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掩唇笑道:“不让。我让了一辈子,今日要好好赢你一回。”
殿中红帐被外间灌进来的风吹动,山水描金屏风前,两人的影子被光影拉得不住的摇晃,殿外花影投在三郎的水色广袖之上,皇后一边下着,一边温柔地看着阿弟。时至今日,方才知这一生,她是身不由己,但是终归还是有挂念着的东西。
那个人不是冷漠无情的君王,不是她在宫中所见的形形色色的面孔,而是她的亲人。
她落子,笑着问道:“你如今还未娶妻,可有相中谁家的女子?”
谢映舒一顿,含笑摇头,“我哪有这样的心思呢,如今天下乱成这样,我只希望早日结束战乱罢了。”
皇后却忽然问道:“你在意的那个洛水呢?”
他动作一顿。
皇后心底了然,笑道:“你自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又如何看不出你的心意,洛水其实很好,当初若无那些事情,她也早就嫁你为妻了,如今又做了你的妾室,是缘分使然。”
他垂下眼睫,淡笑道:“她要的东西,我都给不了。我与她,至多只能算作孽缘。”
皇后笑着摇头,没有再多说,专心看着手里的棋。
他们下了一局又一局,天色渐渐暗下来,皇后才起身道:“我也乏了,三郎,我们这就散了罢。”
谢映舒说了一声“好”,逆着殿中的光,他看着皇后的笑颜,只觉心头一阵恍惚。这么多年来,阿姊都是一如既往的娴静温柔,好像无论什么事情,都压不垮身为一国之后的她。
可她如今,却说她累了。
他低声吩咐蓉儿好好照顾皇后,便转身出去,皇后一直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中,亦转身去更衣。
回忆如此清晰,清晰到谢映舒听着满殿的哭声,看着阿姊的棺木,暗暗痛恨自己起来。
为什么自己没有早早发现?
谢映舒闭上眼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有了走上前去的勇气,跪在一边哭泣的蓉儿似有感觉,抬头看见他,蓦地往他身前扑去。
“谢大人!”蓉儿哀哀道:“奴婢、奴婢有话想说!”
谢映舒看着她,冷淡道:“什么事?”
“事关皇后娘娘,还请大人移步。”
那日深夜,谢映舒动用谢家的势力,暗中调查了很多人。
从皇后早产前一日所接触到的所有宫人查起,到产子之时所有进入过含章殿的人,从太医到产婆,终于查出不寻常的蛛丝马迹。
结果令人心惊。
谢府的书房内,谢映舒奋笔疾书,去信去边关。
“孩儿无能,未能护好阿姊,帝王无道,恐外戚专政,以药引阿姊早产,谋杀皇子,使阿姊生担污名,死后亦不能安……”
他写完,看着这信上触目惊心的字,一时觉得恶心。
他纵使是士族子弟,却仍在尽心辅佐郡王。他想起年少时,他频频去东宫找还是太子的陛下,三个少年郎偷偷喝酒,私下互相称兄道弟,那时本以为,这一辈子也会这样走下去,可没想到在成静离开后,他会是下一个违背誓言之人。
什么忠君,什么兄弟,可笑至极。
他谢映舒绝非隐忍之人,他不是成静,只会愚蠢地妥协。
既然帝王忌惮外戚,不愿皇后生子,那他若不让他好好看着外戚是如何造反,岂不是可惜?
元昆四年五月初六,谢定之大败柯察尔。
军中上下部皆已换血,如今兵力松散,陛下不得不加封谢定之为大将军,统领一切兵马,谢定之挥师向西,一路势不可挡,羌人久攻疲敝,加之攻占城池便会分散部分兵力,本以为此时仍可坚持一举拿下洛阳,未料此刻敌军还有绝地反击之能,一时溃败,尽又让谢族抢得了先机。
一丝士族声威得以挽回,当初成静旧属已悉数打散,若有抗拒者军法处置,哪怕皇后薨逝,谢族却未曾动摇分毫。
皇后自缢,皇帝在诏书之中称为病逝,给其最后的颜面,但谢族并不愿领情。
谢太尉收到三郎的信后,暗中吩咐三郎在洛阳先不动声色,暗中加紧联络诸位老臣,此战之后,倘若羌人溃败,必要好好清算有些事情。
如今唯一的阻碍已经被除掉了,天下兵权握于手中,皇帝小儿,也着实不将谢家放在眼里了些。
当真以为自己是君,便能一次又一次挑战底线么?
