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仆妇见她恼了,自然不敢多说,忙躬身退下亭子。
直待那仆妇退下,沈晚方似腿酸般俯身捶了捶腿,在俯身的瞬间,她的脚朝外挪了下,手向下飞速捡起地上的三颗圆润坚硬的荔枝核。
沈晚站起身,手有些抖,身子也有些颤。
仆妇见了,不由担忧的出声询问:“娘子可是腿酸?要不要奴婢跟您捶捶?”
沈晚深呼了口气定了定神,道了声无事,便一手扶着石桌,另一手紧握在身侧,慢慢挪到了之前阿虿做的位置。
不动声色的将紧握的手放开在那堆荔枝壳中,然后她伸手拿起一颗荔枝慢慢剥着,然后送进嘴里慢慢咀嚼。
原来这荔枝,并非是甜的……
第 83 章
自此, 沈晚心里就装了件心事, 沉沉的压得她快要透不过气来。
于是夜里她开始反复做噩梦, 梦里总是周而复始的重复一个场景。那是一个离别的场景, 刘细娘牵着阿虿走的略靠前些, 她起身相送便落后半步。相送间, 她边走边连声嘱咐着下人送他们归去等事宜,正想着哪些瓜果点心的可以让他们带走些, 忽然间她的小腹隐约抽痛了下……
此时离她踩上台阶只有不过两步的间隙。
小腹的隐痛让她微顿了步子, 下意识的皱眉低头看过去的瞬间, 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只稚嫩的小手。只见那手指紧攥的小手悄然的松开, 然后三粒圆润的荔枝核便从那稚嫩的掌心滑落,悄无声息的落在她的脚下……
沈晚大汗淋漓的猛地从床榻间坐起,呼吸急促,脸色惨白。
霍殷几乎是同时被她惊醒, 见她此刻心有余悸的惊颤模样,心下不由腾起几分痛惜之意, 手臂一揽就将她整个人揽入怀中。
“怎么又做噩梦了?”拉过被子将她重新裹严实, 霍殷抬臂擦去了她额上冷汗,见她目无焦距, 好长一会都仍旧一副心有戚戚的模样,不由皱了眉。
“那日刘细娘带阿虿入府之后,你便开始噩梦不绝, 可是他们有说过什么或做过什么,令你耿耿于怀?”掌心抚着她濡湿的鬓发, 霍殷似随意聊天般轻声询问。
沈晚缓过这会已然稍稍回了神,听他如此发问,心脏都停跳了些许。唯恐他会查到一二端倪,便不欲他在此厢上过多关注,面上遂带了些不耐:“哪里有什么事,不过是近些时日多看了些鬼怪话本受影响了些,左右日后不看了就是。”
霍殷眸光中带了些犀利的审视,反复的在她面上游移,在她极为不耐要翻脸之时,方终于收回了目光。
“不就是那母慈子孝的一幕刺痛了你的眼珠子,至于这般守口如瓶?侯府中上到一砖一瓦,下到一草一木,爷不比哪个都了如指掌?”见沈晚闭眸不语,似默认了他所言这厢,霍殷忍不住出口讽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沈晚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霍殷不想再刺激到她,遂缓了声音道:“罢了,打今个起,爷减少他们二人入府次数便是。他那厢你也安心就是,毕竟是爷的血脉,爷定保他一世荣华富贵。”
沈晚闭眸应了声,不多时便沉沉的睡了过去。
打那以后,沈晚就不再踏足凉亭半步,成天的窝在晚风苑里,不是看书就是盯着天空发呆,以前或许会觉得闷些,现在竟是连闷都不知是什么滋味。
但亦有好处,那就是她做噩梦的次数少了,虽偶尔也有夜半惊醒的时候,可较之以往,已然是好了甚多。
在沈晚怀胎五月的时候,刘细娘领着阿虿又入府了一次,这次统共就坐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便起身离开。
沈晚很难控制自己不去往阿虿的方向看。阿虿全程低着头,不去与她对视。
沈晚当夜就做了整夜的噩梦。
霍殷便怀疑其中有何他不曾知晓的端倪,否则无法解释她如此这般的耿耿于怀。若只简单的归于她的嫉妒之心似乎又不尽然,这么多年的同床共枕,他也多少有些了解她的为人,她的心性非寻常娘子所能企及。
于是当夜他就对她逼问了两句,可换来的是她重重的一巴掌加三道血痕。
第二日,霍殷是黑着脸去上朝的。
沈晚在府内补了大半日觉后,觉得身子爽快了不少。
让人拿了些新鲜瓜果,少吃了些许后,沈晚觉得精神稍霁了些。看了眼盘中的瓜果,皆是产自淮南地区,前些日子她随口说了句想吃,今日就能盛放到她面前。如此看来,她也得到了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待遇。
沈晚突然莫名轻笑了下。
旁边的仆妇惊异,自打她伺候这位晚夫人起,她是很少见这晚夫人笑过的,可是因为喜欢这果子味道?
