忍心让妹妹再也不开心?
长姊便是例子。
年少嫁入东宫为太子妃,如今贵为皇后,人人看她母仪天下,不知后宫佳丽三千,她又有多少无奈辛酸?
皇后无嫡子,众臣已暗中非议多年。
这期间多少苦,他这个做弟弟的,也都看在眼里。
宴会一直进行到晚上,其间有人离席又归,皇帝端坐在上首,屡屡与众武将说笑,也不责怪他们礼节不周。
陛下态度如此清晰,那些一开始有些拘谨的武将纷纷放开了动作,开始大口喝酒吃肉,肆无忌惮地大笑。
皇后见这势头,便借由困乏,提前回宫,将这宴会留给男儿们。
而在场命妇贵女们见状,也陆续退下。
谢映棠陪着长姊,恋恋不舍地离去了。
许净安见她去了,便也跟着起身,身影从席上一晃而过。
赵王端着酒杯坐在下首,眯了眯眼,忽然对成静扬眉笑道:“翁主身边那小娘子,也是谢家的?”
成静顺着看去,忽然笑了,“是谢太傅的外孙女许氏。”
赵王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句,对成静挑挑眉梢,“看来这谢族上下,你都熟悉得很呐?”
成静淡淡道:“略知一二。”
他的目光从谢映棠的身影上收回,便专注地看着面前的觥筹交错。
酒憨餍足,忽然有一个男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举杯对皇帝道:“陛、陛下,末将征战一十三载,都不记得受过多少刀子,没想到竟有入宫来,见到陛下的一日。”
皇帝轻笑一声,“爱卿为国出生入死,朕得之有幸。”
那男子摸摸脑袋,“嘿嘿”一笑,摇摇晃晃地走到殿中来,因为身影不稳,那酒水也频频被洒了出来。
另一边的世族子弟们纷纷皱眉。
有人淡淡笑道:“这位将军真性情,只是陛下跟前,如何可以这般随性?将军还是坐回去罢。”
那男子皱了皱浓眉,忽然怒道:“陛下都没说什么,凭什么你让俺坐回去俺就要坐回去?你他娘的是谁啊?”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面色微变。
有人立刻起身,将那男子拉了回来,打着圆场笑道:“魏将军喝多了。”
魏凛一把挥开他的手,不悦道:“老子没醉,现在还可以再战个几场!等那胡人打过来,你他娘的还不是要老子上?”
此话一出,劝他那人立刻僵住了,蓦地单膝跪地,“陛下恕罪!”
皇帝眯了眯眼。
殿中一时安静下来。
赵王都不料敢有人现在当着所有人的面如此不敬,当下都有些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