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景安驻足而望,若有所思。
段缱回到碧玉阁时,天色刚刚下晚,采蘩迎上前来,一边伺候她洗手净面,一边道“寄琴姑姑刚刚来过,说是殿下还要忙些事,今晚就不与郡主一道共进晚膳了,让郡主早些用膳,不用等着。”
段缱一门心思地想着刚才的事,采蘩的话只听了一耳朵,自然也没注意到她提起寄琴时的几分不自然,在采薇询问可要现在摆膳时随意应了一声,就这么用起晚膳来。
晚膳精巧别致,每一道菜都符合段缱的口味,可她却吃得食不知味,只用了半碗饭就罢了,命人撤了晚膳,坐在桌边想着白日的事怔怔出神。
下臣倾慕郡主已久,愿娶郡主为妻。
愿一心相待,白首相许。
霍景安说的那两句话在她耳边不时徘徊,只要一想起来,她的心跳就隐隐有加快的趋势。
段缱不傻,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喜欢上霍景安了。
她对他动心了。
这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可仔细想想,又分外顺理成章。
自柳荫初遇,她总是会或巧不巧地碰上霍景安,要是光这样也就罢了,可偏生每次都会闹出一点事情,让她想忘记也难,他又是那样一个得天独厚的人,耀目生辉,只消一眼就叫人难以忘怀,她能抵御得了一次、两次,可次数一多,她就招架不住了。
她是个普通人,亦拥有普通女子的情怀。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会喜欢上霍景安也不奇怪。
那霍景安呢也像她一样喜欢着自己么
段缱自小备受宠爱,地位崇高,又生得貌美,从来受人瞩目,较之常人总是多一分自信,可现在,她却罕见的不自信起来。
霍景安说他倾慕自己已久,这是真话还是假话他听出自己话里的意思了吗,这是对她的回应
他会向母亲提亲,当真全然为了自己,没有别的目的
段缱心神不定地想着,不知不觉间就到了一更,她就在侍女的服侍下更衣就寝,慢慢入睡,却在半夜时被一个噩梦惊醒,冷汗涔涔地从榻上坐起。
“郡主”守夜的采蘩听到动静,忙在外面轻轻叫了一声。
段缱没应声,她还没能从噩梦中脱身,眼前依旧充着血色,满目鲜红得刺眼。
她刚才梦见赵静咳喘加重,缠绵病榻,四十不到的人,却似风烛残年那般,躺在榻上无力地喘息呻吟,而后一阵剧烈地咳喘,咳出一大口的血来。
不,这不是真的,她的母亲只不过是患了一点小病,不可能变成这样
这一定只是个梦
段缱环抱双膝坐在榻上,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一颗心还是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仿佛在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
这是她第三次做这种有莫名之感的梦。
第一回,她的梦应验了;第二回,尚不知晓是否会在将来应验;这第三回,她梦到的这个梦会不会也在将来成真
她的母亲,会不会
“郡主”见许久没有得到回应,采蘩不安地又小声唤了一次。
段缱一个激灵,如梦中初醒,掀被下榻,起身走到珠帘外面。
采蘩见她出来,连忙从矮几上立起“郡主可是要去更衣”
段缱摇摇头“现在什么时辰了”
“快三更天了。”采蘩道,一边拿斗篷给段缱披上。“郡主,怎么了”
原来已经到了三更天,怪不得她浑身发冷。
段缱道“取灯来,我要去菀室阁。”
采蘩一惊“菀室阁可现在都快三更天了,殿下应该已经就寝了。”菀室阁正是赵静就寝之处。
更深露重,寒气从脚底丝丝蔓延,段缱觉得有些冷,握紧了双手道“没事,我就是去看看,不必惊动其他人。”
她说着就往室外走去,采蘩无法,只得取了一盏青灯跟上,随着她来到了菀室阁外。
到了阁外,却见里头灯影重重,依稀可辨室内人影,不止采蘩,段缱也是一惊,她只道这个时辰赵静已经睡下,她放不下心,在外面站站就行,没想到居然都这个点了,里头还亮着烛光。
外头值夜的宫女屈身欲行礼,被她打断了“母亲怎么这时候还不睡”
宫女轻声道“殿下还在处理国事,尚未就寝。”
段缱一听就蹙起了眉头,披着斗篷踏入阁内,刚走几步,就听见前面传来了一阵沉闷的咳声,顿时心头一紧,快步入了里室,几乎是跪倒在赵静跟前。
“娘你怎么了”
赵静见到她也是一惊“缱儿你”不及她询问出声,她又是低头一阵猛咳。
“娘”段缱几乎吓白了一张脸,急急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娘,你有没有事要不要紧”
寄琴也很快捧着盖碗过来“殿下,快喝口热水压压嗓子。”