宋匀在陈仓寻找成静,本不抱太大希望。
大战之后,这里一片萧条,他暗中潜入此地,连自己的性命都已高高悬起,根本想象不出,这里还会有离奇失踪的成静和那一千将士。
但他找到了。
在那一处偏僻逼仄的峡谷之中,上天开辟地缝,巨石高山为屏障,竟生生将外面的兵马与这世外清净之地完全隔开。
是有年轻士兵长与陈仓,刚好对此地地形熟悉。
而粮草,却是一千多人日夜以吃树皮为继,直至寻到山中庄稼与可食的果子,勉强支撑至今。
天不绝成静。
天色未明,天然地缝之下的山洞中,火把刺啦燃起,士兵们东歪西倒地躺在地上,一个个睡得沉,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一个个却醒得极快,天生的敏锐让他们眼中杀气四溢,纷纷将目光投向来人。
宋匀随着放哨士兵一路过来,步履如飞,心急如焚,待走到此处,一眼望见角落里撑头假寐的成静时,又惊又喜,大呼道:“将军!”一边唤着,飞奔过去,跪在他跟前,含泪咬牙道:“将军!你没有死……”
成静睁开眼来,眸光如电,狠狠锁住了他的脸。
看清是宋匀,方才皱眉之后又低声道:“你……”
“陛下怀疑您是否为奸人所害,又究竟是不是真死,故命属下暗中前来寻找,属下误入此地,未曾料想果真碰着您!”宋匀激动道:“听闻将军身受重伤,此刻身子如何?为何会藏于此处?将军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成静弯了弯唇角,沉声道:“莫要激动。”他看了看周围因宋匀的出现而精神抖擞的士兵们,淡淡道:“柯察尔心高气傲,不曾将我们杀了,他想看我们回营窝里斗,未曾想再回神寻找之时,我们已经寻了此地藏身,他搜寻三日无获,便继续进军了。”
宋匀急急道:“那将军伤势如何?”
“我无碍,已经过了许久,伤口早已痊愈。”他低声问道:“此地消息闭塞,外界情况如何?我们如今只有一千人,粮草支撑不了几日,兵甲全无,寻不到反击时机。”
宋匀便将外面情况细细说了,从战局到皇后薨逝,谢三郎把持权力,到谢定之封为大将军,成静越听脸色越阴沉,终是苦笑道:“我这一失足,竟酿成如今局面,这谢族若再是一往无前,今后江山是否姓谢,也未可知。”
宋匀暗惊,连忙跪地道:“还请成将军想想办法!”
“我自会想办法。”成静沉吟许久,才问道:“陛下命你来寻我,可有给什么别的东西?”
宋匀这才想起来还有一物,自责地一拍脑袋,连忙从胸口掏出一物呈上,“这是调动一部分兵马的兵符,是陛下最后能亲自调动的力量,陛下说若您还活着,便全权交由您,任您行事!”
兵符铁铸,边上纹着细小篆文,光华流转。
成静拿过虎符,掌心硌着那物,冷声道:“必然反攻,不辱使命。”
第91章 重逢…
谢定之麾下兵马一路逼退羌人,临近陈仓之时,宋匀拿兵符暗中调动兵马,成静已拿到了部分兵力,兵马驻扎在山谷附近,暗中设下埋伏,守株待兔。
只是成静迟迟没有动手。
若是出兵,只会徒徒助长谢定之声威,于他并无用处,他在等。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最好是谢族战败之时,他再出现,力挽狂澜。
本以为这个时机不好等到,谁知陈仓那处山脉众多,成静觉得此地好设埋伏,柯察尔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是以,谢定之在此地受挫了一回。
第二回 ,两军僵持不下,七郎与谢映展为先锋,分别率领左右军往中间汇合,谁知柯察尔早有准备,险些将他们击毙。
此刻,成静动手了。
局势大翻盘,谁也没有料到,峡谷身处还会埋藏了另一支奇兵。
谢七郎从马上摔下,马上就要被人一刀砍下,成静便弯弓救了他一命。
他在谢七郎见了鬼似的注视下驱马走过去,冷淡地瞥他一眼,“救你第二回 ,你是愧还是不愧?不过,无论你愧不愧,旧忿还是要好好清算的。”
七郎双手猛地攥紧,咬了咬牙根,从牙缝里挤出几字来,“……你没死?”
“让你失望了。”成静凉凉一笑,再也不看他一眼,拔刀冲杀进去。
这一场战斗之中,成静再次玩了一出奇兵天降、力挽狂澜,让天下都为之震惊。
消失四个月,谁都觉得他已经暴尸荒野,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谁知他又回来了!
回来也罢,居然手下将士人人士气大振,一个个仿佛饿惨了的狼似的,瞅见敌军便咬了上去,杀红了眼。
他们憋的太久了。
被困于山洞那么多日,他们与世隔绝,实在是憋屈地很!