沈晚令人放下了床帐,重新躺会了床榻,隔绝了其他仆妇若有似无的窥探。
她刚一瞬只是觉得有些可笑,霍殷如今待她可算是百依百顺,便是她几次忤逆他都隐忍不发。他似乎可以对她奉上所有,只要她想要,便尽己所能的取来给她……除了她的自由。
转过年三月份,沈晚坐足了胎,这日院中散步时,腹部一阵痛意袭来,院里顿时就兵荒马乱起来。
她,发动了。
霍殷此刻正在官署,得信后当即推了公务,竟是来不及乘坐马车,直接扯过一匹骏马,踩蹬上马后就挥手扬鞭,风驰电掣的朝着侯府方向奔去。
瞧着霍相如此急迫,官署内众官员暗下交头接耳,得知是公主临盆后,不由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纷纷内心忖度,这霍相嫡长子的满月礼,要送何等恭贺之物才好。
霍殷入府的时候,被告知沈晚刚发动了半个时辰,此刻正在屋内生产。刘太医此刻在外间候着,他禀道之前他已入内把过脉,查过胎相,并无异常,如今亦有两个经验丰富的稳婆接生,不出意外定能安然生产。
霍殷的心微定了些。
可待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时辰,里面还是没有结束,他在外头听着从里间偶尔传出的那几声隐忍的哭声和痛呼声,光听着他就觉得痛。
不由心下郁燥。尤其是刚听她哭过两声又似被什么堵住似的,瞬间没了声,霍殷当即恼怒,隔着门冷声厉喝:“你们在对她做什么!为什么不让她哭喊出声!”越想越不对,说着便惊怒的要抬脚踹门。
张太医赶忙拦住,忙解释道:“妇人生产是力气事,这是让晚夫人省着点力气,好用在产子之时,否则光是哭喊都用光了气力,待真要产子时没了劲,岂不是危险?”
霍殷方罢了此厢。
可愈发烦躁的在屋前反复踱步。
从午时一直到子时,沈晚在产房足足待了六个时辰,隔着门霍殷都能隐约听到里面虚弱的喘息。
霍殷觉得自己的手微微有些颤。
“多久了?”
本有些困顿的张太医赶紧回了神,忙道:“六个时辰了。”
霍殷搓把脸,六个时辰了,算起来也有一天的时间了。
“妇人产子大概需多久?”
“这个……”张太医迟疑了会,方道:“不一而足。也需根据妇人的体质等情况来看。有快些的不足一个时辰,也有慢些,可能一天,两天,甚至三天的情况都有……晚夫人体质稍弱些,所以所需时间也就长了些。”
三天……霍殷的脸色黑沉的骇怖。
他又开始烦躁的在屋前反复踱步,对旁人劝他回去休息之类的话一概不听,脑海中不知怎的,来回反复的出现些不妙的念头。他的心也随之越跳越快,神色也越绷越紧,胸腔有种郁燥,想发泄却无从着起。
在天破晓时分,屋内传来一阵孩童的啼哭声,响亮,清脆,瞬间令外间等候的所有人精神一震。
屋内稳婆的惊喜的声音传了出来:“恭喜侯爷,是个小公子呢!”
霍殷大喜。
可没等他再开口询问其他,稳婆惊恐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不好了,晚夫人……晚夫人她血崩了!!”