赵静止了咳,接过盖碗,喝了一口热水,又压抑着咳了两三声,这一阵咳喘才算过去。段缱见她只是干咳,没有像梦里那样吐血,好歹松了口气,但仍是不放心,关切地望着她道“娘,你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叫太医过来看一看”
“缱儿莫要担心,娘好多了。”赵静缓缓舒了口气,“都是旧疾,喊太医过来也没什么用处。倒是你,缱儿,这深更半夜的,你怎么来这了”
段缱沉默片刻“女儿刚刚梦见了娘亲,可醒来时却不见娘亲身影,心中空落,就跑过来看一看。”她坐在席上,握着赵静的一只手,低垂着头喃喃自语,“娘没事就好”
赵静见她惊魂未定,心知事情必不会像她说的那么简单,又见她身披斗篷,长发散下,明显是匆忙间从榻上起来的,一时大为爱怜,当下将她搂入怀中,温言安慰“做噩梦了好了,娘这不是没事么你别担心,只是咳嗽几声而已,没什么大碍。”
段缱听了,却没觉丝毫安慰,她倚靠在赵静怀里,闷闷想着,原来母亲的病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样无伤大雅,原来母亲一直都病重着,只是不显于人前而已,她居然就这样相信了,相信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病是个无碍的小病
她太愚蠢
如果不是刚才的那个梦,她还要过多久才能察觉
不能再这样下去,她虽然不是大夫,但也知晓积劳成疾的道理,母亲的病十有八九是累出来的,她身为儿女,该为母亲分担一点才是。
“娘。”这么想着,段缱垂下眸,低声道,“娘今日问女儿的话,女儿仔细想过了,晋南王世子一表人才,是个不可多得的良人,女儿喜欢他,愿意愿意嫁给他。”
说这话时,她心里全然没有白日的羞涩心动,只剩下满腔苦涩,不知能与谁言。
第24章
赵静微微一愣, 见段缱倚在自己怀中, 垂头敛眸, 语带涩然, 登时明白了她说这番话的缘故,不禁一阵心疼, 她的这个女儿啊,真是乖巧懂事得都不忍让人苛责。
“傻孩子,”她爱怜道, “终身大事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就下决定你别担心,娘身子好着, 只是刚刚受了一阵寒风, 所以才咳得急了些。你若是因为这个缘故就想应下这门亲事, 便是你同意, 娘也不会同意。”
“不。”段缱忙坐直了身子,直视着赵静道, “娘, 女儿是真心喜欢晋南王世子的, 女儿也是真心想要嫁给他,不是因为娘说的这个缘故。”
赵静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你当真喜欢他”
段缱点点头, 她不知赵静已经从采蘩采薇处得知她和霍景安的几次相处,生怕赵静不信, 又低声道“娘亲有所不知, 女儿曾与那晋南王世子有过数面之缘, 世子他气宇轩昂, 仪表堂堂,又谈吐极佳,文武双全,女儿女儿早已倾心于他,非他不嫁。”
室内一阵沉默,只有灯油燃烧的声音在夜中响起。
良久,赵静才道“缱儿若真的心系于他,娘自然不会棒打鸳鸯,拆散你们。只是缱儿,你要知道,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一旦应下,就再无转圜之地了,你真的想好了”
段缱不作声,只微微一点头,作为应答。
赵静轻叹一声“好,娘知道了,娘会替你应下这门亲事的。”
段缱闻言,心中漫出一丝苦涩,她盯着自己交握在膝上的双手,低声道“女儿多谢娘亲成全。”
赵静微微一笑,伸手轻抚她的发心“好了,夜都深了,你快回去睡吧。别娘没有事,你反倒受了风寒,那可就不划算了,快回去休息吧。”
段缱这时哪里还有睡意,但她也知道,她若不走,赵静就无法专心处理政事,桌案上还叠着一摞奏折呢。
因此,她轻轻点了点头,站起身“好,女儿这就回去。娘也早点休息,大夫说了,娘的病需要静养,不能太累了。”
赵静微笑“娘知道,你去吧。”
段缱告退离开了菀室阁,室内重归平静,赵静把目光放回案前的奏折,却迟迟没有提笔,许久,轻轻逸出一声叹息。
“寄琴,你说,本宫是不是太自私了”
寄琴一直侍立在旁,将母女俩的互动都看在眼里,听赵静发问,便宽慰道“殿下多虑了,依奴婢看,郡主是真心喜欢晋南王世子的,晋南王世子一表人才,身份家世都与郡主般配,与郡主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殿下这是在成就良缘,是为着郡主好呢。”
赵静苦笑着摇头“这一桩亲事到底是天造地设,还是本宫私心促成的,就连本宫自己,也是分辨不清”话音未落,又是一阵闷咳。
寄琴连忙奉上热水,紧张地伺候她喝下。
