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景安把茶杯放回桌上,笑着应了一声好。
两人就上到了二楼的凭栏处,的确如段缱所说,凭栏而望能将大部分杏园景色都尽收眼底,不复近观时的精巧别致,大片大片的杏花簇拥在枝头灼灼盛开,从远处眺望,就像是一片雪海,随风涌动,美得波澜壮阔。
园子里的杏花已经栽培了许多年,段缱出生时就已经在了,虽说年年岁岁花相似,但仔细看去,还是能辨出其中的细微差别,因此她依旧看得饶有兴致,为这美景所惊叹。
霍景安却是只看了几眼就罢了,转过头盯着她看,看着她认真专注的眺望目光,随风微动的青衫裙摆,发间不时发出几声碰撞轻响的翠玉珠子,比雪还要洁白无瑕的俏丽脸蛋,就越看越错不开眼,心中升起一股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柔情。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呢,让他如此的爱不释手,想把她捧在手心上当做珍宝呵护。
眼见段缱睫翼微动,似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霍景安收回目光,装作眺望着花海的模样道“说起来,每次总是你邀我赏景,我却没有回请过你一次,有些不成道理。可长安的晋南王府也就平常的院落,没什么好看的,倒有一处别庄,但那里多是荷花鱼塘,要到了夏天才好看,现在请你去看,也只能看见几株光秃秃的树木和假山罢了。”
段缱莞尔一笑“你不是常说,我们之间不必客气吗,怎么在这上面跟我客气起来了我们之间还用拘泥这些礼数吗”
霍景安一想,哂笑起来“你说得对,居然把我自己绕进去了。不过等你去了晋南,那里的景色就美多了,那边花期漫长,夏季时花能开得漫山遍野,你一定会喜欢的。”
听他提起晋南,段缱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八月的婚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
霍景安也没说些什么,含笑看了她一眼,就移开目光,眺望起下方的景色来。
两人又看了一会儿的景,就下楼用了糕点,差不多到了未时末,霍景安就送段缱回了宫,却没有直接送她回临华殿,而是陪着她一道在宫里四下闲逛,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宣政殿附近。
宣政殿本为君王议事之所,但因着赵静的缘故,朝臣都在临华殿议事,这里也就冷清下来了,近两年甚至都鲜少有人提起,仿佛被众人遗忘了一般。
望着这座庄严肃穆却又格外冷清的宫殿,段缱愣了一瞬,忽然间记起数月前做的那个梦来,霍景安好像就是在这里受群臣拥立为帝的,脚步一顿,就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异样,霍景安转身问她。
段缱伸手指向侧边,“霍大哥,你看那里。”她轻声道,“是宣政殿。”
霍景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他熟悉这个地方,就是在这里,他推辞了群臣三番四次的拥立,等好不容易起了登基的念头时,却被一道雷劈回了五年前,诸事推翻重来。
不得不说,对于这里,他是有几分隐秘的忌讳的。
“嗯,我看见了。”他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句,“先帝尚在时,众臣议事的场所都在这里,不过这两年都冷清下来了,也不知再度热闹起来要到什么时候。”
说着,他瞥了一眼段缱“你希望这座宫殿重新热闹起来吗”
段缱心中一跳,不期然的,她想起了爹娘争吵时母亲脱口而出的皇后一语,心里就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垂下眸,掩饰性地一笑“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呢只要能够阖家团圆,这里热闹不热闹,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霍景安深深看她一眼,把目光放回宣政殿上。
如今的宣政殿远没有五年后来得热闹,甚至都没有宫人值守,冷清至极。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起了一个念头他想坐上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成为这座宫殿的主人,这样,他就可以保护他想要保护的,拥有他想要拥有的。
但很快,他就把这个念头压了下去,他可不想冒着被雷劈的风险去争这天下,虽然这天下对他来说唾手可得,但要是再让他回到五年前,再一次重历人生,他可吃不消。
“霍大哥”
段缱的一声呼唤让霍景安回了神,他先是抬头望了一眼天,见天清气朗,万里无云,没有半点打雷的迹象后,才偏头看向旁边人“怎么了”