霍殷踉跄了下。
张太医此刻顾不得什么,脸色一变就赶紧提了药箱进了产房,血崩是妇人生产大忌,一旦有此等征兆……十不存一。
霍殷推开了过来相扶的秦九,咬着牙几步冲进了产房,甫一进入,浓厚的血腥味激的他差点站不住脚。
“候,侯爷?!”产房里的稳婆惊讶大呼,然后反应过来惊骇的连声道:“使不得,使不得啊侯爷!产房污秽,您这等身份贵重的,进不得啊……”
霍殷赤红着眼将拦路的人一脚踹开,三步并作两步,近乎是奔到沈晚所在处。仓皇的抬眼猛地一扫,但见她身下被褥已然猩红了一片,顿时就有些头晕目眩了起来。
趔趄几步,直到掌心撑在案几上,方勉强站住了身体。他蠕动着唇想说什么,可发现此刻竟一个字都吐不出,两眼死死盯着那片猩红不断扩大的被褥,只觉身体忽冷忽热,有种身处尸山血海想要杀人的冲动。
然后他就将目光寸寸上移,待见了那面若淡金隐约开始透着青白的脸庞时,便从脚底慢慢开始腾起丝冷意来。冷的他发抖,冷的他心颤,更冷的他恨不得能放一把火,烧光这里所有的一切。
他死盯着那张脸,他不相信她会死,他不相信她敢死!!
“救活她!她生你们活,她……死!你们谁也别想活!”
第 84 章
沈晚走在一片漆黑的地方, 隐约觉得前方有什么在召唤她。
她得上前去看看是什么。她心里这般想着, 便在黑夜中摸索着, 继续前行……
后面在这时隐约传来几声孩童的啼哭声。
沈晚摇摇头甩掉脑中的疑惑, 还是前行。
孩童的啼哭声越来越大, 撕心裂肺的仿佛在扒人的心。
紧接着又有两声哭声加入其中, 有男童的,有女童的, 他们哭着, 喊着, 刚开始嘴里有唤‘晚姨’有唤‘娘’的, 可后来,全都换做了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娘’……
沈晚忍不住向后看了眼。
后面的哭声愈发的大,一声盖过一声,扎的她头痛欲裂。
还是回去看过一眼罢, 一眼便好……
“侯爷!止住了!血止住了!”产房中顿时一片喧哗。
沈晚再睁眼时,四周围了一圈的人。
张太医看了看她的瞳孔, 又仔细号了脉, 终于松了口气,道:“无碍了, 剩下的只需精心调养。这两年静养的时间尤为重要,切不可费神劳心,只要精细着好好调养, 将来晚夫人的身子定能恢复如常。”
周围其他人也暗暗松了口气。
霍殷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瞬间消散了其间黑沉戾气。
沈晚强撑着眼看向声音的来源。
霍殷见她目光朝他这方向处扫来, 激动的刚欲凑上前去,这时却见她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转而在其他人的脸上略有茫然的一一扫过。
沈晚觉得她似要找什么,却又记不起想找什么,目光堪堪扫过一周后便再也撑不住倦意,合了眼便沉沉昏睡了过去。
霍殷脸色大变。
张太医忙道:“侯爷莫急,晚夫人只是倦了睡过去罢了,待我再开些补气补血的药方子,血气补回来了,便不会再轻易困倦的。”
霍殷脸色稍霁。
张太医开了方子后,霍殷就挥退了下人令他们下去熬药。待药熬好了送过来,他则亲自端过,搅动汤匙慢慢将汤药搅凉,然后坐在床榻外侧,舀过汤药喂到床上人的口中。
陷入沉沉睡意中的沈晚隐约觉得喉间有热流滚过,她不舒服的拧了拧头,可下一刻却好似感觉脑袋腾空了,紧接着被人箍在了某处,动弹不得。
霍殷将她半抱在怀里,一手握住她下巴箍住,一手持着汤匙喂药。
周围下人皆深深躬了身,垂了头。
待一碗汤药见了底,他搁下空碗,接过下人递来的锦帕仔细给她擦过唇角药渍。
将人重新放躺在床榻上,他拉过衾被仔细给她盖好。掖了被角后,又在那张煞白的小脸上反复流连了很久。
在起身离开前,他忍不住伸手在她的鼻间探了探。
温热的鼻息轻而浅,犹如她整个人一般。霍殷轻吁口气,手间的触感莫名令他心安。
“好生照看。有什么情况立即来报,听清楚了没有?”