接下来的几天,宫中都风平浪静,段缱每日给赵静端药送汤,期盼着她的咳疾能好起来,闲暇时读书习字,弹琴下棋,与往日没什么不同。只是在几天后,当她和往常一样端着冰糖雪梨给赵静送去时,被赵静叫住,母女两个闲话家常了一番。
说是闲话家常,但到了后来,基本都是赵静在说,段缱在听。
赵静说的是霍景安的生平诸事。
也是直到此时,段缱才惊觉她对自己将要嫁的人居然知之甚少,甚至连他的出生年月都不清楚。
从赵静口中,段缱得知霍景安出生于庚辰年十一月十二,年十七,比自己要虚长三岁,生母早逝,无同胞兄弟姐妹,也无任何通房侍妾,虽为世子,却握有亲王实权,掌管晋南军政大权。
听见这些,段缱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身为亲王世子,家世显赫,一表人才,更是洁身自好,没有通房侍妾,这样的男子,便是放眼天下也不多见,而且自己又喜欢他,按理来说,能嫁给这样的人为妻,她应当感到高兴才是。
可望着赵静平静中略带一丝倦意的容颜,她就开心不起来。
独处静思时,段缱也扪心自问过,如果那一晚没有梦见母亲咳血,没有看见深更半夜还在处理国事、为咳疾所累的母亲,她还会不会这么快应下亲事
她不知道。
这一门亲事,从始至终,她都被动无比。
八月转眼到来,段逸在军营里待足了十天,总算得了段泽明的准许回府休沐一日。段缱很是关心她这个阿兄,一听闻这个消息,便一早就回了公主府里,想看看她这阿兄在军营里过得如何,叙叙旧情。
她回到公主府时,段逸已经沐浴完毕,一见到她就扑了上来,对她嚎天嚎地,大吐苦水,痛陈军中的暗无天日和段泽明的冷酷无情,直嚎得段缱头晕耳聋,忍无可忍地起身欲走,才让他平静下来。
“阿兄,”段缱先是象征性地安慰了段逸一通,而后就道,“爹爹为什么会突然将你带去军中阿兄可明了其中缘故”
段逸唉声叹气“你阿兄我要是知道还能去受苦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事,爹早就对我撒手不管了,怎么不过去了一趟行宫,就又起了管教的心思我能不能成器,能不能教好,爹不是几年前就知道了吗,现在又来这么一出,他自找气受”
“阿兄可不能这么说。”段缱不赞同道,“爹爹也是为阿兄着想,阿兄今年已经二十有一了,总不能一直这样游手好闲下去,去军营里历练一番也好,若能挣得几分军功,就能和爹爹一样当上将军了。”
段逸从鼻子里出了一声气,往后一靠椅背“你当军功是那么好挣的再说,我放着舒坦日子不过,跑去参军干什么,我就是当不上将军,也能一辈子活得逍遥自在,何必自找罪受。”
段缱早就知道自家兄长散漫庸碌的性子,平日里她也只是有几分无奈,可今日却头一回感到无力起来。
她叹了声气,道“我知阿兄心中所想,谁不想逍遥一世呢咱们段家虽也算是高门,可人丁稀少,祖父早逝,爹爹又没有旁的兄弟姐妹,其余的都是些不顶用的旁支亲戚,嫡支只有咱们一家。阿兄身为长子,一生下来,便是要背负着家业的担子的,难道阿兄想把这些拱手让人”
段逸一愣,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神色开始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段缱见有效,又加了把劲“爹娘再厉害,也总会有老去的一天,难道那时阿兄也要像现在这样游手好闲吗到了那时,段家一门的风光该如何维继,阿兄可曾想过”
段逸一愣,支吾着不该如何答话“这我”
就在此时,仆役执了一份拜帖送了进来,段缱看起身接过,打开一看就愣住了。
居然是霍景安登门求见。
她看着帖子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吩咐仆役“递帖子的人可在门口候着先带他去杏园水榭坐着,好生招待,我稍后就到。”
仆役领命而去,段逸也回过神来,凑过来想看帖子上的内容“小妹,是谁递的帖子你要去见客”
“阿兄这话说的,客人登门拜访,岂有不见的道理”段缱笑着合上拜帖,“不过这是妹妹的客人,就不劳烦阿兄一道去招待了,阿兄难得回府,就在府中好好歇息,明日去军营也好一些。”
段逸有些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好吧,你去招呼你的客人,阿兄我先回去休息了。”
段缱含笑道了声别,就起身离开了花厅,却是先回了一趟兰渠阁,换了身浅紫的对襟襦裙,外罩了件月锦褙子,簪环戴钗,描眉点唇,仔细梳洗了一番,这才去了杏园。
公主府占地甚广,除却别苑居所之外,还另建有一座杏园,假山凉亭,曲径通幽,并有一汪清波湖水,段缱命人将霍景安请去的水榭就建在这清波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