段缱微有些疑惑地笑着问他“你刚才在想什么,那么出神”
“没什么。”霍景安笑笑,“我是在想,不管谁来继承这座宫殿,你那表弟应该都不可能了。不过如今赵家也找不出好的人选来,除了你娘之外,再无能力挽狂澜之人,大魏”
他悠地住了口,想到段缱身为赵静之女,身上流有赵家一半的血,在她面前说这些似乎有些不妥,就不再说下去,有些担心地看向她,生怕她因为自己这话感到冒犯。
段缱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赵瀚的无能、大魏的颓势她都知道,更知道霍景安刚才说得还很客气,不止是赵家其他人,就连自己母亲,要是没有他的帮助,也不可能力挽狂澜,或许早就压制不住诸王,让这天下大乱了。
她叹了口气“现在的情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再力挽狂澜能挽多久呢能稳一时是一时吧,以后的事是谁也说不准的。”
“你说得对。”霍景安微微一笑,目光从她的脸庞滑向宣政殿,忽然间一凝,落在了旁边的侧阁处。
他想起了一件事。
天下初定时,他虽然没有登基为帝,但朝政还是会理的,那间侧阁就被他充当了书房,宫人在整理时曾经翻出了一幅画,他当时没有细看,现在想来,那名宫人当时好像轻呼了一声,说了“长乐郡主”这四个字。
那时的段缱对他来说只是个已故的陌生人,他就没有把那宫人的话放在心上,随口就命人把那幅画收走了,也没打开来看一眼。这件再小不过的事情很快被他遗忘在了脑后,要不是今日恰好和段缱一同来到此地,或许还不会想起来。
现在想来,这件事着实有些奇怪,这里是君王议事之所,怎么会有关于段缱的画是谁留下来的现在还有吗
霍景安心生疑窦,盯着侧阁半晌不语,在段缱看来,就是他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不禁感到一阵疑惑,正想再度开口叫他,就见他忽然转过头,目光怪异地看向自己,就是一愣“霍大哥”
“没什么。”霍景安目光一闪,重新看向宣政殿,“怎么样,好不容易来这附近一趟,正巧也没有宫人值守,要不要进去看看”
段缱一惊“进去可”
她话还没有说完,霍景安就大步迈向了前面,她吓了一跳,连忙跟上“霍大哥,你怎么”
没有给她丝毫劝阻的余地,霍景安径直走到了宣政殿前,好在他没有走往正殿,而是推开了侧阁的门,这让段缱勉强松了口气。
推开门后,霍景安毫不犹豫地大步迈了进去,段缱在门槛处犹豫片刻,也跟了进去,小心地把门关上,以免有人路过看见。
进了里面,才发现这是两进的房间,很是宽敞,从外面完全看不出来,重门里摆放着几个书架,一方书桌,看样子是间书房,可从外间的装潢来看又不像是。段缱一边打量,一边暗暗思考着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在她环顾的间隙,霍景安已经走进了里间,开始在书架上翻找起来。
她看得奇怪,上前询问“霍大哥,你在找什么”
“一件东西。”霍景安道,在书架上又翻了片刻,最终捧出了一个木盒,放到了书桌上。
第52章
木盒是紫檀制的, 上面雕刻着古朴精致的花纹, 一看就知不是什么普通的东西。
段缱看着霍景安把它打开, 取出里面放着的东西, 心里的疑惑就又加深了一层。
画卷他怎么会找这样一个东西
“霍大哥”她询问,“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霍景安看她一眼, 点点头,慢慢展开了画卷。
画卷徐徐展开,段缱好奇地凑过去看, 在看清了画上是什么后,她惊得一下睁大了双眼。
这这画上面画的居然是她
画中的女子身着一袭水红长裙, 头戴花环, 墨发轻绾, 立于碧柳之间, 虽然只是一个窈窕的背影,可她确定这就是自己, 是去年四月时心血来潮、在柳畔折柳编环的自己
在看清画中的人后, 段缱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此画出自霍景安之手, 毕竟他曾经说过自己戴着花环的模样很是好看,又带着自己来这里看画, 会有这个猜想理所当然,但在看见霍景安的神情后, 她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霍景安盯着画卷的目光深沉, 神情虽然平淡, 却更显莫测。
显然, 此画并非出自他的手臂。
那又会是谁呢,会是谁在这里留下了这样一幅画
段缱把目光往下扫去,很快看清了画上的落款,丙申年五月十六,下印一个红色篆印,曰浩清印鉴。
显然,浩清两字是化名,并非作画人的真名,落款的笔迹也很陌生,不是她所熟悉的。
段缱盯着画中的女子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就回想起了当日自己戴着花环时的情景,心中升起一个另她心惊的猜测。
那天见到自己戴着花环的,只有霍景安和赵瀚两人,而且赵娴曾经在行宫对自己说过,说赵瀚沉迷丹青,画了她的画像,只是她那时以为这是赵娴为了攀亲而说的胡言乱语,再加上后来赵瀚的反应也证实了这一点,她就没有当真,难不成赵娴说的是真的
突如其来的画卷,还存放在这个地方,存放在宣政殿的侧阁里。
浩清。赵瀚。