如何能不趁机好好发泄一番!
去他娘的敌军!
那一场战斗持续了整整一日,成静与谢定之会晤之时,谢定之的神情亦是瞬息万变,成静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沉声道:“属下见过大将军。”
谢定之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似笑非笑,“成将军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的?”
“属下从哪里钻出来不重要,重要的是,属下没有死,还能继续作战。”成静抬头一笑,目光与谢定之相撞,他的眼神里沉淀着丝丝寒意,令谢定之一时觉得心惊。
再细看时,他又是眉眼带着无害的笑意的。
但,谢定之知道,成静或许对他如何中埋伏心知肚明。
此次回来,必然不简单。
谢定之冷淡地撇过头,沉声下令道:“即刻回营!”
谢映棠得知阿姊噩耗之时,正是深夜,她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泪了的,可是那一日,她又生生哭得晕了过去,军中的大夫连夜给她诊治,唯恐动了胎气,不知给她灌下多少药,她才渐渐平复了心情。
只是拖拖拉拉将近七天,她才刚刚从阿姊的噩耗之中缓过神来,一早上眼睛仍旧是红肿的,红杏看着她日益大起来的肚子担忧不已,便绞尽脑汁地哄她开心。
可无论她怎样去劝去哄,谢映棠都实在是笑不出来,短短半年之中,她相继失去两位至亲至爱之人,那份痛苦令她此时此刻看见腹中的孩子,都觉得心底针扎似的疼。
红杏出去打水伺候谢映棠梳洗,谁知刚刚出去,便丢了盆冲了回来,大喜道:“夫人!将士们大捷回来了!”
这几日战事激烈。谢映棠不知听了多少这样的消息,便也只是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淡淡道:“我知道了。”
红杏却神情激动,一把扑到床前,急急道:“还有……还有郎主!郎主也回来了!”
谢映棠一怔,慢慢转过头看着她,“什么?”
“她说,我回来了。”帘帐被猛地掀开,那人快步走了进来,微笑道:“棠儿,这么多日,委屈你了。”
他身姿笔挺,一身盔甲峥嵘,那笑容那声音……
谢映棠脑中轰然一声响。
是他。
她仿佛是在梦中,心口一刹那破冰又腾起火来,双眼已不受控制地酸涩起来,眼前雾蒙蒙地,仍旧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他的面容渐渐模糊,她猛地抬手抹了一把泪,颤声道:“这、这定然是梦……”话说到最后,已然开始泣不成声。
她太想他了。
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她都盼着他能入梦,她好在梦中,好好地再瞧上他一眼,再与他好好地说上一声对不起。
是她不信他,是她无理取闹,她就希望他能回来。
成静看她伤心恸哭,而他离开时尚未显露的小腹已经如此之大了。
心下心悸一霎,密密麻麻地心疼至心口泛起,浑身僵硬起来。
他连忙上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柔声哄道:“是我,棠儿,我没有死。”
她将小脸靠在他的胸膛之上,紧紧搂住他的腰,抽噎地哭。
一字也说不出口。
铺天盖地俱是他的气息,熟悉又令人怀念,她惟愿这真是梦,哪怕不是梦,也永远都不要再醒来……
这四个多月的委屈、难受、无助、愤怒,忽然间就这样齐齐涌出。
她以为她可以撑下去的,至少可以安然无恙地生下孩子。
可这努力伪装的坚强,在抱住他时,已经彻底崩塌摧毁。
心口疼得仿佛在流血,饶是锦衣玉食,高高在上,亦觉得此生实在是苦。
成静抬手抚着她的发,将她小心翼翼地护在怀中,然后低头将她脸颊上的眼泪一点点吻去。
她缩在他怀里,身子娇小,小脸惨白,就这么呆怔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
好像仍在辨别,眼前这个成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成静看着她这惶然不安的模样,指节沉沉一响,大力地箍着她的肩,看着她的眼睛道:“你的静静就在这里,你不用再担心受怕了。”
静静……
她霎时皱眉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唤道:“静静!”
声音软得像个孩子。
成静再次将她抱住,让她小心地坐在自己双腿之上,只能无奈地哄,哄了一声又一声,她才中失而复得的情绪之中彻底回过神来,她这回主动地搂紧他的脖子,抽抽搭搭地,蓦地扬起下巴亲了他一口。
成静眸光雪亮,看着她,掠了掠唇角。
一别四月,她彻底没有之前与他置气的气焰了,她现在什么都不怕,就怕失去他。
谢映棠拽着他的手指,恨不得整个人紧紧贴着他的身子,将自己融入他的骨血之中,这样,他就不会再丢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