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山风凉意袭人,寒意迫人,谢映棠裹着厚厚的狐裘,慢慢走上山坡。
大军连夜集阵筹备,自山坡从上往下看去,便看见暗夜里的火把闪烁着,像黑暗中巨兽的双眼,幽然阴森,在她眼前这般晃来晃去,令她没由来得心悸。
她就这么看着大军慢慢集结,心跳也逐渐加快。
哪怕这一路顺利,她随军以来从未遇过真正的危险,可她对于战争的记忆,仍旧停留在血腥与刀光之中。
成静这回出营率军作战,她很担心。
红杏在一边道:“夫人还是回去罢,再不回去,郎主之后寻不着人,怕是要着急了。”
谢映棠点头,转身回去。
一路与许多士兵插肩而过,绯红衫子广袖飘然,长摆摇曳流苏轻坠,她这一抹红艳引来无数士兵侧目,却未有人敢多看一眼,如此唐突冒犯。
她目不斜视,径直往成静帐中走去,便看见帐前侍卫下意思横戟,见是她,忙又收戟低声道:“将军刚刚回帐。”
谢映棠颔首,冲他们一笑,抬手掀帘而入。
眼前光影一晃,尚未看清一切,身子已被狠狠拉入一方狭小天地之中,后背似乎撞上什么硬物,她身子一软,低低娇吟一声,叫完才哑然噤声,狠狠瞪向来人。
帐中没有点灯,黑暗中幽幽浮着他森黑发亮的眼睛,成静抱住了美人,满怀馨香,又放肆地抚她秀发,捏她下巴,亲她脸颊,在她的颈边锁骨处留恋,眷念深深,难以自拔。
她再气愤的眼神,俱被他一一无视。
谢映棠尝试推开他,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他大掌温热,探入她衣下,柔声道:“卿卿不要挣扎,我就想亲热亲热你。”
她咬牙,声音微抖,“你又想硬来?我如今有孕了!”
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委屈又无辜,“那回真的是意外,我不硬来,你让我抱抱可好?”
她哑然,心中暗道:作甚用这委屈的语气同她说话讨好,还问她肯不肯给抱,他如今已经把她抱得这般紧了,他给她机会拒绝了么?
虽是这般想着,可她的感情毕竟还在,还是没能抗拒得了这般柔软又小心翼翼的他,便由着他抱了。
成静抱着她,贪婪地嗅着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又忍不住蹭了蹭,她小腹如今并看不出来已经有孕,他却小心翼翼的,唯恐碰到了他们的孩子,又怕她又不愿意了,一边软软地蹭着,一边又低声唤她,“卿卿”和“棠儿”轮番着叫,却将谢映棠的心越唤越酥软。
她忍不住,推攘了他一把,“今日怎的了?”
他低笑,抬手揉了揉她的脸蛋儿,“我明日出战。”
她“嗯”了一声,“那……注意安全。”
“只有这一句话么?”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想象出他有些郁闷的神情,“我今日其实又喝了酒的,你闻到了么?”
她闻了闻,“闻到了。为什么喝酒?”
“于我,喝酒之后,抱你才肆无忌惮。”他说:“我真的很难过,不要再与我闹别扭了,被你粘惯之后,再瞧见你冷言冷语的模样,我真不知如何自处。”
她不言,他自顾自地说:“棠儿,有些事情我不妥协,是因为我觉得,一旦妥协,或许会有难以预估的后果,我赌不起,我爬到今日,除了你之外,我便只有这一条命了。”
“我这条命,谁都想取,但是他们偏偏取不到,为什么?因为我身后是陛下。可是你又明白不明白,陛下杀了我的亲人,我却还要为他肝脑涂地、万死不辞的滋味?他是君,我无可怨由,但是,我也并非冷血之人,四年前,我亦失去了我至亲之人。”
“所以,我懂你的感觉,也知道你有多痛苦。但是人此生若只随心来,又会酿成多少烦恼?我们都身不由己。”
“但是,谢族与我的家人不同。成家落没于十几年前,便是因帝王猜忌不满,当年的成家,便如如今的谢族,我父母死于帝王之手,亦死于党争、士族、权力、迷失本心之中。”
“谢族。”他低喃,讽刺道:“谢族,泱泱大族,善于弄权,绝非善类。棠儿,你信他们的好,为什么就不信我的好?我对你的爱,绝不会比他们少。”
她偏过头去,扬声唤红杏道:“红杏!快备醒酒汤。”
“你瞧着我。”他皱眉,抬手将她头扳正回来,迫使她看着他,又笑了,笑痕深深,低声道:“你就这么多看我一会儿,天亮之后,我就去打仗了。”
“此战把握如何?”
“没有把握。”
她心里一堵,重复道:“……没有?”