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名字,段缱猛地抬起头看向霍景安“霍大哥,这幅画”
“是赵瀚所作。”霍景安把画合上,“看来,对那一日念念不忘的并不止我一人。”
段缱一哽,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些心慌地咬着唇,道“我我不知道他”
“他对你有意。”霍景安淡淡道,把画卷起,放回了紫檀木盒里,“你呢知道他的心意后,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段缱一怔“我”她有些奇怪地反问了一声,“我自然是没什么好想的。不说他是不是真的对我有意,就算是真的,我也已经有你了,他不过是个外人而已,我该想什么”
“好缱儿。”被她这话说得心潮涌动,霍景安忍不住在她唇上落下一吻,“不枉我对你一片真情。”
她霎时红了脸“霍大哥”
霍景安对此抱以一笑“对不起,你真的是太讨人喜欢了,让我克制不住。”
段缱羞恼地小声轻嗔“那你也不能”
“我向你保证,下不为例。”霍景安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伸手指天,玩笑般发了这句誓言,而后就转过身把木盒放回了原处,一边道,“不过你也不用怀疑赵瀚对你的感情,你这么好,又这么美貌,天下贵女皆不及你十分之一,赵瀚只要不瞎,就知道该喜欢谁。”
段缱有些赧然“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赵瀚对我一向冷淡,你说他对我有意,我我实在不敢相信。”
“那就不要相信,正好也省得我费心。”霍景安回过头,“不过你以后还是离他远一点的好。”
“这是自然。”段缱明白了他心里想的什么,当下柔声道,“霍大哥,我心中只有你一人,你不必担心。”
霍景安一愣,目光一暖“我不担心,我只是怕你受到伤害。”
段缱莞尔一笑,正想提议离开这里,又想起另一件事,连忙问道“对了,霍大哥,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一幅画的”
霍景安笑容一顿“我”他忽然住了口,眼风往门口一扫,压低声音道,“嘘,有人来了。”
段缱吓了一跳,不等她感到着急,霍景安就牵着她躲进了靠墙一侧的书架角落,这是个比较隐蔽的地方,正当她疑惑霍景安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无论是找画卷还是找藏身之处都这么顺手时,门扉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阵脚步声纷沓响起。
又是一声门响。
“两位爱卿,请坐。”
段缱心里一紧。
是赵瀚的声音
“谢陛下。”另外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段缱听着陌生,想不出是谁,小心地张望了一番,只能透过书架隐约看见三人的衣袍下摆,想看得更清楚时,却是身子往前一倾,差点栽到前面的书架上,好在这个角落并不大,她一直被霍景安环着,她刚有倾倒之势,霍景安就收紧了搂在她腰间的手,让她站稳了。
和那晚在假山石缝里一样,两人贴得紧密,不过由于现在面对的是赵瀚等人,段缱一颗心怦怦直跳,生怕被人发现,自然也无暇顾及这份亲密了。
她无暇他顾,霍景安却充分感受到了怀中人柔软的曲线,绮念顿生,不过他素来理智,这份绮念只存在了片刻就消散了,和段缱一样,他也放轻了呼吸,侧耳倾听着那三人的对话。
只听了几句,段缱就蹙起了眉,这三人谈论的是朝堂之事,从诸王到她的母亲,都一一论及说毕,很显然,这两个人都是赵瀚的心腹臣子。
对于赵瀚,母亲一直都是有意放纵、故意压制的,她本以为赵瀚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朝政一窍不通,却不想他对朝堂的事都知道得清楚,她越听越是心惊,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赵瀚已经在慢慢培养自己的势力了。
一开始,几人谈的还是较为笼统的朝事,等到了后来,话题就直接集中到了一人身上。
“陛下,晋南王世子手握重兵,若与长公主联姻,其势将不可抵挡,大魏国祚岌岌可危啊”
“朕知道”赵瀚有些心烦地回答,“可朕能怎么办朕手上握有的人脉权势在他面前不值一提,如何与之抗衡”
其中一名臣子慢慢道“古有二桃杀三士之典,陛下,咱们也不妨学着化用一二。”
“此话怎讲”
“晋南王世子之所以能与长公主联手,原因只在于长乐郡主一人,我们若能从中挑拨关系,使其两败俱伤,那么不论是长公主,还是晋南王世子,都将不再是陛下的威胁。”
赵瀚急切道“如何挑拨”
那人嘿嘿笑了两声“自古以来,能敌得过儿女长情的唯有父母亲情,长公主身中奇毒,命不久矣,我们不妨将此事嫁祸到晋南王世子头上,到时长乐郡主就是再倾心于他,这门亲事也不会继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