“羌人深浅未可知。”他闷闷道:“计策定了不知凡几,终究还是拿捏不定,羌人情况如何,我方一无所知,届时皆看随机应变。你父亲说,我非出战不可。”
她心口蓦地一堵,无言以对。
沉默了许久,她反手抓住他的手,柔声道:“平安归来。”
他眼睛霎时大亮,沉声应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凌晨晋江崩了,章节死活发不出去。
第85章 战败
十二月十九日,谢映展率军出营北上,为先锋对陈仓发起猛烈进攻。
而成静在两里之外埋伏驻扎,静观其变。
起初,羌人大军以为对方只是困兽之斗,没料到援军竟来得如此及时,措手不及之下,险险扛住了第一波攻势,但谢映展作战素来果断,攻势越发猛烈,两三波进攻下来,敌军已有些难以支撑。
起初战局如此,本十分可观,但羌人借地势不正面与援军冲突,拖延之下,谢映展久攻不下,将士士气渐弱,本以为双方就要这样僵持下去,谁知羌人不远处还藏有另一波兵马,两面夹击,情况危急,谢映展率军急速撤退。
一路撤退,一路惊险,北上地势险峻,敌军之骁勇超乎想象。
哨兵飞速赶来,成静知道消息后,便传令全军埋伏备战,接应谢映展,依照一开始的计策,谢映展若撤退,则将敌军引诱入此处,此地险峻异常,适合夹击。
但羌人亦非愚蠢之辈,并未一路闷头追击,而是在埋伏之外进退犹疑。
成静便用计诱之。
但对方谨慎异常,几日下来,双方已互相试探好几个来回。
随后发觉不对,敌军准备撤军。
对方主帅不急不慌,只是想将薛淮安大军活生生耗死,而若让他们回去,此次援军之行便毫无意义,成静思虑再三,最终决定冒险主动出战,将羌人拦截于此处。
月色如霜,白雾浓重,寒风袭人四下寂静无声。
人影浮动在暗夜里,兵甲皆用黑布包裹,唯恐月光反射出冰冷刀光。
乌泱泱埋伏在暗处的士兵压低声音,轻轻地呼吸着,双眼锐利如鹰,在暗处紧盯着敌方火光闪烁的大营。
成静半跪在暗处,眉心拧得死紧。
他带几千人大费周折绕道在此处,以靠近得不能再近,又令七郎探路,二郎随时准备接应,今夜兵行险着,若可袭营成功,则初步目的达成。
空气中传来暗响,七郎已经归来,在他身边半跪下来,低声道:“敌军全无防备,许是料定我们不敢来,将军此刻可要动手?”
成静问道:“路可已经开辟好了?”
“沿路皆有巨石埋伏,可进可退。”
“东西已经备好?”
“火箭皆备好。”
成静淡淡一笑,抬眼穿过掩映的杂草,看向那营帐。
看似万事俱备,可总觉得有些不安。
他成静向来不打没有把握之仗,但如今军情紧急,他只能赌一把了。
“上!”他沉声下令。
暗处火箭齐发,将士冲入敌军大营,厮杀震天。
山谷之外,谢映展手握缰绳,高踞马上,静等消息传来。
但时间拖得越久,他越发觉得奇怪,眉头不由得越皱越紧。
方才七郎主动请缨前去探听消息时,他便隐隐觉得不对劲,后来又在沿路设伏士兵之中看见父亲身边的熟悉面孔,便更觉得奇怪了。
但战事紧急,大局为重,谢映展希望自己只是多想。
三更天时,前方终于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谢映展定睛却看,瞳孔霎时一缩。
那士兵浑身是血,胳膊上还插着箭,甫一到了跟前,便再也支撑不住地摔下了马,艰难道:“快……快……中计了!成将军……危险……”
谢映展大惊,高声下令道:“快去救援!”
谷中此刻交战激烈。
最冷的风,最刺目的火,最冰冷的剑。
厮杀惨叫声不绝于耳,众将浑身是血,倒地之人越来越多,成静逐步后退,越发被逼入绝境。
抬眼往上看去,乌泱泱黑云无声攒动,唯有月光反射的刀光揭示出,这是暗中埋伏的羌人大军。
火光倾天,战况狂乱,箭雨交错不绝。
成静持刀四顾,眼神阴寒至极点,冲上前挥刀砍那人右腿,踩镫飞腾而上,猛地出刀划向那人脖颈,将人刺翻。
他握紧缰绳,一夹马腹,身下战马陡然加速,他手中之刀快速横扫而过,势不可挡,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出来。
一路横扫,连斩敌军将领,高处冷眼看着战局的羌人主帅柯察尔偏头问道:“那人是谁?”
身边副将答道:“是骠骑将军成静,字定初,听说退胡人之功他居大半。”
“哦。”柯察尔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抬手示意身边的人将弓箭拿来,搭箭拉弓,眯眼对准成静,就待一击毙命——
成静动作之快令人难以预料,极快地弃刀横槊,动作极为敏捷,将跟前敌方士兵当胸刺过,重重一挑,一路拼杀,双目猩红。
七郎被几位太尉身边的将领护着,正在艰难拼杀,渐觉体力不支,支刀微滞片刻,不料身后有人拔刀刺来,身边将领已大喊道:“谢将军!小心——”
七郎陡然一惊,尚未回头,便看见成静策马快速奔来,目光冷凝成冰,手中铁槊高高一抛,那物裹着冰冷肃杀之气,霎时向他刺来。
七郎浑身鲜血逆涌,只觉杀气扑面而来——
那铁槊却从他脑边稳稳擦过。
身后传来一声惨叫。
成静沉声高喝,“愣着做什么?!”
七郎霎时回神——方才他以为成静发现了什么,此刻怒不可遏正要拿他寻仇,不料竟是救他。
心底有些五味杂陈,但此刻生死攸关来不及细细思索,七郎拔刀回身猛砍,耳边风啸不绝。
身后却传来马的一声长嘶。
“将军!”
“将军——”
成静滚落下马,眼前撞得一阵发黑,浑身喘息渐止,才看见方才抢来的战马已经倒地,身子微微抽搐,马腹上正插着铁箭。
耳边风啸声渐远,浑身剧痛无比,眼前的黑幕渐渐褪去,天地才恢复本来颜色。
他暗暗咬牙,口中铁锈之气弥漫,余光瞥见一缕寒光射来,顾不得其他便翻身一滚。
那箭擦身而过,几位敌方士兵霎时全力攻他一人,齐齐拔剑劈下!
成静硬撑着抬脚踢翻一人,身子尚未起来,后背便被狠劈一刀,他身子猛烈一搐,飞快抓起那人手腕横刀来挡,身子仰躺在地上,艰难地撑着那四五柄刀。
牙关咬得死紧,那刀尖就逼近在鼻尖之上,体力渐渐不支。
高处,柯察尔未料自己居然失手,轻轻“啧”了一声,旋即又拔出一支箭来,瞄准了成静。
唰得一声,那箭没入他的肩胛。
成静霎时剧痛,浑身冒出一阵冷汗,手臂微搐,却仅凭着一丝微弱的意志力,艰难地撑着箭。
柯察尔再拿箭来,箭尖上挪,这一回对准的,是成静的脖子。
手指蓦地一松。
成静大吼一声,猛地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将身上压着的刀尽数挑开,翻身而起,挥刀猛砍。
“成将军——”
“将军小心!”
诸将心惊胆战,见敌军尤为针对于他一人,霎时拼命来救。
七郎猛喝道:“成静!”他将手中刀掷了出去,企图让成静借住。
可那刀擦手而过,成静手臂抽搐,鲜血奔涌而出,竟连抬手也做不到。
浑身疼痛,眼前俱是血色。
从未战败被埋伏至此,他此刻面临生死边缘,脑中蓦地清醒一瞬。
为何会中埋伏?
为何敌军早有防备?
为何事先备下的巨石毫无用处?
脑中响起惊天之雷,他霍然抬头,眼神杀气弥漫,看向七郎。
本念棠儿情分,他方才策马救他,若他当真通敌卖国……
尚未想清,便觉后背剧痛,成静一刹那神智全无,只觉极度的怒意仿佛要透过眼神化为实质,鲜血流淌无休无止,杀意亦无休无止。
最后一瞬的念头,竟是大营中怀胎两月有余的棠儿。
上回醉酒一别,说是生死难料,真未想竟是永别。
她许是……要伤心了罢。
他此命为谢族所害,战场之上,友军构陷,他当真万分不甘,恨不得死后化作厉鬼。
是谢族欠他,算他用命为她妥协。
成静意识全无,浑身力道一泄,轰然倒地。
七郎尚未看清一切,便看见成静猛地倒下,他瞳孔猛缩,蓦地仰头怒喝:“柯察尔!”
声音之怒,宛若困兽哀嚎。
柯察尔眉梢微微一挑。
他看见成静倒下,才无趣般扔掉了弓箭,淡笑道:“本帅素来信守承诺,传令下去,撤军!”
主将倒地,军心霎时不稳,谢七郎陷于震撼之中,忽然觉得,自己错了。
最终记得的,是倒在血泊之中的身影。
而后羌人如约退军,尚退一半,谢映展援军已急速赶到,只是掩护撤退之中,未能来得及护送伤员,以及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